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台新方案
这后半夜的雷雨过后，王东海想到眼下各家都划归了自留地，就顺便睡在养猪场与三位饲养员商谈了繁殖仔猪及动员社员户养猪的事。到来日清晨一走上养猪场的大窖，就急急地跷着泥泞的道路大步回到办公院的门口，看到门前的大槐树下落满一地被风刮断的树枝及树叶，又看到西墙外那四棵白杨树的大杈都有折断，就想赶快进门查看一下院内的情况，却被突然跑出的张金斗撞了个满怀。心急如焚的年轻会计一见正是要找的生产队长，平时的能牙利嘴一下子变成了口吃：“快……九，九龙沟水库……下来山洪……漫，漫过了堤坝……”
本来心境比较平静的王东海一听这个横祸临头的消息，就不由自主地一把抓住张金斗的胳膊发急起来：“你说甚么……”
“水库……被下来的山洪漫过了堤坝……”
王东海这才明白了昨晚转向北山绝龙岭的激烈暴雨，必然会引起庄东沟下的水库发生灾祸。他的心由于不可忍受的打击出现猛烈的跳动，当即紧皱起那对直愣愣的眉头大声问道：“谁说的？”
“是妇女队长的公公报告的！”张金斗急急地回答说。他感到自己的臂膀被一个巨大的铁钳紧紧地挟着，直到这个“铁钳”突然出现了颤抖，才用力抽了回来。
“是杨天成说的……”王主任只重复了这半句话就没有再问下去。
“对，”张金斗又急急地说，“他在沟边放羊，亲眼看到的。”
王东海稍微一想，认为马上从坝顶挖开一个放水槽，兴许水库还可保留下来。于是交代张金斗赶快招呼社员拿上工具抢救水库，自己拿出门后的木棒，快速地擂响那口挂在树杈上的大铁钟。
到王东海丢掉手中的木棒快步跨过村口时，正好遇上扛着铁锨跑过来的妇女队长吴月琴，他一把抢过那把铁锨说：“水库出现了问题，锨给我----你去拾掇一下办公院！”
吴月琴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看着一些手拿工具的社员都急急地朝庄东跑去，才低着头紧步走回到办公院。
王东海很快纠集一群社员，从积满水的涝池岸边大步流星地跑到九龙沟边的时候，在连环马拉水车的周围已经站立了好多社员。他从这个无所遮拦的地方直看下去，滔滔的山洪真像一条蛮横的巨形黄龙发出震耳欲聋般的吼声从坝面向下翻腾。他面对多年来难得一见的这种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觉得眼下再去抢救已无济于事，便大声叫住跑向沟下的一群青年社员,不要冒着危险去瞎碰乱闯。
紧接着,水库堤坝在涌动水势的冲击中开始一块一块地陷塌与掉落，最后便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全线崩溃了，不一会就在滚滚翻卷的浪涛中无阻拦地露出了堤坝残迹。这种惨不忍睹的景象马上使王东海陷入一种绝望的心境之中，他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炸裂了。前后三四年蓄满的水库就这么一刹那化为乌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感情像射来的一簇乱箭袭上他的心头，他还是横目冷对地一直注视着沟下激浪汹涌的洪水，只是将牙齿咬得咯嘣嘣直响。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一杆多高，本该应是一轮灿烂夺目的旭日骄阳却由于它出现在一场暴雨后的晴天早晨，却大大减弱了夏日金光万道的那种威势。虽然站在沟边的社员们，已经被脚下丛丛塄草上的露珠打湿了新换的布鞋与裤口，但大家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这位生产队长的身上。此时这个一向都是目光远大的领军人物却全变成了苍白的脸色，连那两只眼睛也被一种阴郁的目光所困惑，显然他是深深地陷入一种非常难堪的沉思之中，只是用两手紧紧地拄着那把大头铁锨如同一座石刻的雕像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好长时间没有一句话能说得出来，只是全身心地在极力忍受着这场洪水对他所形成一种无情的打击。他一直在想着昨天下午还决定在沟边再增添四套马拉水车，完成秋田玉米全县最高产量的设想，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都被这场洪水无情地一口吞噬了。面对这种将使庄稼丧失浇水条件的苦痛，他在长时间忧伤而焦虑的思绪中不断考虑着种种补救的办法，却一时很难找出一个万全的方案。但是，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这一挫折而影响农田水利化的建设，影响广大社员对粮食生产的热情和希望。他应该对这方面的问题向大家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于是他用着意志的力量强迫自己摆脱压在心头的伤感阴影，显出一种开朗、爽直的仪容抬头看到几个同样紧皱眉头的生产小组长，便果断地做出一个让大家围拢过来的手势，表示他有话要说。
就在聚集起来的社员们屏住呼吸的等待中，被大家一直所信赖的社主任却忽然埋起头默然不语。显然这时的生产队长是在聚精会神地思考着要对大家说明的一番道理。他是不管自己的头脑已经产生多大的思想压力，还是一点也不愿意暴露在全体社员的面前。除非一些极细心的人才会觉察出在他的腮帮上正发生着一种坚定信念的紧紧咬牙的动作。
这时候，吴月琴急急地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签名通知，社主任看完后把纸条又递给身旁的妇女队长，小声叮咛说：“你去参加吧!”
