第2章 初入内廷
云收雾辟,万里天空碧。
云渺上神住的洗碧山有一片紫藤花海,纤巧如银铃的花密匝匝地垂下一方绿荫,她在花架下架了一张吊床,平日闲暇时最爱躺在这纳凉。
这日太上老君突然造访,她还翘着二郎腿在吊床上摇摇晃晃地阅读话本,看到煽情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待见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到跟前,才啊的一声从吊床上滚了下来,狼狈不堪地用袖子掖泪,明媚的桃花眼仍是红红的,说话也有细微的鼻音,“老君造访小神洞府,真是蓬荜生辉。”
又朝着洞口大喊,“了了,怎么不通传,你这蹄子又去哪偷懒躲闲?待姑奶奶我发现了扒了你的皮!”
太上老君摇了摇手,笑道,“急什么,是本尊不让她通传的。”
“老君有事吗?”云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携了他在石凳坐下,自己绕到另一边倒了杯茶递给他,“您喝茶吧,我平日不常喝茶,也没存多少茶叶,这个比不上您府上的,您就将就着些吧。”
老君也不嫌弃,接过茶笑了笑道,“本尊知道,你惯常吃酒,方才踏入洞口便闻到酒味,你这藏酒应该不计其数吧?”
云渺脸上红了红,一个姑娘家,不吃茶反倒嗜酒,这到底不是多光彩的事,她眼珠子转了转,转移话题道,“老君到底有何事?”
“你不日就满一千五百岁了,按例得入凡间历劫,你省的吧?”
她点点头,“小神省的。”
并非所有神仙永生不死,有的寿命来于人间供奉的香火,而有的满一千五百年则要受一次天劫,渡不过劫的寿命也就到了头。
太上老君看着眼前那个翩若惊鸿的身影,抚着长须正色道,“本尊今日就是为这桩事而来,你自幼生在天庭,与那些个得道飞升的不同,人间是你生疏的领域,本尊怕你难以渡过此劫。”
云渺听得一头雾水,她挠了挠头,愁眉深锁,“请老君指点小神。”
“找到战神谢琤,帮他止念,你的劫才能迎刃而解。”
“战神谢琤?止什么念?”她呆滞地追问道,活了这么多年还未听过这么个神呢。
“战神犯了六界不能宽恕之错,执迷不悟,在凡间轮回多世,这都是你出生前的事了,你自然不认得,”老君说着低头吃了一口茶,这才接着道,“他的念是杀念,具体等你接触到便知,而你则要止了他这念头。”
且说战神这世出生于祁朝皇室,在他垂髫之时皇后与国舅谷氏里应外合带兵血洗皇宫造反,逼死皇帝。原来谷氏与皇后并非亲兄妹,二人暗通曲款由来已久,也因此生下战神来,然而新帝生性多疑,登基后与皇后互相猜忌不断,甚至怀疑他的血缘,最终仍是罢了他的储君之位,另立储君。
祁朝□□皇帝是内阁首辅出身,身上带着文人的才气,子孙后代更是骚情赋骨到了极致,他身上虽无澹台氏的血,却与澹台氏聪颖雅致一脉相承,区别的是他也继承了谷氏的鵰心鴈爪。
他卧薪馋胆,最终用计引帝后二人双双手刃对方,而他则坐收渔翁之利成了皇帝。幼时的经历已经扭曲了他的性格,登基虽有雷风厉行的变革,却奉行酷政,更是发明了不少残酷的刑罚。
因为生母两面三刀,他憎恶女子,于是当了皇帝后,御前就没有宫女子的存在,长到十八岁竟然还未经人事。
她听是听懂了,然而眼神仍是空洞洞的,半天仰头捂脸轻叹一声,这到底是怎么个止念法?
