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差不多快午时,温裕和青岚风尘仆仆回来了。二人一脸疲惫,衣服倒是整洁了许多。
一上午没见,许灵均甚为无聊。竹林里大家都饿着肚子,也没什么兴致攀谈。此刻见到温裕,忙不迭的朝他俩招手,一不小心又疼得一咧嘴。
“女郎!”青岚急忙跑来,看了眼竹林边缘的灾民们,满目担忧,“上午没什么人骚扰女郎吧?”
“没,安心。”许灵均安抚。
青岚此人十分稳重,见多识广,武艺高强。当初许阳让他和青道跟着这个唯一的女儿,他还不十分情愿。许灵均猜想他是更喜欢上战场。毕竟练兵千日,却被指派到一个闺阁女郎身边当护卫,十分的掉价。
不过如今,许阳已不在世,他倒安稳了下来,一心一意追随许灵均。
“我带回些水来,女郎先喝点。”青岚举着他那个独一无二的皮水囊,惊起一片羡慕。灵均当仁不让,接过来咕嘟咕嘟几大口,眼睛重新焕发神彩。她必须得先疼自己,才能爱别人。这是她的生活信条。
随手递给许攸,他萎靡不振的接过,也喝了两口。
士家子弟也只是羡慕,绝不会起身围观,因为这样有失风度。但灾民们就没有这些包袱,都伸直了脖子张望。
“你们自己喝了没?”许灵均望着温裕问。
“喝的饱饱的。”温裕微笑点头。
“先拿给阿景和那个侍女。”灵均一指,青岚即刻就去执行了。
“温裕!”回头见温裕欲走,许灵均赶紧叫住。怎么还没说两句话又要走?
“有事?”他站定了,疑问道。
“没事。就问问你去哪?”
温裕错愕,继而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顷刻间眼睛爬满笑意,“乖,我去去便来。”
许攸在旁边翻了白眼。
一个“乖”字,让灵均瞬间有种被当众揭了衣裙的感觉,莫名尴尬无措。
乖什么乖?来什么来!她只是随便问问!干嘛满脸宠溺的笑意,搞得她跟粘糊人的小狗似的。
莫名其妙!
这边温裕迎着王庭献萧闲他们,一起商量,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去他们找到的水源处运点水过来。等大家恢复点精力就翻过背后这个山头,到山背面的官道上去。
温裕和青岚已将附近的还完好的道路摸了遍:此山背面的官道,是车马进来受灾地的最佳途径,朝廷若来接应,极大概率会走这条路。
“温兄辛苦了!”王庭献像温裕一揖,感谢他为大家奔波。
“挑几颗粗壮的竹子,做些竹筒,装水比较方便。”萧闲提议道。
“好主意!”众人赞到。当下便吩咐仆从行动起来。
另一头,温裕又去灾民群里怂恿了几位“壮汉”一起。说是壮汉,实在称不上“壮”,只能说相对老弱妇孺来说比较结实。
众人用青岚的佩刀砍了几颗粗壮的竹子,做了差不多二十多个竹筒,几乎全数背在了那几个村野汉子身上。他们不但不觉得不公,还一副荣誉加身的自豪感。
青岚领头,王庭献萧闲带着一行人背着众人对水的渴望,跟着轻车熟路而去。
温裕终于得以休息片刻。他提衣欲坐在灵均身边,谁知灵均急忙制止,“坐远一点!”
“?”
“我身上都臭了,别离我那么近,怕你吐。”
“哈哈哈…”他被逗笑了。现在这种情况,谁的形容不狼狈?笑罢,道“刚才不是有人叫住我?这会又让我坐远点。”
“你可别会错意,我只是想把你的东西给你。呐…”她从身下小心翼翼拿出一张胡饼来,上面用竹叶包了,像是怕脏了。
温裕看着她那双率性真诚的眼睛,接过了这张饼——这是她对自己的偏袒和维护吧。如今…她对王庭献好像没那么感兴趣了。他不禁暗生欣慰。
许灵均却没有这个自觉,这于她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这是王卓尔他们从别苑得来得,每人分了些。有些人给了那些灾民。你的这个我想你自己做决定,嗯,所以就留下了。”
“那这块胡饼青岚也有份吧?还是你也为他留了一块?”
“…?…”还有青岚!
——她刚反应过来!
“难不成…你将他忘了?”