吴月琴踮起脚朝沟下看了一眼，也便冷着面孔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王东海这才稍稍嘘出一口气，待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便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用他极其沉痛 的语调说道：“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今年春上，我们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对连续三年自然灾害中撂荒的水库配套了齐全的提水设备，竟不到抽完一锅烟的时间，就被洪水冲垮了，是谁都感到痛心。但是这是不是就说明我们的力气白费了呢？大家看……”他转身用自己巨大的手掌朝前一划，“就是因为修了这个水库，及时浇灌了40亩麦田，一亩地就比全队的平均亩产多收75斤粮食。这就是事实，这个铁的事实说明只要搞好农田水利化，庄稼就一定能够增产。”
王东海的话被他没有预料的一阵掌声打断以后又停顿下来，仍旧是一阵低头沉思，其间没有一个人插话。但大家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生产队长这时说话的语气与平时显然不同了，在他脸上以往那种和蔼可亲的表情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种顽强与刚毅的神色。
“话说回来，咱们还是在人定胜天的问题上吃了败仗，” 社主任接着说，“总结起来有两个教训: 一是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二是办事的方法还有点粗，有点野，没有得到正规技术的要求和约束，结果受到眼前的报应。这个责任在领导者我的身上。大家批评我，我毫无怨言；我错了，我改正！”他忽然变大了声音，“但是大家不要忘记：凡是生产队的耕地就得种庄稼，就得打粮食，这是谁都知道的天经地义的道理。在县上这次召开的三干会上，进一步部署了‘八字方针’贯彻落实的意见，特别叫响今年是国民经济进行调整工作最关紧要的一年，这对咱们来说，这一年最关紧要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地使庄稼的收成上到一个新台阶，坚决地扭转当前粮食的匮乏局面。所以，这次三干会特别指令咱们太白生产队要继续发挥队办水库的作用，再给全县做出一个高产表率出来。
但现在却偏偏是咱们沟下的水库没有了，庄稼的灌溉失去了指望，这----我们该怎么办？”
生产队长的话音一落，在场的社员就闹哄哄地议论起来。既有谈天说地侥幸风调雨顺的说法，又有说狼说老虎怕搞水利化鼓不起劲头的议论，多半人还是有碍于往年玉米产量不高，怕再走入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老路。
等大家的一阵热议过去之后，他又朝周围看了看，却突然问道：“大家还记得农业社那阵子给每家每户分得自留地的事么？”他看到大伙都在沉思，又问道：“当时引起大家眼红的是谁家自留地的产量？”
“哪还能少得了‘挣破颡’家的……”有几个嘴快的社员相继发出了这种鄙视的议论。
社主任冲着“挣破颡”这个绰号，就想起1954年刚建起农业社的当儿，就是那个为人称道的‘挣破颡’串通16户富裕中农拉牛退社，落得自己组织起的几户缺少牲畜和农具的社员几乎散了摊子的事，便在心里暗自一笑，随即大声问道：“梁洪发来了么？”
“到！”应声站出来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社员，看上去精精干干，一身劲头。
“今天算你风光，就把你原来自留地夏播玉米的收成给大家讲说一遍，”王东海用一种非常认真而鼓舞的态度指定说。
“好，”梁洪发也是非常干脆地回答说，“那时候我家种有半亩自留地，玉米产量是202斤，折合亩产404斤。”
“当时农业社的玉米亩产只有228斤。你几乎多收一倍，中间用了什么绝招？”王主任又这么认真地问道。
“要说这个绝招嘛，就只一句话----必须把庄稼的浇水放在第一位。当然精耕细作也是少不了的，因为人称玉米是水罐罐，遇到缺水，叶子就发干拧绳子，主杆就发蔫耷拉起脑袋，很难背起一个大棒出来。所以我就抓住几个生长环节充足浇水，常是一下工就由涝池担水直到深夜。”
梁洪发的这一番回答马上使王东海的脸上掠过一道欣喜的亮光，他感到心底有谱了。于是就睁大眼睛满怀信心地说道：“现在大家明白了吧？一样都是队上的土地，梁洪发通过对庄稼的充足灌溉获得了高产，感到‘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这句话的重要性了吧？”
等到大家又一阵热议过去之后，王东海便很有信心地说：“就按大家的意见，我觉得还是从‘人定胜天”的积极方面来想问题。这样考虑起来只有两个途径:一个是打农田水井，另一个就是再修筑一个正规的水库。希望大家都能因地制宜地考虑一下，权衡利弊，上午队里就开干部会议进行讨论决定。”
