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胜人间一场醉
大军开拔那日,誓师大会搞得相当隆重。萧戎当日送行归来,形容“八音迭奏,气吞山河”。此时哀怨地饮下一杯,红着眼角断言,此次大卫挥军千里,必将一统中原,立名扬威传于后人。言语间对能去前线十分向往。
灵均只漫不经心哼笑一声:“年少轻狂!”
萧戎讶异,顿感不满,抬手便朝她额间一记暴栗:“这位女郎是已经古来稀了吗?瞧瞧这口气,怎么跟兄长说话呢?”
“清风楼”的擒奸酒愈发的醇香醉人,一壶酒下肚便让人没了分寸。
“你敢打我?!”灵均也喝了不少,抬手就在萧戎的手臂上狠狠来了个回旋拧。直痛的他鬼哭狼嚎。她也不要仪态了,放任自己散漫又嚣张。
曾豪言挨几十杀威棒只能伤皮毛的萧戎此时夸张的平地蹦高,又咬到了舌头,直接逗乐了许灵均和过来凑桌的王庭广。许灵均笑的花枝乱颤,王庭献却不苟言笑,心事重重。
四人坐上一桌,并非事先约好,只是巧遇。
萧戎原是要一起南征的,不过许印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派他先到豫州领兵,驻防淮阳,充实后防。到淮阳的路程只有到东齐扬州的一半,为节省军备,萧戎可晚半月行军。如今半月之期将至,萧戎便自作主张让许灵均为他送行,连拖带拽,将她从那自给自足的小院子里拖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王庭献的危机暂时解除,她就整日混吃等死外加情伤疗愈。她喜欢吃饱喝足,怀里抱上小手炉,躺在窗前的绳床上冥想。足足躺够了十日,她还真的有所开悟。所谓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比起一个男人,难道自己的生命体验不是更重要?更何况人生来便是一团欲望,爱欲也是欲,一旦满足便觉无趣。她此时的难过不过是一种虚相,真得到了未必有想象中美好。想象一下,婚后的温裕大腹便便,工于算计,懒惰又油腻……唉,就此决定,还是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努力寻找出此境的方式最为务实。
王庭献则是因心绪不佳,自出狱后便闭门多日。作为兄长整日被忧心的老母亲逼着开导弟弟,王庭广没法,只得趁今日休沐将他拖出太尉府散散心。
自狱中别后,已成未婚夫妻的许灵均王庭献二人还是初次相见。按道理,赐婚圣旨已下,王氏和许氏三书六礼的流程该走起来,可是两家偏偏都默契的装聋作哑,若无其事,令外人称奇。不过知晓此事的“外人”也并不太多,就是些圈子里的世家大族。一方面天子这道圣旨下的匆忙草率,又兼语焉不详,只道大将军许氏与太尉王氏联姻,连性别名字都不曾写全,更像是皇帝匆忙间提前扔出的空头支票,意味非常明显:拿去,随便填!另一方面,遇上声势浩大的东征,这头条的风头自然就被抢了。
王家知晓这一纸婚约不过是王庭献的保命符,因是被迫的,带上了耻辱的味道,所以不愿提起。许氏呢,对于王庭广的归附还心存疑虑,需考验日久人心,所以更不上心。
两大家族的态度暧昧可以理解,可王庭献许灵均的态度就显得十分诡异且没有道理了。
号称青梅竹马的二人,酒楼乍见,都出奇一致的扭头故作不识。不仅如此,眼看萧戎就要起身邀请王庭广拼桌,许灵均还毫不客气的从桌下踹了他一脚。吃痛的萧戎破天荒的没领会她的意思:“灵均兄!收敛点!你的未婚夫来喽!”许灵均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四人对坐,只有刚归为同一阵营的萧戎和王庭广寒暄甚欢。两人同为军人,又自命千杯不醉,聊的酒酣耳热。另二人气氛就不那么融洽了,不但刻意拉开坐位距离,还莫名尴尬无言。
连侃侃而谈的萧戎都停下来若有所思:怎么?你们二位是在害羞吗?
害羞你大爷!许灵均长叹口气,开始不停的自斟自酌。王庭献摇摇头也举杯消愁。
于许灵均而言,她此时不愿见王庭献有两个原因:一她干了件无与伦比的蠢事,不但气跑了温裕,更毁了王庭献的姻缘。二她虽然继承了许灵均上一世的记忆,自觉帮“她”完成未了的执念,可她对王庭献属实没有那样深的感情。所以当她的难题一次次都因他而生,感情一次次因他破裂的时候,她真的有怨念,有恐惧。她只希望离他远一点,这样她的悠闲日子能过的长久一点。
至于王庭献的冷淡,她莫名还觉得有些心寒……这就是女人别扭的地方。
四人两两相对,冰火两重天的风格分外和谐,直喝到酒楼要打烊。酒楼伙计进来本欲催促,见衣着是世家子弟,便转而客气道:“大人们慢用,尽兴才好!”
