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再一支
秋气凉,昨夜温降,今日白门山风更冷,畏寒的人们加了一层薄衫在里头。
这个天气,再外面披一件带皮的裘衣,也已不过分。
苏杳杳回营帐换了一身装束,摸摸自己用银丝白线绣的兽样暗纹,对铜镜里的自己拢了拢新扎的丸子头,才跑出门。
颜淮在附近等她。
少年等得似乎不专心致志,但也不见烦恼。
吊挂夜灯的长杆下,便半倚在那儿,不看营帐,一脸沉静的望着远山的秋色。
苏杳杳脚踏出营帐外,看到颜淮,雀跃的脚步忽而变得很轻。
就像是女子盛装打扮,去找等她的情郎。
这个想法不有则已,一有就温吞燎原,平时也没见个知羞的苏杳杳,耳根子薄红,含着一丝珍重的怯意朝颜淮走去。
颜淮注意到动静,身子从长杆离开,看着走近的少女。
苏杳杳到了面前,抬头,少年便绽开一笑。
淡而真:“苏小姐。”
苏杳杳瘪瘪嘴:“殿下笑什么。”
颜淮视线落在苏杳杳头上那个丸子头,他竟很幼稚的伸出手指指了指。
“这个,”
苏杳杳一手去摸头发。
“好可爱。”
苏杳杳:!
苏杳杳鼓励的揉了揉丸子头两下,对上颜淮视线笑道:“殿下,想摸一摸吗?”
“摸?”颜淮的清瞳里凝起两抹疑惑,如春波映云,丝丝皎白绵柔,更让忍不住靠近。
“嗯。”苏杳杳把下巴抬得更高,要和少年挨近。
摸摸吧,像摸只小白兔一样。
苏杳杳乖乖眯起眼。
少女醉在秋风中。
颜淮愣了一会儿,果真伸出白玉纤长的手。
苏杳杳期待头发处毛茸茸的搡感,可是久等并未降临。
这少年殿下的亲近垂青,不可多得。
苏杳杳自我宽慰舒了口气,微笑睁眼,准备不逗颜淮。
冷玉的柔润划过,像春雨滴在含羞草的叶片,清浅毫末几不可闻。
苏杳杳的睫毛沾湿了水般颤了颤。
颜淮并未僭越去揉苏杳杳的头发,他只不忍心拂她闭眼的意,在她要睁开眼前,用两根手指为她把脸庞前的碎发拨到了耳后。
他触到了她的耳垂,见她睁开的睫毛受惊般飞快的眨了眨,自己心也跳快了两分。
又是这样的目光。
他亲近她时,她总会如获至宝的满含情愫将他看着,他这时整个人就如曝晒在月光中,只差一点便要淌入河边。
他绝不想在河边湿鞋。
颜淮拎起弓背在后,“走吧,苏小姐。”
“哦。”苏杳杳也扶住自己背弓的袋子绳小碎步追了上去。
——
玩射艺的场地,是特别开辟出来的林间大道。
大道旁多是矮小的灌木,可以支靶,又不至于高大繁密,误伤里头密林深处的人。
苏杳杳和颜淮一去,引很多人侧目。
两人也无不安,施施然选了一处空地。
“殿下,你箭术好吗?”苏杳杳把弄着弓箭,二心问。
颜淮看她把弄,答:“不佳。”
苏杳杳终于将箭矢放在弓上,双指拉弦,目视前方。
——“啪嗒”,箭矢如崩了线的珠子,刚脱手就掉地上了。
苏杳杳不好意思瞥了瞥颜淮。
旁边少年脸上藏着浅浅的笑意。
苏杳杳好胜负。
她又搭了一根箭矢上去,要瞄准前方灌木里的一个靶子。
——“啪嗒”,箭矢又掉了。
苏杳杳尴尬的用手擦着裙子,颜面无处安放。
她一口答应要来玩射箭,搞了半天,连箭都发不出,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浪费了颜淮带她出来玩儿。
“抱歉啊,殿下。”她摸摸鼻子歉疚的说。
头上的丸子发髻也似乎跟着少女憔悴灰扑扑的了。
苏杳杳想说,你玩吧,她先回去了。
还有简文心和赫连栩的事要处理呢,她应该走点心别那么沉淫美色。
“我教你。”
少年声如林间清风,忽道。
“诶?”苏杳杳又把心扎进了美色里。
少年见她似是不信,温声重复:“我帮你。”
许射箭是有力量的活动,他的声音接下来带了股少年气,畅而明快,不失安慰:“不就是射箭吗?这不是很难。”
“站好,握住弓箭。”
“三指搭箭,箭放在弓柄的弓托侧面。拇指朝反方向。”
“勾弦,推弓。勾指对箭没有很强的控制力,只是轻轻摩擦感知。弓是斜的。”
“瞄准,撒放。”
颜淮的身影颀长挺拔,墨发高束,一席月白色衣袍立人群中,如高玉立山端,白鹤行积雪。
声如泠玉耐心讲解射箭的步骤另其他玩射箭的人心猿意马,不受控制朝他看了过来。
少年说完,松手一放。
众人都情不自禁去看那弓箭。
毫不意外,他们都在期待这样振振有词、彬彬有骨的少年郎会射出怎样出彩的箭羽。
是如五皇子没入石头中?