就生产队长最后这几句简短的话语，在这亲眼看着水库冲毁的100多位社员中毕竟还是产生了作用。当然有些人会从社里的资金考虑而犹豫，还有些人纯粹是站在家庭得失和个人利益上起来反对。于是就引起大家一路上的热烈议论，议论最多的是打井与修筑水库的合理选择。
吴月琴由水库沟边急急地回到办公院，拿出钥匙开门进了会议室的内间，在通知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拿出来，交给等在院子的来人，就回家去吃饭。
这位来送通知的人是古仓生产队的坏分子吕宝山。因为当前各村各庄还没有通上电话，公社就让所在地古仓村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传送通知之类的书面东西。每送到一个生产队，即由当事人在通知单上签名后再交回到公社。今天吕宝山显然成了落在后面的一个，待他走进公社院子的时候，会议室已经坐了一半的人。古仓生产队的队长吕怀智看到他等在会议室的门前，就立即出来追问原因，吕宝山说明太白生产队的干部去了水库抢险，在那里耽搁了时间。他将签过字的通知单递上去，便摘下草帽退出院子，去找僻背的地方独个儿歇息。
吕怀智把通知单交给坐在会议桌旁34岁的办公室主任白云清，说：“因为太白村全队的人都去水库抢险，才等了好长时间，这上面是他们妇女队长的签字。”
坐在会议桌另一边的党委书记苗养田和社长康信一听到这个消息都怔了一下，其他到会已落座的队干部也都惊奇地小声议论起来。
今天坐在条形大会议桌边的还有公社33岁的民政武装干事蔡正宇，31岁的文教干事张建功，35岁的财粮干事杜信实和22岁的文书崔平。另有36岁暂代妇联主任的韩腊梅及邀请来的25岁的不脱产团总支书记柳春晖。会议桌周围的两排连体条椅上便是全公社五个党支部的书记和20来位生产队长。因此现在还是等人阶段，苗书记在逐个地询问各队在昨晚暴雨中的受灾情况。
此时，太白生产队的吴月琴匆匆忙忙地做好家人的早饭，先吃了一阵，就赶紧去公社参加会议。
她顺着太白小学前面的大车道路，躲着脚前的大小水滩走到大十字路口，窖下的养猪场狼藉一片。紧接南边堆出的“人造湖泊”照旧存在，但积水已所剩无几了。挽着裤腿的王老二和另两个饲养员拌着大笼在泥水里捡拾零散的鞋子和折断的锨把。目睹这一不堪入目的残局迹象，吴月琴立即就明白昨天晚上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加上今天早上队里水库的不幸遭遇，使她不免一下忧伤起来的心情，突然又加重一层更为难耐、更为焦急的苦恼,那就是昨日下午生产队长王东海从队里的三个方面筹划好秋粮增产的得力措施竟在一夜之后就丧失了水库灌溉的条件。她觉得王东海所提出的这三个方面都有着坚实的事实基础，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增产方案。所以她一路上的心思就完全用在如何帮助社主任很快做出一个粮食增产新方案的思考上。但却由于思维的过于集中与专注，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猛一抬头就到了公社的大门口。她站住脚稍微定了定神，便显出一副平和的态度，用轻松的快步子走进后院座无虚席的会议室。
这时，她那被晒得有点老糙的脸上已经渗出了汗粒,身穿一件挽起袖口的粗布大襟衫子和口沿挽得一样高低的山蓝色裤子，加上两只光着的脚板蹬着一双沾满泥巴的雨鞋，都使她自然地表露出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干部的特质。她看到满会场的人朝她望来，便搭讪地微笑一下，幽默地顺口说道：“今天来得太不早啦！”她的话惹得好些人露出了笑容。康信一用肃然的目光从上到下周身打量了他第一次见到的妇女队长，在心里暗自叹道：“这位女队长真会应付场面！”
苗养田有点开玩笑似地接口说：“快找个位子坐下，今天你迟到，一会儿讨论罚你第一个发言!”
吴月琴一边由北斗和南星两个生产队长让出的地方一边落座，一边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也抬头笑着说：“能成！”她回应的口气异常爽朗。
接着，公社书记就宣布开会。苗养田说：“看来昨天晚上的大雷雨，是从县城南边仓颉造字台下墨水河道转弯的开口处一溜子朝东猛扑上来，才造成咱们北片地区一场灾情。俗话雷雨下犁沟，还真是这样。西北片的一个生产队连根拔掉两棵大树，另一个生产队被风刮倒烤烟楼；东北片的太白队养猪场受到洪水冲击，今早九龙沟水库又发生问题。而相邻中片的几个村庄虽然没有发展到如此状况，但都不能丧失防范意识。今天就利用会前这么给大家提个醒，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苗书记这样打了开场锣以后，就告诉大家今天的会议主要是按照县上昨天刚闭幕的三干会精神，结合实际，一起讨论讨论今后如何办的问题。会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