“……”
确实,她忘了。她还把青岚那块给送出去了!她这个主人,简直太不体恤仆从了。
“呵呵…”看着她发窘的样子,温裕忍不住牵嘴微笑。
他起身走向灾民,随手将胡饼给了一个只在腰间扎了块破布的小小女孩,女孩依偎在母亲的溪边,精神不振。大概有二三岁的样子。
“谢谢大人。”母亲感激涕零。
温裕不忍再看,转身回去。温裕一走,灾民里的孩子们便如蛰伏的凶兽,不管不顾的上去一通哄抢,那块胡饼转眼间被撕碎成数块消失不见。女孩和母亲征愣间被拥挤踩踏,不时发出惊叫,哄抢的人却无声无息。眼见手里空无一物,小小女孩虚弱恸哭,抽噎间像要断了气。母亲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喃喃哀求:求求你们,留点…给我的筝子。
温裕和其它士家子弟面对哄抢呆立原地,始料未及,待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温裕略显沮丧,他早该料到的,却一时大意了。他们这些官僚子弟过惯了整日衣食无忧的日子,即使是被饿了将近两天,也无法完全抛却人情脸面,只任本能驱使。但若再颠沛流离些日子呢?会不会也像这些灾民为口吃的丢掉礼义廉耻?是啊,灾民本就整日食不果腹,又遇洪灾家园尽毁,怎还会虚伪的讲什么谦让仁爱?谁又比谁高贵?仓廪实才能知礼节啊,他心中悲悯间,闭眼又觉苍凉。让这女孩承受“不得”之苦,他罕见的深深内疚。
褚秀却看不过去,站起来骂了句,“尔等刁民!再这样哄抢,待朝廷的人一到,就地治罪!”
灾民们立即噤声,却不像被吓到,只是迫于权威机械屈从,麻木了。
温裕有那么片刻独坐无语。
灵均敏感的察觉他的情绪,忍不住远远出言安慰,“谁能想到这种状况呢,都没经历过。现下知道未必不是一种历练。”
“没事…”他翘起嘴角,低声回。
灵均不信,忍痛移到他身边,抬手按在他胳膊上,“那你对我笑一个。”
“……”
他顺从地抬头看向她,掀起嘴角朝她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映出她蓬头垢面的影子,那长长的墨色的眼尾一压,居心不良的意味就出来了。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却有这样一副斯文败类的长相。都说相由心生,她看…不尽然。
“怎么?不满意?”他见她没反应,便调侃,“再来一次?”
他的脸突然放大一倍,凑到她眼底,绽放出一个刻意亲昵的笑容,颧骨都要升到天上去。灵均就那么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突然很怕自己的气味招他讨厌,虽然温裕的气味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用了,”她错开脸去,朗然一笑,“很好看!”。
“好看?”温裕讶然,刚才是在讨论好不好看的问题吗?“女郎觉得…我现在这样子,好看?”他意有所指又带几分戏谑。
“还行吧。”
日暮时分,取水的归来,众人喜出望外。鉴于下午的哄抢事件,温裕王庭献萧闲褚秀四人义不容辞到灾民群体中监督指挥,众人迫于官威轮流喝水,还算秩序井然。
“萧兄,你也再喝点吧,瞧你嘴巴都起皮了。”王庭献殷勤道。
“不必,多谢。”
“…”
王庭献很不爽。无论讨好他多少次,总是不能亲近一步,太记仇了!
总是拒绝他的好意,无论大事小事。还总漠着一张脸,他王庭献有那么招人烦吗?明明,对于他的善意,别人都是欣然接受的!王庭献就像被他触了逆鳞,他不喝,他偏想让他喝!