对于这个,老君没有说,他只顺了顺长眉故作深沉道,“这是你的劫,本尊回答不了你,本尊今日是来送你入劫的。”
内廷银作局有个内侍叫甄宣,因得知了见不得光的龃龉,死得悄无声息,命格星君已篡改了他后半生经历,让她冒名顶替下来,这个劫应当从这里开始。
云渺看了回话本起来,脑袋还懵懵的,哪里接受得了这么多,她起身左右踱步,双手扯着头发满脸焦躁,却看老君伸手在半空中画符,银光随着他指尖所画之处乍现,最后他双掌结印一指,道,“开。”
半空霎时撕裂了开来,浮现出一道五彩斑斓的门,老君回头交代她,“万事勿大意,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全盘皆输,去吧——”
老君出掌在她后背用力一推,她瞳孔放大,措手不及,便已经遁入云雾重重,一落而下。
到达皇宫里正是黄昏时分,仰头看四面都是朱甍碧瓦,将晚霞的余晖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形状,四周岑寂无人,空气中却弥漫着山茶的芬芳,垂头看向身上那袭灰绿色的长袍,又摸摸头上的幞头,这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如今的身份是个奴才,要卷起袖子干活不说,逢人就得屈膝下跪的,老君说她不了解人间,其实不是的,她有几次偷溜下凡间市集收罗不少宝物,又偏爱看人间的话本,什么《东周列国志》、《错斩崔宁》等等,也有些时兴的小说,讲的就是宫廷里的事,虽然小说有杜撰成分,但也并非全然虚构,这一点,倒是给了她不少参考。
既来之则安之,她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准备先从摸清楚当下的位置开始。
这是条狭长的夹道,看不清前后都是个什么地方,她伸出细长的手指点兵点将,“点到哪个就去哪——”
话音落下时,食指正好停顿在南面,她抖抖袖子呢喃道,“行!就是你了!”
说走就走,她抬脚就往南走去,过了须臾才见到拐角尽头有“狸藻门”这三个字的匾额,她几步小跑过去,却仍不见半个人影,她心有疑虑,拧紧眉头正欲继续往前走时,突然听到一名中年男子的说话声。
这处地儿有些偏僻,她犹豫片刻,果断地移动身子猫在花墙底下偷听起壁脚,毕竟初来乍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才能百战百胜。
“这处佛堂,是徽庆三年所建,没想到他容渊竟还保留着这地儿,连名字也不曾改。”她从罅隙里见那中年男子身着玄色鹤氅,约莫四十多岁,两鬓已经斑白。
她透过花墙看过去,佛堂紧闭,面阔三间,从八扇描金的雕花门上,看得出所建之时颇为用心,不知为何,现在竟有些腐败破落之感。
年轻的男子抬头看匾额,“文章阁。”
中年男子见他不解,继续道,“文章阁新建不久,却成了兄长亡命之地,他与在此处妖后拔刀相向,血溅当场,我赶到此处时尸首已经被移走,容渊在我面前猫哭耗子,我一时轻信了他,他披上缟素,亲自料理父母丧事,得孝悌美名,并在次年顺利登上皇位,然而他登基后首先做的,却是将兄长和妖后移出皇陵!我这才看穿他的诡计多端,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深沉,我不信兄长的死与他毫无关系。”
云渺听到这里,才明白他是谷氏的弟弟,不知为何,心头开始乱跳。
男子语气凶狠,“记住,酉初容渊在灵修殿设宴款待我,如无意外,过一刻钟我会派人在东南角点狼烟,你即刻带兵破开城门,不要犹豫,直捣灵修殿,拿容渊那个狗皇帝的项上人头祭拜我兄长!”
“是!”
她趴在花墙,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瞳孔不自觉地放大,心跳也隆隆作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颈侧突然有些痒,便抬起手胡乱地挠了挠,正欲挪开手时视线不经意一扫,一只通身碧色的蚱蜢睁着圆碌碌的眼儿好奇地看着她。
好恶心的玩意儿!