由会议一开始就表现出一脸热情、开朗的苗养田，顺手翻开面前的笔记本首先强调说：“大家都知道，这次县上的三干会是在今年夏田小麦获得初步增产的基础上为种好秋田玉米赶紧脚步召开的。由于当前还处于国民经济严重的困难时期，原定三天的会议压缩成两天半，参加会议的代表也由500人左右减少到400人。 但会议却开得紧张、热烈而重点突出。被大家誉为是‘大跃进’以来的一个破天荒的会议。
于是苗书记接着就说：“这次三干会之所以称得上是一个破天荒的会议，首先是结合‘八字方针’颁布一年半来特别是七千人大会后夏田小麦的增产实践，进一步分析和认清了当前时期国民经济的困难形势，以走出‘大跃进’与自然灾害沦入低谷的奋起精神与发愤图强的口号快速取得国民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其次是积极实施以农村和农业为主要内容的《岐周县发展纲要二十条》，提明叫响要在夏田小麦夺得总产一亿八千万斤的基础上使秋粮玉米总产突破四亿斤大关，坚决扭转粮食的匮乏局面。第三就是会议评选表彰了占全县所有单位五分之一而形成一个80名的先进群体，保证了秋田粮食生产中流砥柱的火车头力量。”
由于全会场的人都听得非常入神，苗养田放大声音强调说:“这次会议除了以上这三项重磅内容之外, 更能给会议增添色彩的是在这个庞大的先进集体中, 又选出作为全县贯彻‘八字方针’最突出的三个典型代表。第一个是南塬下的浑阳镇开辟出水田改旱地的重大举措。他们将塬下二台地段一万亩的水稻田改填成一年连收小麦和玉米两料庄稼的旱地，为提高粮食总产创造了有利条件。第二个是北山口的通川河公社在河谷川道开创出三万亩农业丰产方，与黄河农学院通力合作，到目前的合理密植、肥源施用和水利设施的齐备配置与务作，取得春播玉米的良好长势而丰收在望。第三个就是咱们公社的太白生产队，今年春季依靠自己力量，配套完善了在连续三年自然灾害中撂荒的一座队办水库,使营造的40亩小麦水浇田亩产达到330斤，成为全县的高产标兵。”
苗养田书记这样慷慨陈词地讲完与县三干会有关的内容，会场顿时群情激昂，似乎在每个人的眼前都显露出诱人的灿烂与辉煌，这种由心底升腾起的火热欲望，也使今天每个与会者对“八字方针”的信念愈来愈强烈，对大办粮食的渴求愈来愈迫切。于是在大家的心目中就燃烧起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心甘情愿地投入到当前这场工作中去，为取得更大成绩竭尽全力地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无疑也增加了公社书记苗养田的热情，使他稍微松了口气，并放慢了声音继续说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要今年的秋田玉米获得高产，首先就要向这三个典型代表学习。”
对如何去学习的问题，苗书记强调不但是要学习他们敢于开创庄稼高产的精神，还要学习他们夺得高产的先进技术和做法。接着他按照昨天下午公社的机关干部对县三干会精神传达讨论的意见，说道：“对浑阳镇的水田改旱地，咱们虽然没有那个条件，但可以从精神上学习人家出奇制胜的想法和开拓前进的魄力；对通川河的三万亩玉米丰产方，咱们没有黄河农学院那么雄厚的技术力量，完全可以学习人家那一套科学种田的务作方法；但是面对咱们公社的太白生产队，那就成了一个近水楼台，既看得见，又摸得着，更容易随时随地从他们那里得到启发和帮助，这个就不多说了。今天召集这个会议，一方面让大家了解一下全县当前这个新的形势与任务；另一方面想听听各家生产队的意见,交流交流思想认识，做到心中有数，好形成全公社一个既统一又实在的具体部署。”
苗养田是位中等偏高、体格健全的39岁的中年干部。在他一张颜色稍黑的方圆兼有的脸盘上,最突出的是在两道利剑似的眉毛之下那一对目光睿智的亮眼睛，加上他一头密集的短发及一个比别人显长的好像西方雕刻师精雕细琢成的端端正正的脖颈,总给人一种气度不凡的良好印象。他沉着稳重，平时保持着一种尊严而大度的气质，这种尚好的心态和情绪使他更富有一种奋发的热忱与勃勃生气。平时他非常好学而且具有刻苦钻研的精神,曾经花去不少时间跟着比他大两岁的前任书记古维新攻读过哲学，后来又独自结合工作实践钻研了一段时间的逻辑学。他有着12年的农村工作经验,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会安之若素。
他在昨天晚上按照公社干部传达讨论的意见，又用了很大功夫对县三干会精神缩编精练出几个方面的内容，打算今天要把他深入的理解，明确的认识和为之贯彻执行的坚定信念以他惯有的使用语言的能力，灌输给每一个生产队干部。于是在他讲话以后，就在会场一阵暂时的静寂中，转面望了望吴月琴，微笑着说：“咱们‘挂面调醋----有盐（言）在先，就由太白生产队做个‘认罚’的发言吧。”