要是平日里,他肯定挖空心思,用点歪招,叫他出点洋相,逗他一逗。现在当着这么多人,他不好放肆。只能撇撇嘴,暂且作罢。
夜色降临,萧戎仍然没回来。众人商量明日一早起身去往官道的事。
“明日卯时就出发,趁清晨凉爽,大家可以走的远一些,如果不停脚,午时差不多就到了。”萧闲提议道。
众人赞同。
“这些灾民怎么办?”温裕发问。
“我们还是别管,等朝廷那边来人勘灾再说。”褚秀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他也不认为他们有这个义务和能耐。
“当然要管!且不说他们中有些好歹是我王家别苑的租户,就算不是,身为孔子门生,怎能抛弃仁义坐视不理?”。
王庭献毫无障碍的搬出了孔圣人当说客。
褚秀“扑哧”轻笑一声,“怎么?这时候你想起是孔子门生啦?天天见你搂着老庄不放,孔夫子不知还认不认你。”
“别打岔。“王庭献用手一挡,继续道,“咱们明日领着他们一起到官道上,到时也便于朝廷救援。况且他们又不是三岁孩童需要抱着背着,也毋须视为负担。”
王庭献一如既往的践行着“至仁无亲”,“仁常而不周”的信念。
“我赞同卓尔兄。”萧闲开口道。
王庭献闻言咧嘴一笑,很是安慰,用自己的肩碰了碰萧闲的肩,意思是:英雄所见略同。萧闲立即嫌弃让开一步。王庭献肉眼可见的撅了撅嘴。
“我也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一会我去跟他们领头的交代交代。”
“有劳温兄。”众人礼貌道。
“灵均姊姊怎么办?”阿景询问道。
“我来背着!”许攸回道。
温裕开口道“大家都已饿了两日,强弩之末,不如我们用竹子布条再做个简易的架子,几人抬着更省力些。”
众人称是。于是王庭献的外衫就充了布条绑绳。灵均也参与其中,指挥众人在茫茫夜色里制作简易担架。空前的团结。
正忙碌时,一声哭喊划破夜空,“筝子!我的儿啊…”,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众人为之心悸,抬头向灾民群里张望。
王庭献,温裕几个赶忙举步查看。
“怎么了?”王庭献当先问道。
那妇人已抱着孩子哭倒在地,正是白日里那对被哄抢了胡饼的母女。
女孩安静的趴在母亲的肩头,双眼紧闭,胳膊软软的耷拉下来,已没有了生气。
许攸伸手探过小女孩的鼻息,摇头叹息表示没气了,几人看着,俱都无计可施。
妇人哀哀切切直哭到半夜,才没了声音。
大家起初颇为同情,阿景和武安县主还抹了半天眼泪。后来疲累不堪下,都昏睡过去。
灾民里还有人厌烦其吵闹,呼喝那妇人闭嘴。
人类的悲欢确实并不相通。未经历过失去,也不想懂那份痛苦。
许灵均却坐看那妇人,陷入了回忆。她想起夏侯微去世时,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渐渐万念俱灰的心情。
这么多年,她一直主动麻木自己。
她原本也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自从那日目睹母亲喝下那杯茶,又亲耳听到自己的父亲毒杀姐姐以绝后患,才知人心何等残酷无情!这冷血世界中,她苟且偷生,本是生亦可,死亦可,却在率性真诚的王庭献处能得以温暖片刻。所以,无论几世,王庭献的冤死都是她放不下的牵念和死结。
“女郎!”那妇人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嘶哑着声音,吓了灵均一跳。
“什么?”灵均惊讶。青岚也警觉的跟过来,但只是看着,并未阻挠。
她双膝跪地,衣衫褴褛,几不蔽体,干枯的眼睛里又蓄满泪水,凄切的恳求道,“小筝自小到大从未…穿过一件完整衣服。我这个阿娘没用,害她委屈至此。如今她已…命归黄泉,我不想让她光着身子上路…她毕竟是个女孩…呜呜…。女郎您是菩萨心肠,可否舍一件外衫给我儿蔽体。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
说完,匍匐在地呜咽。许灵均也红了眼眶。
“好!”不就是一件衣裳。
“不可。”温裕不知何时过来,果断阻拦,“逝者岂可穿着活人的衣服下葬,此为不吉!”
“不会,她若泉下有知,只会感激我,保佑我。”灵均安慰他道。随即脱下身上的月白衫,递给那妇人,“夫人别嫌弃就好。”
“谢女郎!”妇人忍痛行了大礼,拿了衣服转身离去。
“青岚,你去帮帮那夫人,把女儿葬了。”
“是。”
差不多丑时末,青岚回来复命,“女郎,孩子已下葬。”
“那夫人呢?”
“她说她再陪陪孩子。”
“好,你且休息去吧。”
“是。”
一柱香后,有人自林中惊呼,“有人上吊啦!”
人群议论声四起,灵均和温裕面面相觑,她心中有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有好事者察看后回来传消息,是小筝子的阿娘:她在女儿坟前的树枝上,一根腰带将自己吊死了。
她还是舍不得自己女儿,舍不得她孤零零的去走那黄泉路。
喧嚣归于平静。
灵均睡的不沉,梦里尽是些离别的情景,沉重不已。
差不多寅时,迷糊间忽远远的听到人语嘈杂,似是有一大队人马朝这里行来。队伍里有人在大声呼喊,“温宽和!许大猷!王卓尔!你们在哪…”
是萧戎!
众人闻声惊起,喜出望外,简直要喜极而泣了:接应他们的人终于来了!
“在这!”
“我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