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镜花水月
两江汇口,清河镇。
一大早,镇上许久未有动静的官衙,今日破天荒开了门。
衙门大堂上,一位青年男子双手捂着肚子,弓着背,跪在地上,面色惨白,额头上冒着冷汗。
只见男子身姿挺拔有力,脸庞轮廓清晰,小麦肌肤,星目剑眉,唇红齿白,令人想起白古风采。
身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色道袍,腰上系着黑底八卦纹布带,像是一位出家的道士。
而男子正对面的台上,坐着一位三绺长髯的白脸中年男子,身着黑底纹白云鹤官袍,一看就知是这清河镇的父母官,俗称里正。
只见里正一手握惊堂木,一手持一份状纸,眉头紧锁,目光如刀,紧盯着堂下男子。
“啪!”
惊堂木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梁上落下好些粉尘。
“宁不凡,你可知罪?”里正沉声问道。
听到问话,那个被叫作宁不凡的年轻人,艰难抬起头环顾四周。
只见此地气氛凝重,宽大的审讯台微微隆起,厚重的木质长条桌案居中而置。
一位穿官袍的中年男子稳坐其后,头顶上还悬着一块蓝底烫金字的牌匾,写着“勤政爱民”四字。
而身旁两侧,则是立着十数位手持棍杖的衙役,与绣着“秉公执法”四字的古朴布幔,并排铺开。
见此,宁不凡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审案。
这布置与他见过古装电视剧里的审案场景,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差异。
“怎么回事?怎么被抓到这里来了?
县衙大堂刚洒水清扫过,只是灰尘太多,清水一扫,又未干,地上满是黑泥印子。
宁不凡跪在地上,原本干净的道袍,沾上了许多黑泥浆,看起来颇为狼狈。
他一手撑在泥地上,颤声回道:
“敢问……大人,在下犯了何罪?
在下……不过就只是个算命的而已,如今连啥事都不晓得,知何罪?”
宁不凡是真迷糊,脑中一片混乱。
一大清早,家门无缘无故被人踹开。
接着两个衙役冲进他家,二话不说就将他拖出家门。
他还以为遇上强盗,拼命大喊。
谁想,这不喊还好,一喊就出大事。
两个衙役嫌他太吵,朝他肚子“砰砰”就是两拳。
这两拳下手极重,宁不凡登时两眼一翻,险些当场去见阎王。
就算到了现在,这一口气都没缓过来。
这还不是最让宁不凡气愤的,最气愤的是抓他的衙役中,有个叫张报恩的人。
此人宁不凡可是认识的,乃是他的街坊邻居。
两人平时虽无过多往来,但每天路过时,也是会打声招呼,他还给张报恩小孩买过糖。
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可这张报恩不但不帮忙,反而下手更黑,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有这个里正,啥罪也不说,就让他知罪,他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
可气归气,宁不凡却不敢表现出来。
而且事已至此,多愤无用,还是调整好心态,积极应对当前情况实在一些。
想到这,宁不凡颇后悔方才的表现,做为一个算命先生,处变不惊是基本的修养,方才有些慌乱,却是破功了。
于是深呼吸,平复一番心情,作出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
可宁不凡这番表现,落在里正眼里,就成了强装镇定。
虽觉可笑,但他也不点破,接着问道:
“给人算命?你倒说说,昨天你给谁算命了?”
“蛤……”宁不凡一脸疑惑,再次破功。
当然,这不能怪他,他实在不能理解,衙门一大清早将他从床上拽起来,又是将他一顿胖揍,又是天不亮就紧急提审他。
如此大动干戈,就只是为问一个这么白痴的问题。
但他愣神片刻后,就马上反应过来,只因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脱口而出:
“可是张大户死了?”
刚说完,宁不凡就后悔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于是赶忙补救道:“在下昨日给张大户算了一卦,大凶之象,叫他小心行事。”
里正一听,微微一笑,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
接着一脸玩味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死?”
“在下不知道,只是卦象如此。”
“卦象如此?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你早上刚说张大户凶险,当晚他便死家中,而且死状凄惨。
这事要说与你不相干,谁也不信。
老实招来,你是用了什么邪术,害死了张大户?”
“在下没有,在下连张大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何来的邪术之说?”
“那你怎么解释张大户真的死了?”
“在下如何晓得,可能是巧合。”
“巧合?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张大户的家属已经告发你了,说你是杀人凶手,你还敢狡辩?”
“在下没有杀人,求里正明察。就算他家人告发,硬要说我是凶手,至少也要有证据吧!”
里正不屑一笑:“明察?宁不凡,你不用想着在本官这蒙混过关。
本官告诉你,这里是衙门,不是你卖弄花招的地方。
本官已经查明了你的身份,你原本乃是一个账房之子,读过几年书,也算半个读书人。
可自你爹死后,便开始当起无业游民,这些年来一直无所事事。
最近不知发什么疯,突然学起那些江湖骗子,专门用算命之名行诈骗之实。
你不仅骗了张大户,还骗了许多无知百姓。
本官已经有证据在手,你还想抵赖吗?”