苗养田这样借故提出吴月琴首先发言是有着一定把握的。因为在昨天受奖单位的座谈会后，他与王东海为落实县委雷书记发挥队办水库作用要做出高产表率的指令又一次交换了意见。这使苗书记充分地感到他在适应当前工作形势的所有想象力,都在王东海的应对考虑中巧合地反映了出来。因此他今天先发制人地要吴月琴第一个站出来发言就成为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了。
吴月琴应声一开始讲话，脸上还表现出一种矜持的神情，但她独有的那两只机灵的眼睛在一阵暂时的闪烁之后，稍微思索片刻，便用一种彬彬有礼的态度不慌不忙地开口说：“今天我们王队长去沟边处理水库抢险的事，临时让我来参加会议，我就随便说几句吧。昨天下午，我们的王主任开完县上三干会回到队里，一时表现得热情高涨，信心倍增，一心要在秋粮玉米的生产中干出个名堂来。”
接下来她就较为详细地叙述了王东海提出从三个方面夺得大田玉米增产丰收的实施方案，坚决要从全队玉米的总产和单产双管齐下地夺得秋田粮食的高产指标。
这位女队长的文化程度只是个粗识字的水平，对一些新的用语都是通过平时的语言交往硬记下来的，所以她的发言采用了缓慢的直抒胸臆的语调，加上她清晰的口齿，将表达的全部意思在每个与会者的心头产生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因为她是压根儿对这个计划的必然成功毫不怀疑，所以在表达的方式与方法上都充满了足够的信心，使得所有听话的生产队干部不至于发生任何怀疑和犹豫。特别是他告诉大家他们队今年要把以往秋田玉米播种仅占夏田小麦1/3的复种面积变成了100％的种植决定，就迎来全会场人的惊叹和议论。吴月琴接着分辩说：“我们的队长要狠下这么大的决心，就是图个多打粮食，因为这么做首先从耕种面积上就比往年的秋田庄稼要多收70％的粮食。”
接着是吕怀智的发言。他原来是古仓生产大队的大队长，随着县上试行撤销了生产大队这一级组织，他就回小队当了队长。他也是一心要把自己的生产队搞红火，一开始就对太白生产队的增产措施大加赞赏。他说：“过去咱们按照老先人的一套收种庄稼，每亩只打几斗粮食。1958年搞‘大跃进’，凭着想象大放粮食高产卫星，一亩地要收一万斤，两万斤，甚至五万斤，当时也跟着出现了好多千斤乡、千斤社。省上接着发出《关于1958年粮食购销管理规定》,终止了往年执行的‘三定’政策，实行大购大销。县上根据省上分配的粮食统购任务，按照事先统计的增产数字先是出格加码到50％ 的比例分配到了乡上，但一具体落实，那些高产卫星、千斤社都成了空空数，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听说当时赵汉县长提出降到40％ ，遭到县委书记的批评，后来统购任务也没完成。到了秋季又随着全民炼钢，大兴水利和新建厂矿的招工，拉走农村的青壮年劳力，剩下的老弱病残，加之天上的害鸟，地上的鼠类、獾类和北山窜下来的大群野猪的糟踏，眼看着地里的庄稼增产没能增收，地里的玉米至大能收一半粮食。加上各村各庄的公共食堂取销合理定量，天天都是加班加歺，浪费很大。这样交上1959年就发生了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天不下雨，庄稼种不上，种上的不出苗，出苗的被旱死。国家发放的救济粮也不很充足，那种剜野菜、剥树皮的日子太教育人了。到去年实行‘八字方针’，今年太白生产队小麦最高亩产达到330斤，我觉得这个数字不是用嘴喊出来的，是凭着力气实实在在干出来的。现在他们提出要增大玉米的复种面积，这也是实打实地为庄稼的收成着想，我们生产队也要拿出拼劲积极响应！”
这位生产队长由于性格的开朗，加上发言时那种充满活力的话语和表情神态，对会议气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接着有几个生产队也做了同样的表态发言。
作为有心人的公社苗书记今天从会议一开始就特别留神，他对会议所表现出的热情，所表现出的劲头比火山喷发出的熔岩还要炽热。从会议一开始，他就集中起全部精力注意着现场一切些微的变化，总怕漏掉任何一个新出现的有利因素和特殊情况。他也是在时刻准备着不论那一个人提出与会议精神正向或反向的问题，便会立刻作出明确的提倡或纠正。他认为像这种对上级会议精神的传达，应该尽量使其产生一种力量，产生一种社会效益。所以当吴月琴在发言中一提出他们队要以100％的复种面积种植玉米的这一创议，就被他那一向所具有的善于发现工作动力的特质思维一下提起了神。虽然他也认为其他有经验的生产队长也能考虑到这一步，但却很少有人像王东海那样敢于亲自实践，敢于同传统的耕作模式和旧有习惯去做针锋相对的斗争。所以苗书记直等到会场一静下来就站起身画龙点睛地开口说：“太白生产队增加玉米复种面积的措施也算是个破天荒的创举。咱们可以算一笔账，要产出400斤粮食的一亩地按增加70％面积的产量算下来，每亩地就要多收280斤粮食。咱们公社今年将两万五千亩小麦茬地按这个比例都能复种上玉米，那就要额外多收700万斤玉米，这可是咱们全公社的人两年三个月的口粮呀。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多么振奋人心的一笔可观数字!”