许灵均便一个眼刀过去,慢吞吞醉道:“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裳不认人!”
“他只是灵活应对而已,何必那么刻薄!”王庭献终于在酒精的作用下开了金口,“凡事忌主观臆断,忌强求结果,又忌自作主张。”一个说者无心,两个听者有意。
王庭广郁郁放下酒杯,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许灵均则气势汹汹的瞪他一眼:呵,他还恨上她了!没错,她主观臆断,还自作主张,但她都是为了谁呀!
“我几时刻薄他了?我是打了个谜面,各位猜猜是何物件?”灵均喝的头晕,但话转的利索。
“不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哪有精神猜谜,说,是什么?不会是什么爱美的怪物吧?”萧戎接茬。
“哈哈哈,此等怪物,闻所未闻。倒是…”王庭广轻浮一笑,“倒是像投怀送抱的青楼美人。”
“哈哈哈哈…”
“……”
灵均冷笑,果然酒是色媒人。几杯下肚,本性就按不住了。
“兄长们境界太高,妹妹都快听不懂了!”
“咳咳咳…”一声兄长,两个男人酒醒了一半。
“我这谜底是缝针,缝衣服的针!”
三个男人还是懵的,平日里可能真的不大接触缝补工具,毕竟是仆人的活。
“某人心眼就跟这针一样小。”她突然阴阳怪气,还伸出小指一点。
“哼~!”王庭献翘嘴角不屑一顾。迷蒙的瑞凤眼里又升起小时斗气的剑拔弩张。
许灵均被他那轻蔑的架势激起了火气,不服气道:“我是干了件多余的事,可你至于这么小气吗?我一个闺中女子,没眼线也没势力,夹在王许两姓间左右为难。想救你,只得选这个破釜沉舟的法子!我能怎么办?你凭什么怨我?记恨我?知道我做这些付出了什么吗?”
“什么?”王庭献眼里的斗志攸忽消失了。
“我喜欢的人。”灵均眼睛红了,她吸了吸鼻子,也不管丢不丢脸,“他不要我了。”
骤然压抑的气氛,让萧戎与王庭广也默然下来。
“……对不住。”王庭献低低的道了一句,了无生趣地抓了抓头发。许灵均并没听清,继续发着酒疯:“你凭什么怨恨我?凭什么?!”许灵均隔着桌子怒目而视。
“……我醉了,回府了。”王庭献像是对这种争执感到厌烦,冷漠的撂下一句,便起身招呼侍从脚步虚浮的走了。
二人关系的转变令人顿感唏嘘。
许灵均气的摔了一只酒杯:“装看不见我!臭小子!白眼狼!”
“咳…此事,确是我王家对不住女郎,我替王家向女郎赔罪!”一旁的王庭广突然整衣顿首向许灵均行了个大礼。
许灵均行动已不灵光,便躲也没躲,生生受了:“……呃,兄长太客气了。”
“不。妹妹是有情有义之人。我王庭广虽不敢自称磊落之辈,但知投桃须报李。今日便开诚布公,以求妹妹原谅。”
“哦?果然还有我不知道的!有什么内情,快告诉我!”许灵均懒洋洋的歪倒在地,困意上头。
王庭广犹豫再三,一咬牙:“指使丘季杀你的确是王家。是父亲亲自派的人…”
“?!……为什么?”许灵均瞬间震醒了。第一反应什么愁什么怨?要杀也是杀许印之流,为何照着软柿子捏?还是只没啥用的柿子。
王庭献面上一丝歉意:“还记得你有一日来找我,说起你那个梦…太尉府门染鲜血,庭献身死。这过于危言耸听,更像是一种威胁。我当时…害怕了,就告知了父亲。父亲可能顾虑女郎会给王家惹来杀身之祸,于是就派人找到了丘季的亲人,要挟他动手。但是,灵均妹妹,请你相信我,庭献和我一开始确是不知情。若是知道,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的!”
