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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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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历八月,桂花香气满园。

    县保险公司后园地势宽阔,除去一高一矮两栋用作员工宿舍和食堂外的建筑物外,其他尽是亭台轩榭、假山池沼,绿树成荫,溪水淙淙,实在是承受得起“洞天福地”之称。

    公司实行朝九晚五作息制度,员工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都很愿意来到后园,或三五成团围坐亭子闲聊,或独自沿着花坛小径独自散步,或蹲坐池边投放鱼食,一派闲适惬意景象。

    午后,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独自从食堂出来,沿径兴步。

    他偶尔与人打招呼,即便彼此并不相识,也是彬彬有礼,亲和有加。

    或许董事长马家洛有份与众不同的儒雅之气,当初修建办公大楼时,后园栽植的绿色乔木皆为桂花树。每到八月,细细花瓣随风飘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桂花香气。

    记得小学时背诵过桂花诗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清露醉桂花,白鸟舞虚碧”;后来读初中时就品读,“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如今更喜欢“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或者“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这样的词句,令人陶醉。

    每路过三五株小聚成林的桂花丛,年轻人都会驻足,闭眼呼吸一阵,随后抓起几把飘落地上的花瓣,塞进裤兜。

    母亲周淑英最爱桂花,常常制作桂花香袋,挂在孩子脖子上,味道清香还能驱蚊。

    年轻人想,今晚回家就对妈妈说,给子涵制作个香袋,那个爱臭美的丫头肯定喜欢。

    走过那道距离春风亭不远的小径,他晃眼瞧见,上午在卫生间相遇的那位圆臀姑娘坐在亭子里,正好望过来,随即与同伴一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身穿中午下班时才领到公司制服的年轻人红着脸,挠挠脑袋,加快脚步,不管身后亭子里传出的调笑声音有多清脆。

    狼狈逃窜回到办公室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轻轻抚弄短袖白衬衫,生怕粘上尘土或墨团,哪怕看到有那么丁点瑕疵,也赶紧用指甲抠了又抠。

    随后,他转头望向窗外,正好将后园风景尽收眼底。

    孟家药业大楼后园有树有花,当时跟随孟飞前去玩耍的江宁以为,如此办公条件真是好,即便工作再累也是一种享受。

    如今想来,与县保险公司相比,孟家药业大楼后园就显得小气了,好比牡丹与玫瑰,均算花中之魁,只是让人觉得,在雍容华贵面前,小资小调实在不值一提。

    至于他还去过的县政府、县公安局、师范学校、第一小学等其他办公场所,只能叫作五六十年与八九十年之间的年代差距,实属寒碜。

    年轻人暗自庆幸,能在花园式办公场所工作,真是三生有幸,要是母亲和满娃子来此一行,恐怕都不相信这是工作单位,怀疑比全县唯一的公园还要美丽。

    让他更为庆幸的是,县保险公司员工待遇超乎想象,不仅食堂吃饭免费,而且听说每月工资保底八百元,加上绩效、业务提成以及杂七杂八的福利,最高的可领到一千四五,即便像江宁初入职的、坐办公室的普通员工,也能领到近千元。

    要知道,当时党政干部和教师每月工资不过三百元,两者差距三倍有余。

    庆幸之余,他不免有些遗憾。

    要是县保险公司正式员工那该多好,环境好,工资高,哪个傻子才不乐意呢,可惜仅仅借调三年而已,最终还得回到县四小执教鞭,领取那份微薄工资。

    当时领到毕业分配通知书后,自己一直未去县四小报到,连学校大门朝向尚不得而知,自然不知校长姓啥名啥,他就想,找个时机还得去拜会一次,毕竟校长才是自己的东家。

    事到如今,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做好当前事,不被公司领导摒弃就成。

    临窗独坐的年轻人扭扭脖子,正准备趴在桌上稍作休憩,突然看到楼下后园花坛小径走来一位远望去只得看清依稀身段的姑娘,哪怕看得模糊,也十足养眼。

    读师范时,江宁不时见过孟飞身边那些犹如换走马灯似的不同学校的校花级花班花,虽然各有千秋,都算得上不同程度的惊艳之色。

    然而,眼前这位姑娘,只觉她是一株空谷幽兰,众芳皆失色。

    今年深冬就上十九岁的少年正值情窦初开之季,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盯着那道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姑娘袅袅穿过花坛小径,径直走向办公大楼,很快消失不见。

    他收敛视线,想着姑娘着装与公司制服完全不搭调,定不是本公司员工,那她是谁呢?客户?客人?