苗书记将这一笔账算到最后，会场便“哇”地一下起哄了。
在此后会议的讨论中，对如何加大玉米复种面积的新举措，都争先恐后地作了表态发言，大家对太白生产队这一创新做法的赞扬和拥护、借鉴和仿效，就成了全会场讨论的主旋律。大家又对太白生产队营造的40亩小麦水浇田因为两次浇水每亩增加75斤的粮食极为感动。于是好多人又提出对已经种好的低产作物糜谷和豆类还可以翻掉改种高产作物玉米。还有人特别提出用合理密植增加有效株数以增大玉米棒子的个头与颗粒的饱满；用优良品种防止倒伏和病虫害发生；有些人还提出新办或扩大旧有的养猪场，以尽量增加肥源。此后，大家谈论最多的是有条件的地方，都可以像太白生产队那样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地大搞农田水利化，尽量给庄稼创造灌溉条件。在这里，苗养田特意说明“八字方针”在压缩基本建设规模上停建的一些徒劳无益的水利工程与生产队因地制宜的自建小型水库的实质区别，又引起会议对兴修农田水利的兴趣，这种热烈的讨论整整延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苗书记恰到好处地用了理智的口吻提醒大家说：“太白生产队敢于打破多年来因循守旧的耕作程序，提出这个增加复种面积多打粮食的新办法，主要是建立在他们队办水库的基础上，有条件能做到旱涝保丰收。但其他生产队由于各自的条件不同，应该怎样实事求是地去做这方面的考虑呢？”
苗书记在有意识地提出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之后，会场一时又变得鸦雀无声起来。苗养田也是跟着闭住嘴只是抬头环视会场的各个角落，用他引人注目的眼神不断放射着询问的光束。当下就有西南片的两名队长高声建议他们可联合搞起丰水河网络渠道的统一灌溉工程，增大浇地的覆盖面。东南片的四个生产队也跟着发表了相同的意见。西北片的两个生产队提议他们四家可以联手新建墨水河的高抽提水工程，做好田间水渠第二阶段的沟通与连接，以扩大灌溉面积。最后是吕怀智发言说:“我们中片没有渠水灌溉的条件，今天散会后只有去动员群众，干脆打农田水井和挖掘田间陂塘，到时候再利用各家的水井拉水浇地，总之是要千方百计地解决农田灌溉问题，保证庄稼获得好收成！”
吕怀智的话还没有说完，中片其他四个生产队就异口同声地争抢着表示也要跟着这么办，会场的气氛又一次高涨起来。
接着，苗书记在一种极为兴奋的情绪中插话说：“在这次三干会上，大家总结出庄稼增产丰收的经验就一句话，‘合理密植，再加饱水、饱肥’。今天大家都瞄准了农田水利化解决增产经验中的饱水问题算是击中了要害。因为这一工作解决起来费工费时，应提早动手。就兴修农田水利的问题，咱们公社有的地方井深，有的地方井浅，有的地方是大河，有的地方是水沟，这都要结合实际情况去抉择，有的生产队可以单独去干，有的就得大动干戈联合协作。我们都是祖祖辈辈生就的庄稼人，我们的行动，我们的作为，都要能对得起我们的耕地和力气。大家要明白：做庄稼，打粮食，绝对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事情，都得要事先考虑好预期的效果，制订好一个切实可行的实施细则，不能像‘大跃进’那阵子一哄而起，不然到头来劳民伤财，落得歉收减产，那就得不偿失了。至于饱肥的问题，现在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毕竟去年秋冬时期咱们公社的各村各庄随着全县的搜肥运动都深淘了涝池的青泥用作小麦的追肥，也使得今年的地力还算尚可。况且事物总是在不断解决矛盾的过程中向前发展的，有些问题是会逐步得到解决的。对合理密植的问题要把持两个关口，一是播种时严格控制下籽量，二是间苗时严格控制每亩株数，说起来这都是后话，可作为提前考虑。”
接下来是公社社长康信一讲话。从外表看,他也是个40岁左右的粗壮汉子, 中等身材,留一头很硬的短发。在他一张显方的脸盘上挂着一副浅黄色边框的近视眼镜,靠镜圈的右边挂腿上缠着一块加固的白色胶布。一张微微张开的显厚的嘴唇露出有点发黄的两排牙齿。他穿一件宽大的白布衬衫和一条深灰色裤子,脚上是粗针机织的肉色袜子和草绿色浅腰解放鞋。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十分朴素的工农干部模样的人。他原是省农业系统一个科技单位办公室的小头目。今年赶上省城抽调支援农村干部的机会,升任了周南公社的社长职务,眼下才上任10多天时间。他一张口就表现出一种激动非常的情绪：“现在大家必须明白，这‘八字方针’总的精神就是要把我们面前的建设路子理顺，把轻重缓急的事调腾合理，使那些对的和不对的，能干好的和不容易干好的，急需要干的和可以缓一步干的，通过必要的调整，巩固下来，充实起来，同时还要进一步的加以提高。在当前所强调的加强农业、多打粮食就是‘八字方针’一个重要内容。因此我们必须要认清这个大好形势。苗书记刚才说得很明白，要多打粮食重点就要向县上的三个典型代表学习，不但要在夏田作物的产量上做出大文章，而且在秋田的高产丰收上更要去大做文章。刚才各生产队都畅所欲言地谈了自己的想法，这很好！希望经过这次会议互相交流，取长补短，能够心中有数地尽量把脚步往前赶。”