宁不凡听到这里,脸色愈发惨白,低着头,不再说话。
倒不是不想解释,而是他已经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
“这狗官说了半天,也不拿出证据,只在那里不断的捏罪名,也不知为何?
“莫不是这清河镇一向安静,多年来都未有出过治安案件,衙门都落灰了。如今出了命案,这里正就想要找个替罪羊?
“多说无益,还是快些想法脱罪实在些。
“若想脱罪,只要找到凶手是谁……”
“老伙记,救命啊!这是全靠你了,帮我找出谁是凶手!”
想着,宁不凡不自觉便陷入了沉思,识海中顿时金光大作……
而里正见宁不凡不再辩解,心中暗喜。
片刻之间,便认定已经抓住了凶手,当即就要为民除害。
他站起身来,高声宣判道:
“宁不凡,你既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本官就依法判你斩立决!”
“来人,拖去刑场,斩首示众!”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衙役上前拖走了宁不凡。
被衙役架走的宁不凡,一脸震惊。
他不过是在想办法找凶手,可不想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里正就宣判完了,还斩立决。
“开玩笑的吧!
“前世狗血电视剧里,见过那些官员动则草菅人命,本以为是艺术加工,不想艺术却是源于生活。
“而且现实比戏剧还更加黑暗,一个里正不用证据,不用签字画押,三言两语便能给人定下杀人罪,还要斩立决,简直如同儿戏一般,关键还让自己碰上了。
……
“我何时认罪了,我没有杀人!他妈的狗官,有证据你就拿出来,拿出来啊!”被拖出去的宁不凡大声咆哮。
但……没有人理会他的声音。
不一会,县衙大堂上就只剩下里正一个人。
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杯茶水抿了一口,同时伸进袖口里摸了摸,也不知在摸何物,接着心满意足的笑了。
这时,一个三角鼠须的幕僚从堂后走出,拱手道:
“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这个宁不凡真是个恶徒,不仅用邪术害死了张大户,还敢辱骂大人。
幸亏大人及时发现他的诡计,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殃。这种人,死有余辜!”
说罢,幕僚从怀里取一张银票递给里正。
“这是刘大仙一点心意,说是给衙门的修缮费。”
里正搂了搂美须,一手接过银票,看了看上面的金额,不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这刘大仙当真人如其名,大方的仙人……”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里正抬起头,看到一个小吏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说道: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慌张张的。”
“刚刚有人来报告,说张大户的儿子也死了!”
“什么?”里正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张大户的儿子也死了?”
“是的,是的,就在不久之前刚死的。和他父亲一样,全身干瘪,还被剖开胸膛,取走了心脏,死状惨不忍睹!”
里正听到这里,脸色大变。
这张大户一个人死,还能拿宁不凡当替罪羊。
可大清早抓他之时,有不少人都是看到的,他们都知道宁不凡人在衙门。
可是宁不凡不在场时,张大户的儿子也死了,连死法都一样,这时再说宁不凡是凶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还有这张大户父子死状凄惨,而宁不凡又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
难不成真如传言那般,是邪祟作怪?
想到这,里正心中一阵恐惧,既担心袖里的钱收的不踏实,又担心邪祟上门。
他不敢再想下去,急忙站起身来,对小吏说道:
“快,快带我去看看!”
他跟着小吏跑出了县衙,向张大户的家赶去。
至于斩立决的宁不凡,他转眼就忘了。
当然,不是真的忘了,里正为人颇有原则,且一直认定一个理。
那就是拿钱办事,天经地义,若是拿了钱却不办事,那就是诈骗,是会遭报应的!
而此时,刑场上,宁不凡已经被推倒在地。
就算到了此时,宁不凡依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狗官如此草率便要他的性命。
他想喊,可是出衙门后不久,一个衙役嫌他吵,就将他下巴掰脱臼。
他只能无力“啊……啊……”地叫着。
他想挣扎,可是全身被拇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根本动弹不得。
好在双腿还能动,于是他就使命挣扎。
一个身材孔武的衙役,见宁不凡如此不识趣,怒从心起,恶向胆边。
“他妈的,死到临头,还溅老子一身泥。”
说着,一脚狠狠踹在宁不凡腿关节处。
“咔嚓”一声,这下正踹在宁不凡膝盖后方软窝处,又狠又重,将膝盖骨都踢出皮囊,当时就将腿给踢折。
“啊……”一股钻心之痛直冲脑门,宁不凡登时两眼翻白,全身不停抽搐,险些晕厥。
经了这一遭,宁不凡不但痛不欲生,双腿也发不上力,只能任凭三五壮汉拖行,按趴在地上。
而此时刑场周围已经挤满了人,有人处斩,于清河镇的百姓而言,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事。
虽然事发突然,但丝毫不耽误众人看戏的热情。
有人还带上小木凳,瓜子,花生,仿佛如过年时看大戏一般。
“那不是宁账房的儿子吗?怎么好好的,就要问斩了?”