    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姜氏黄焖鸡店铺见过一位姑娘,也如这般动人,当时觉得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姑娘。

    呆坐半晌的家伙有些纳闷,突然感觉再无睡意。

    大半下午时,才入职就坐机关的年轻人倍感轻松,除了中午吃饭和偶尔去趟卫生间,自始至终未曾离开座位半步,专注伏案学习公司各类繁冗文件材料,堪比静坐在师范学校图书馆阅览室那般惬意。

    只是,他不知道的,所谓岁月静好,只因有人负重前行。

    同在五楼最左边那间总经理办公室,除了上午十点关门参加公司董事会党组会议外,其余时间皆是人来人往,要么是卿总主持召开内部业务会议,要么是来自各方的客服登门造访,连专门负责端茶递水打扫会议室的年轻妹子都觉腰酸背痛。

    终于得到不足二十分钟闲暇时间的总经理卿幽兰缓缓合上文件夹,斜躺在高背椅子上,闭眼休憩,左手轻揉太阳穴,左三圈右三圈,不停反复。

    上午,那场勾心斗角的党组会议看上去总体顺利,皆如愿实现党组书记、董事长的意图,实则太让人伤神,作为总经理的卿幽兰也只是“二把手”而已,面对如此局面,只能选择默认退让。

    虽然胡雪琴在马家洛赤裸裸支持下得以入主寿险业务,但是徐家殷并不是省油之灯,岂能拱手相让自己经营数年的一亩三分肥地?

    胡雪琴凭着胸前二两肉成功拿下马家洛,换得副总经理这个职位不说,这两年她在产险领域翻江倒海,培植不少亲信,如今再次出手将寿险收入囊中,明眼人皆知她意在将寿险团队改造成为胡姓集团,大有一手遮天的架势。

    不出意料的话,现在分管产险业务的徐家殷这头笑面虎势必举起屠刀,以牙还牙,将胡雪琴旧部挨个宰杀干净,绝不留下后患。如此一来,这边胡雪琴动手,那边徐家殷报复,嘉州保险公司终将风雨飘摇。

    还有卿幽兰略感头疼的,便是丈夫柳建国未经商量,安排儿子家教老师江宁借调县保险公司,貌似旨在落实清柔清波两姐弟和前弟媳姜姒的委托任务,未必就不是正在布局只要他自己才知道的棋局。

    1974年毕业于长宁财贸学校年仅二十一岁的柳建国,分配至嘉州县城关镇财政所上班,以出众的工作能力和稳重性格赢得时任县财政局长青睐,不仅将其调入县财政局工作,还利用各种机会撮合,最终纳作女婿。

    当时卿幽兰才入职县保险办公室,尚不谙世事,也缺乏主见,经不住柳建国穷追猛打,过早步入婚姻围城。两人生下老大柳清柔,时隔十年,再生老二柳清波,可谓人生赢家。

    柳建国事业心极强,且在官至县人大主任岳父支持下,步步高升,按了解他的知情人的话讲,“可能少奋斗了十年”。

    慢慢的,卿幽兰发现丈夫极具大男子主义,控制欲特强,在事业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从不支持妻子工作,甚至不惜说服岳父岳母出面干预。

    夫妻二人从此渐生隔阂,人前一副恩爱模样,人后互不打扰。

    卿幽兰问心无愧,始终坚信女人若无事业势必沦为附庸的理念,在公司是业务顶梁柱,在家里是贤妻良母。

    尤其三十五岁以后,由于保险业务扩大,卿幽兰工作更加繁重,经常外出应酬。

    已任副县级干部的柳建国虽然嘴上未说一二三,但是每次回家脸色极其难看,含沙射影聊起女干部被潜规则的种种事例。

    本就长得繁花似锦的卿幽兰心知丈夫所虑,只是笑笑,也不顶嘴反驳。男人吃醋,其实是在乎。她也接受丈夫的小心眼,只不过时间久了,谁也会烦。

    卿幽兰心中最大骄傲便是女儿柳清柔,孩子从小聪慧过人,学业成绩拔尖,当年以嘉州文科状元考取全国名校丘川大学,如今二十一岁的少女犹如出水芙蓉,娘俩走在一起,好似一对并蹄莲。

    中午,柳清柔来向母亲告别,返回丘川大学就读大三,娘俩黏糊好久才依依惜别。

    只是,当妈的细心发现,当女儿的问及江宁已经入职报到之事,少女嘴角挂弧,不由暗自心惊,生怕女儿走了自己老路。

    “笃笃……”