苗养田一直是以一种极为镇定的态度从头至尾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可以看出他这种坚定的态度赋予他的容貌，赋予他的眼神以及他整个的体态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和认真。等康社长讲完话，他就跟着总结会议说：“今天，大家遵照县上的三干会议精神，结合当前庄稼务作的实际情况，并在学习借鉴浑阳镇水稻田变旱地的开拓能力和通川河公社三万亩农业丰产方的科学务作以及咱们太白生产队复种面积经验的基础上，就必然地形成了咱们公社秋季大办粮食生产的一个新方案。在这个新方案中有几个重点问题要提出来再明确一下：一是要打破过去因循守旧的庄稼种植模式，将收割夏田小麦的茬地100％地种上秋田玉米，保证全公社的玉米总产达到一千万斤。并按照‘饱水、饱肥、再加合理密植’这个使庄稼增产丰收的经验，精耕细作，要千方百计达到每亩单产400斤。二是东北片的太白生产队已成为县上指令的高产表率，如果九龙沟水库受损也要重新修筑起来，而且要成为能够创出表率的增产措施工程；西北片四个队即可修筑墨水河高抽提水和灌溉渠道的扩大与连接；西南片和东南片各自的四个队分别联合疏通丰水河网络渠道的灌溉工程；中片五个队统一行动挖掘陂塘与田间打井解决灌溉水源。三是此方案贯彻落实的时间定为三个月。”
苗养田书记又接着强调说：“刚才我讲的这个方案和实施时间三个月，这绝对不是一句空话。肯定现在我们手头没有多少粮食，而三个月以后咱们公社就得把这总产一千万斤的玉米实物拿岀来。那么，对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一繁重任务，究竟从思想上怎么去认识去看好呢？这次县三干会的名称已经告诉我们：“下大决心，花大气力，掀起全党全民大办粮食的新高潮，坚决扭转国民经济严重困难的局面”。当然贯彻落实‘八字方针’是多方面的，但具体到我们身边就是要调整好农业生产的关系，务好庄稼，多打粮食。话说回来，这大办粮食是要全党全民动手的，这就说明我们今天在座的每一位党支部书记和生产队长都脫离不了干系。我们能不能这么去想：党中央费了那么大的事，推出了‘八字方针’，又召开了那么大规模的七千人大会，县上又赶脚步提早召开了三干会，任务当头，那最后由谁来做这个贯彻落实的具体工作呢？不用说，就是咱们基层的党政领导干部和广大的社员群众。那在座的各位当然就没有什么推辞的理由，没有什么不积极的行动了！ 希望大家勇敢地负起责任，为解决全国六亿人口的吃饭问题多打粮食，也好让国家在这个方面为我们少操些心。”
苗养田看到大家听得非常认真，又放大声音说：“再从当前的形势看，全国着力提倡的是大办粮食，而且受到社会各方面力量的大力支援，具备了大势所趋的发展优势，是谁都阻挡不了的，这是一。其次是经过三年自然灾害饥饿时代的洗礼，对今天大幅度的粮食高产都存有一股热情和干劲，都愿意拿出聪明才智和焕发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想方设法要把庄稼务好，把产量提高。三是县三干会评选出的一大批先进群体的带头作用，必然有许多先进的增产务作技术和技能的产生、交流与传播及在生产第一线也会有一些从认识到实践，再从实践到认识的符合客观规律的实施方案，可供大家借鉴和仿效。还有社员自留地亩产400斤真实产量的样板和九龙沟边40亩良田营造与种植的向导示范作用，都可成为大家的榜样。再加上我们公社这个大办秋田粮食新方案是从生产第一线提出的原因，而保证了它牢靠的实践性，也完全具备了县上提出从秋田的总产和单产双管齐下地获得两个方面粮食高产的要求。就凭这三条，还有什么在庄稼增产丰收的务作上克服不了的困难呢！”
这些包括在苗养田书记以上话语中所具有的十分把握和坚定信心，似乎把每个人的脑子都照亮了。最后他又提出要求说：“大家回去以后，各党支部再召开一次会议讨论讨论，切实做好保证和监督工作。
今天的公社会议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结束之后，直到会场只剩下两位领导时，康信一才望了苗书记一眼，并且显出诚恳的态度说：“农村工作的经验我是一点都没有，对农业生产也只有一些初步感觉和表面认识，只能从当前的形势、全国的大局和公社应有的贡献表示了自己赞成的态度，也算是对你的支持。”但在康社长的内心却对县上和公社规定那么大的总产和亩产指标以及太白生产队将小麦茬地全部种植玉米，不免有点担忧。于是他一直是心有所思地坐在原处，将一只肘弯撑起在桌面上，把夹在另一只指缝间的香烟伸向嘴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偶尔也抬起头斜着眼睛在观察着苗书记脸色和表情的变化。
但今天由于苗养田在会议的主持中，利用了现实生活的事物之间本来存在的逻辑关系的充实、提高，自然地形成会场思想认识的飞跃而圆满地订出全公社大办粮食的新方案，由此焕发在他脸上的那种富于情感的容光，使他的两只眼睛始终都在放射着激动的火花，也使他显得更加精力充沛，更加意志坚强。因为他对今年的秋田庄稼抱有很大的期望，这阵子连他的整个情绪也在十分冲动的余波中难以平静下来。
可康信一社长此时却急得一直在桌下暗暗地跺着脚，却并没有从对方瞬间的容颜变化去真正了解其深刻的含义，还是一味地把问题缩回到太白生产队提出每亩玉米400斤的产量上。他说：“全公社20个生产队，都照着太白生产队的样板去学，这中间要投入多少人力和财力,要耗费多少体力和精力。如果太白生产队一有闪失，整个公社就全盘皆输。这内面必然包孕着直接领导者一种难以推卸的责任！”一种求稳怕乱的思想，使他不由得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眼神中的光线也显得忧郁起来，在他看来还是开诚布公地继续说完了自己的意思：“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做领导的应该再认真考虑一下，智者千虑嘛！”