“哦…原来是这样,”许灵均恍然大悟,倚回桌面,舒了一口气,轻飘飘地说道,“那么阿献是清白的啊!算了,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你能原谅?”王庭广有些不可思议。
“反正又没死。而且确实是我…莫名其妙的一番鬼扯…只可惜丘季…不知道他肯不肯原谅…”
“妹妹大量,父亲如今已知妹妹为救庭献不遗余力,感激还来不及,定不会再动那一念之差,且放心!”灵均无心追究,王庭广心里一松,安稳下来。
“如此,甚好。误会消除,交心开始。以后大家不分你我!同为社稷!干杯!哈哈哈。”萧戎举杯总结。
王庭广忙举杯应和,许灵均却不响应,呆呆的静饮一杯。这误会是说请了,两人的婚约却……这尴尬的关系依然存在。
“对不起!”许灵均也突然冒出一句。
“你对不起什么?”萧戎莫名感到警惕。
“拆散你和萧藏真…唔唔!”
萧戎挺身越过酒桌,一把捂住许灵均的嘴,打哈哈道:“就知道你醉了!女子宵禁后酒醉不雅,快回家吧!青岚,紫竹,快扶你们女郎!”语速又平又快。
王庭广奇怪的看着他俩,良久,打了个哈欠,确实该回家了。
三人相互告了辞,各自离去。
萧戎到底不放心,便舍了马,坐上许灵均的牛车送她回去。
许灵均彻底醉了。
她直勾勾盯了萧戎半响,质问:“刚才为什不让我说话?”
萧戎无奈笑道:“灵均兄,这种事可做不可说。要说,也是王卓尔自己说,与你何干?况且王家古板,若知道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许灵均发起呆来,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
萧戎摇摇头,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良久,正迷迷糊糊间,突感一人扑到自己身上,小猫似的啜泣:“温裕,你说话怎能不算数?”声音里全是委屈和压抑。
萧戎大惊,睁眼一瞧,许灵均梨花带雨的枕在他胸前,闭眼说些醉话。他本能要推开的双手一顿,缓缓改成搂住。
“唉,整日想些什么呢?好好做你的闺中女郎不好吗?”萧戎看着她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可怜样子,摇头叹息,心却不自觉软了一块。一路上轻拍安抚,直至大将军府前。
许灵均迷糊了一觉,醒来发现二人这搂抱的姿势,甚为震惊:“萧长胜兄长,你作什么呢?”
“不必过度揣测,也不必说感谢。”萧戎推开她,撩起衣摆从容下车。
“我可已有未婚夫了…”许灵均跟着下车,幽幽的提醒。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萧戎不屑似的嗤笑一声,翻身上马而去。
梦境。
许灵均大喜过望。时隔许久,那位魏征老者终于再现梦中。
“女郎,别来无恙。”他气定神闲的问候。
许灵均急忙行礼:“魏神仙,有礼!您再不出现,我都要怀疑自己得了癔症,神经错乱了。”
“我看女郎将自己与她分得很是清楚!”
“您说的嘛,本性难移。即使清空了我的脑袋,我也还是我。她的过往,我能共情,却无法认同。
“这样很好!”他捋着胡须点头。
“王庭献此次已化险为夷,不知我何时才可离了此境?不再往复?”
“嗯…”老者沉吟,“待到执念化解,此境自然消失。”
这…这么玄而又玄的解释——简直扯淡。换句话说,想离开这里,没有时间期限,没有方法可循。只能等她那个莫名其妙的执念消失?
“她?她人都不在了,哪来的执念?!”许灵均出离愤怒了。
“不是她,是你。你就是她。”
许灵均觉得更加无语:“我…?我没有执念,我只想离开这里!王庭献就算真的…没了,我最多去哭一场!这也称的上执念?”如果说是为了另一个人……可他与她如今也没什么牵扯。
“唔…这…”老者低头静默,仿佛对她的话陷入了深思。”
“好,暂且不说这些。魏神仙,您是谁?我又是谁?求您告知一二。”
“哈哈,如此执着于过去是谁,还说自己没有执念?”魏征调侃一笑,接着道,“我乃冥府判官,执掌赏善司。因你轮回前多有善行,特来提点,望你早日放下执念,勘破红尘,得道而归。”
“归?归哪里?”许灵均更加困惑。
“天机不可泄露。”魏征老者神秘一笑。
“可判官您既是来提点的,总得传授些助我化解此境的法门呐?”
流光开始乱窜,魏征老者在视线中渐行渐远。
“一切为心造,生于心,灭于人心。切记!”
许灵均一睁眼,就烦躁的坐起,心中一团火气,横冲直撞。不知是被这莫名奇妙的梦境气的,还是昨日的酒使然。
总之一句话:她离不开,走不了,还得继续为王庭献消灾去难。
她这是行了善,还是造了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