“哎……听说是被妖邪附身,用邪法害死了张大户,人赃并获,这才要被问斩的。”
“我就说嘛!一个读书人不好好读书考功名,突然当起算命先生摆摊,这里头有鬼,你们还不信。”
“你他妈的少在这里马后炮,先前你还夸他算的准,怎么现在就变脸了。”
“就是因为算得准才有问题,要不是妖邪附身,他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有这些算命的本事?
要不是有妖法,他怎么能算的这么准?
连二牛家媳妇哪天生产,都算得清清楚楚,还一语成谶?”
“呃……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些道理。听说这几个月,他靠算命赚了不少钱,家里都添了好些物件,就连波澜街的刘大仙都给他比了下去。”
“哎!可惜了,长得如此俊俏的小哥儿被邪祟毁了。”
“你个浪蹄子,成天都在想些啥?”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指指点点不停。
宁不凡望向众人,心中异常迷茫,这里面许多人他都认识。
有不少还是街坊邻居,可是看他们似乎兴奋异常,有些眼里还充血丝。
他不明白这些街坊邻居,为何会如此薄情?
想这几个月,宁不凡靠算命赚了些钱,只因见街坊邻居过得苦,时常会买些吃食送予他们,有肉,有蛋,还有给他们小孩吃的糖果。
可是临到头来,这些人虽然说话的不少,但竟没有一人站出来为宁不凡说情。
其中张麻子一听“家里都添了好些物件”,当即悄悄退出人群,不用说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宁不凡见众人这般对待他,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可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呜呜”的发着惨叫!
……
不多时,宁不凡的头,被人按在刑案之上,枷锁也顺势锁上,将他的头彻底固定住。
宁不凡拼命挣扎,可却无济于事。
这时,一名头带红巾,身着红衣,圆脸肥身的刽子手,一手提着鬼头大刀,一手拿着洒壶,沿着木梯,缓缓走上刑台。
“噔,噔……”上梯声音,每一下都如铁锤一般,敲在宁不凡的心口上。
宁不凡不顾断腿的疼痛,拼命的挣扎,小腿骨都要从膝盖处戳出来,鲜血四溅。
可无论宁不凡如何挣扎,如何惨叫,却是没有人站出来帮他。
唯一站出来的,只有一个大块头的刽子手。
刽子手走到宁不凡身前,先拿鬼头大刀在宁不凡的头颅处比划了两下。
瞧着可以了,就立起刀身,提起酒壶猛灌一口,喷在刀身上,接着大喊一声:“恶煞都来!”
然后毫不犹豫一刀挥了下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利刃闪过,惨叫之声嘎然而止。
……
宁不凡的视线里,周围的一切不停地天旋地转。
耳朵里寂静无声,天地间说不出的安详。
“生命的最后时刻原来是这样的,好安静!
“真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杀头很好玩吗?
“人都是这般冷漠吗?
“哎!算了,都要死了,还纠结这些。
“若有下辈子,一定要好好爱自己,娶妻生子,少管他人闲事,再好好提提养气功夫……”
不等愿望许完,宁不凡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周围越来越暗。
就在要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宁不凡忽然又瞪大了双眼。
只因,他竟然看到另一个自己站在人群当中。
那个自己眼神迷茫,也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周围人群。
“嚯……”人群因宁不凡又突然睁大双眼,暴发出阵阵惊呼声。
“诈尸了”
……
忽然,宁不凡视线一跳,发现自己竟身处观刑的人群之中。
抬头向刑台上望去,就见自己的人头,兀自在地上滚动,鲜血淌了一地。
这一幕……颇为诡异。
更诡异的是,明明站在人堆里,可周围涌动的人群,却对他视而不见,甚至还从他的身上穿行而过。
不及多想,宁不凡便发觉身子不受控制的飘浮起来。而且愈飘愈高。
随着身子飘起,视线也随之愈拉愈远。
宁不凡飘在半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人头。
“究竟那个人头是自己,还是如今的自己是自己?”
人头愈来愈小,地上的众人也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些小黑点。
最终,宁不凡飞出了地界,飞出了苍穹。
他见到了,令他一生都忘不了的画面……
一个比地球大上许多的蓝绿色星球映入前前,外层裹着一层淡淡的五彩光膜,星球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数量众多的黑斑。
再外围是一环环无数陨石组成的陨石带,一环接着一环向外扩去,其中某些陨石中,竟还隐隐闪着光芒……
“原来真的不是地球了!但还好,总归是个星球。”
“可这是哪?”
来不及多深思,无尽黑暗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