    房门轻敲声让这位美妇总经理收回思绪,她拿起笔记本,起身去会议室,参加今天的第六个会议。

    夕阳西下时,下班时间到。

    除了今天过会提拔为副部长的周红娣还在会议室作记录外,看了一天报纸的柳落松和四处找人闲聊的莫书怀早已下班离去,独坐办公室的江宁将办公桌上的资料文件收拾规整,随后拖地抹桌,忙得不亦乐乎。

    诸事完毕,年轻人继续等候了半个小时。

    周红娣终于回来,看着干干净净的办公室,大为感动,朝那位新人竖起大拇指,随后匆匆忙忙出门,应该是前去送行董事长吧。

    江宁背着背包出门,正好遇见肩挎坤包款款而来的总经理,立即站直身子,双臂垂腿,笑意盎然道:“卿总,您也下班么?”

    脚步不停的卿幽兰应一声,朝着年轻人身后的办公室望一眼,诧异道:“你为何现在才下班?”

    江宁如实回答:“我把办公室清洁搞了,免得明早慌里慌张的,还会有灰尘,影响同事办公,到时只需打开水就行,不耽误上班做事。”

    卿幽兰抿嘴一笑,叮嘱道:“早些下班吧。”

    望着如风摆柳般袅袅而去的美妇总经理,年轻人露出欢快笑容。

    他反手拉上办公室房门,大步离去。

    晚上,江家母子三人坐在三角梅架子下。

    正忙着做桂花香袋的周淑英偶尔抬眼瞧着兄弟二人,脸上笑意盎然。

    江宁双手枕头,躺在竹椅上,闭眼倾听。

    江水满站在椅子前,腰杆笔挺,大声背诵当天课文。

    背诵到课文后半段,大脑袋男孩逐渐吞吞吐吐,好似并不熟稔,反复念着一个词句,背不出下文。

    已经提示三次的江宁勃然大怒,厉声吼道:“各人回屋去背诵,今晚不过关就休想睡觉,即使背到明天早上,也得熟练背诵全文!”

    江水满明显哆嗦一下,低垂着大脑袋,缓步走向偏房。

    周淑英柔声道:“你好好说嘛,别吓着孩子。”

    江宁没好气道:“您就宠溺嘛,难道忘记当年父亲如何管教我的么?有次,我默写错了三个字,被老爸收拾得够呛,不仅没吃着晚饭,而且还跪了整整三个小时。”

    周淑英望着凶神恶煞的儿子,惊愕不已。

    江宁知错,遂调整语气,柔声道:“妈,江家湾信奉黄荆条子出好人,满娃子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不来真格的,他就不听话,如今十一岁了,还在读三年级,本来就比班上同学大了两岁,我还想着让他跳级呢,这样下去,如何能成?所以,我得压着他,即使是拔苗助长,也是对他好呢!”

    周淑英这才缓过气来,没再开腔。

    只是,这位与儿子相依为命的母亲,心中暗暗觉得,儿子参加工作了,脾气见长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龙头山,路灯下。

    卿幽兰母子俩走出县委大院,去附近理发店,主要是给儿子理发,顺便自己也洗头。

    柳清波坚持将中分式发型剪成寸发,理由是江宁觉得寸发更精神,更像品学兼优的学生。

    时下,正是港台一个姓郭的明星中分式发型风靡华夏之时,大街小巷人人留蓄这一发型,尤其在机关干部群众中,莫说年轻小伙子,就连四五十岁中老男人也纷纷效仿,追求一个“帅”字。

    卿幽兰倍感诧异,轻声问道:“老二,你就那么信任江宁?”

    柳清波应道:“我不仅现在信任,将来也信任他!还有,妈妈,舅妈说周末请江宁吃饭,只为庆祝江宁去保险公司上班,子涵高兴得嗷嗷直叫呢,真棒,我们一家人都喜欢他!”

    卿幽兰抬头望着远处并不晦暗的夜色,没说话。

    柳清波又道:“妈妈,江宁说,我将来一定要去北京读大学,那里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我觉得吧,就在丘川省城读大学也挺好,比如咱姐,对不对嘛?”

    卿幽兰心不在焉道:“那你咋想嘛?”

    柳清波挠挠脑袋,似乎思考一阵,突然展颜笑道:“我还是听江宁的吧!”

    母亲没来由的有些生气,训斥道:“你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思想?啥都听江宁的,江宁又不是神仙!”

    儿子愣愣发神,不晓得哪里惹得妈妈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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