“啊!”她惊恐万状地从原地一弹而起,奋力甩手,猛然抬头,恰好对上那双狰狞的眼,目光直直地穿过花墙的间隙钉在她脸上。
“谁?”另一人警惕道。
云渺心下一突,现下历劫若非到生死攸关的当口不能随心所欲地动用法术,否则会惨遭反噬,怎么那么倒霉刚下凡尘就遇到这种事情!来不及犹豫,她二话不说拔腿就跑,用不着男子开口,那名手下便一跃而起追了过来。
云渺人地两生,完全摸不着北,只心里不断地默念着灵修殿,慌不择路地穿过月洞门,然而还没走出多远,她蓦然感到身子一轻,紧接着后脑勺传来一阵钝痛——那人已经掐住她脖子将她提溜起来,大力往墙上挄去。
男子面无表情道,“你都听到了?那就不能让你活了。”
区区一个凡人,云渺倒是不怕的,只是她得赶紧把这事告知皇帝才是,看这天色,应该要不了多久就到酉时了。
她笑呵呵地摸摸后脑勺,痛倒不是很痛,但总觉得心里不是很畅快,“这位爷,其实我耳朵听不见,你信吗?”
“油嘴滑舌,死到临头还嘴……啊……”男子说到一半掐着她脖子的手臂骤然被她狠狠地嘶咬住,他咬紧牙关手指愈加箍紧,然而她也不是谁能惹得起的,牙齿使劲狠咬着不放,生生要把他的肉扯下来,他终于禁不住疼痛,另一只手甩了她一个耳光,放开掐着她的手,也就是这么短短一瞬,她已像脱缰野马似的在夹道上狂奔起来,他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
男子紧追在她身后,却不知那内侍看似羸弱,跑得比猫还快,一眨眼便甩出了他一大截,在他拐过第二道弯时竟不见其踪影,他抬眸看向周围已经没了出口,他狠厉地弯唇一笑,脚步慢了下来,目光巡视四周,西边是个门扉紧闭的柴房,门外落了锁,并无动过的痕迹,另一边廊庑底下则堆着好些干柴,上半晌下过雨的缘故,地面仍是半湿的,一串仓促的脚印已经暴露了行踪。
简直是老天也帮忙,他从黑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吹着口哨朝着柴堆越走越近,“别藏了,都看到了。”
他目露精光,拨开柴堆,毅然将匕首捅了进去,却是空无一人!他瞳孔一缩,继续用力拨开旁边的柴垛,仔细搜寻,结果是没有,直到他看到地上那双破鞋,才知被耍了一道!
正欲回头,眼前却骤然一黑,人事不知了。
云渺迅速扔掉手中的木棍,顾不上穿鞋袜就赤着脚攀上柴垛,咬咬牙从围墙上翻了过去。果真是来渡劫的,才不到半天就让她体验到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她已经筋疲力竭,却不得不匀了匀气继续往前走,走了半天才见到一个人影。
她一时想不起称呼,舌尖噎了下才道,“……您留步,我是银作局的,有要紧事找陛下,不知灵修殿在哪个方向?”
那人看她上气不接下气,嘴角血迹还未干,一边脸高高肿起,发髻微乱还失了鞋袜,心下狐疑,却还是随手指了个方向。
云渺道完谢便马不停蹄地往他所指的方向跑去,过了一盏茶功夫,终于见到灵修殿的飞檐翘角,她正打算从灵修门直入,却遭到御前内侍阻拦,“站住,你打哪来的?正门只能主子进出晓得吧?你有事到东南角门去。”
待她到了东南角门,因没有手牌,再一次吃到闭门羹,守门的焦兴全是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说不让进就不让进,并且字里行间十分轻蔑,激得云渺怒火攻心,狠狠地一脚踹过去,把他踹了个趔趄。
焦兴全扶着腰起来,唤来其他人道,“快来人,银作局的奴才擅闯灵修殿,快点叉出去,别扰了陛下。”
眼看其他人就要上来抓她,她唯有朝殿内嘶吼道,“陛下!奴才有要事上奏!事关国体,生死攸关,十万火急,请陛下听奴才一言!”
几个人合力起来抓她,她使劲推搡然而力气不够,占尽下风,无奈之下只能伸腿将回廊下的花盆重重地踢了下去,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众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