处于此时此刻的苗养田，并没有被这位新伙伴的谈吐所警戒，反而从自己能够对领导工作顺利开展的渴求和对未来取得很大成绩的期望的鼓舞,乘势说道：“太白生产队是全县的学习榜样。这个你也不必如此担心，现在是‘八字方针’求实的时代。社会的形势，人们的思想都与前几年浑浑噩噩地跟着去听、跟着去跑的那个时候大不一样了。在雷书记刚上任与我的促膝谈心时就提到刘少奇主席在七千人大会的书面报告中曾强调所有领导干部都应该听老实话，听老实人的话。而且要大力提倡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当老实人，坚决反对弄虚作假。所以咱们就不需要杞人忧天地那么去想，那么去担心了！”
听了苗养田这几句话，康信一却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抬起头关切地看着这位在工作上接触不久的新搭档，似乎觉察出他在工作上根本就没有一点后顾之忧的意识。于是仍旧温和地说：“老苗，按理说，我们公社是全县农业条件较好的地区，做到粮食增产也不成问题。尽管如此，就像俗话说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万一有个失手……”
苗养田听了康社长最后没有说完的话，一眼就看出这位在行政领导上的新伙伴那种患得患失的想法，便暂时低下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烟盒，自己取出一支，又将烟盒轻轻扔在康信一的面前，然后用火柴点燃，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只管抽烟卷。他心里一直在想着作为一名党政干部，总是怕掉下的树叶打破头，担心走路会踩死蚂蚁，那就只有怕这怕那地做个谨小慎为的人了。
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位党的书记更了解太白队的生产能力：过去他们白手起家修筑起这座水库，今年又自力更生安装起连环马拉水车，出现了全队平均亩产255斤和40亩水浇田亩产330斤的两个可观数字。这都是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实实在在干出来的。同时，更能使苗养田有把握的是他深知这个生产队那种勇于奋进的精神面貌以及领导他们的生产队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觉得，这对康信一来说，只能通过今后的实践去改变认识了。
稍稍过了一阵时间，苗养田抬起头关切地看着这位工作上的新手，似乎觉察出他的眼睛里正在迸发出的一种疑惑不定的目光，于是便显出从容不迫的态度，温和地说：“老康同志，咱们都是为了党的事业走到农村第一线的国家干部。在我们的工作中不管情况多么复杂，多么难办，都必须遵循党一贯坚持的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的原则。就像你说的，咱们公社是全县农业条件比较好的地区，做到粮食增产是不成问题的。尽管如此，但咱们公社玉米亩产400斤的指标，现在还没有必要去说能完成或者完不成。因为现在秋田作物还没有下种。比如一个人只能担负200斤的担子，现在要把担子加重到500斤、600斤，他能不能担得起、走得动，得由担上担子行走的人自己说了算。太白生产队能这样明确地提出粮食产量，肯定是有一定事实根据的，你刚上任不几天，这个提醒是对的，当然‘防患于未然’更有利工作的正确开展。好!”
苗养田这么痛快地说过，看到康社长还在心有所思地只管歪着脑袋 抽卷烟，却又叮咛说：“地里再晒两天，就要趁墒加紧种植玉米。眼下社队的干部和社员怎么想，怎么干，咱们也应该心中有数。可以多下队多做些了解工作！”
康信一马上站起身随声附合后，就收拾起面前的东西，两人同时离开了会议桌边。
康信一进了自己的房间就取下搭在门扇上的布帘子，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仍然在抽着那支还未燃完的香烟。但还没坐稳几分钟，却又毛躁地站起身，立在靠前的玻璃窗边，一面抽烟一面蹙额皱眉地思考着苗养田对全公社秋田生产的态度和做法。
自从上任这10多天来，他一直在用积极的态度守职尽责地配合着苗书记的工作。虽然通过这一段亲身接触，他从苗养田对事物的认识态度，对开展工作指导思想的把握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他从1959年反右倾斗争给他的反面教训，对今天这位党委书记所表现出的观点却是很难苟同。因为他感到这位苗书记对工作只想到顺利的一面，根本不从防患于未然的思想方法上去考虑难以从心的一面。对太白生产队提出每亩玉米400斤的顶端产量，万一有个失手，刚被安排到领导岗位的他就跟着要受连累…… 他这样想过一阵，又无奈地转身坐回到桌前的椅子上，将右胳膊靠在桌沿上，偏起头静静地一面抽烟一面看着窗边的墙角，在认真地思索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当前这一要求粮食高产的问题。他觉得，这首先应该是自有一套不被左右的稳妥的思想及稳妥的作风和做法。但如何才能保证自己的这一套是正确无误的呢？他暂时还想不出一个认为是理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