还是如明熙公子不沾片叶射过花枝未惊走花上停栖的飞虫?
——都不是。
颜淮的箭虽飞出了手,可没有力道,也不甚迅疾,只是很草率的投入了灌木丛中,连一个靶子边都没挨到。
众人倒胃口散尽。
如果不是有碍身份又顾爱他的俊美,他们可能会如市井中人,大喝一声倒彩
“切!”
颜淮目光幽微如草木影,并不羞恼。
他只垂下弓箭的时候顺便低头,语气轻飘:“抱歉,在下说了,箭术不佳。”
苏杳杳侧身弯腰手抚过少年袖角的弓身,满是赞叹:“哪有。殿下超级棒。”
颜淮无可奈何,不做过多情绪的一笑。
苏杳杳说:“真的,你说的很详细殿下,我想我已经学会了。”
说着,苏杳杳就挽起自己的弓,搭箭。
迟迟没有放出。
颜淮在等。
苏杳杳眼睛却在要放出时一转,她故意道:“哎,殿下,你说的这个靠位怎么靠啊?我的头和脸还有手指怎么都感觉不对。”
苏杳杳想,口授演示,通通不如亲自带领。
这靠位怎么都不好口头纠正吧?
苏杳杳就等颜淮叹息一笑走到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臂调整方位。
可巧,苏杳杳也“久等不至”。
她可怜兮兮侧脸去看,只看到少年清秀眉骨,无动于衷的脸。
“苏小姐,你故意的。”颜淮笃定指认。
好吧,又被识破了。
苏杳杳老老实实重亲用上力气拉箭。
才放了一支,苏杳杳失败后又准备弯腰去拿箭。
还没站起来,颜淮就抓住了苏杳杳的双手。
苏杳杳:“干嘛,不是说不手把手教吗?”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吞到了嗓子里。
颜淮把苏杳杳护在胸前怀里,手紧紧绷着,呼吸冷冽。
他带苏杳杳躲过了一支擦她发髻而过的飞矢,而另一支——颜淮的左手护在少女眉心,右手握于她额头前方,拳头捏住的,赫然是一支箭。
若再晚一步,或少用二分力道,这箭即将刺破的,不是颜淮的手心就是少女的眉心。
突如其来的事故,所有人目光都朝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寻找始作俑者。
林木里的身影若隐若现,半晌有悠悠男声传来,语气仿佛别人的生死在他手中不过玩笑:“为跟柔妃娘娘争只野兔,情急之下把箭射偏了。”
“不好意思了,是本宫技艺不精,不肯在诸位面前献丑,所以才到林子里来跟节度使大人学习射艺。”柔妃并无愧疚,假惺惺问了句,
“没事吧?”
那自然是没事,因为人差点一命呜呼,呜咽也呜咽不出声来了。
苏杳杳拨开颜淮护着自己的手,离了颜淮朝前两步,眸一瞬不瞬盯着林中两道身影。
“臣女没事。吕大人和柔妃娘娘尽兴便好。”
“如此,本宫就放心了。”柔妃娇俏,听罢又和吕归朝密林深处走去。
苏杳杳暂且掩下眸中阴云回过头,想检查颜淮生生握住箭矢的手有无受伤。
颜淮的眸子温柔阴翳,如乌云洒下一片黑影。
苏杳杳知道颜淮不高兴了。
她欲拉起他垂在袖子边的手,哄道:“殿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您呢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苏杳杳迟早要收拾柔妃,可她不想让颜淮跟柔妃吕归树敌。
他在大陵皇宫,本就艰难。
颜淮不动声色挥开苏杳杳的手,淡茶色清润的眼里如映了花瓣尖的锋利与凉意。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颜淮似笑非笑问过一声,苏杳杳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年忽然翻过弓箭,扬眸厉准,迅速朝林中发出一支箭矢。
“嗖——”蕴蓄着万钧雷霆的凌厉饱满,苏杳杳几乎都没来得及看清那箭的踪迹,就听林间传来柔妃惊叫的声音。
“大人!你的头发”
柔妃吕纠朝林中并肩而行,而此刻,吕纠用玉冠束起的头发散落,劈头盖脸,他的玉冠,在头上被一只箭矢击得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而那箭矢并未停下,向前没入了不知何处。
颜淮扭头温柔彻骨,挑起的眉梢带的不知是愠还是桀。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这样么?”
少年弯弓射箭不用瞄准,已成竹在胸,可为了听苏杳杳的话,他还故意在放箭时半睁一只眼、半眯一只眼,额前发丝斜偏风流,顷刻间就有一种飒沓流星的恣意。
俊得很。
苏杳杳只顾着看呆了,直到听到林子里传来柔妃的惊叫和质问才回神。
柔妃厉声:“谁?是谁?!不要命了吗?”
众人连箭都未曾看清,更不消说射箭者。
唯独苏杳杳知道。
颜淮收了眸子里那两分乖戾,日光渐隐,那个明气恣意的他又如藤蔓缩回壁间阴影里。
温温凉凉,似玉疏离。
“殿下”苏杳杳张唇小声叫了一声。
“苏小姐可会觉得我心狠?”
刚刚那么推脱的掩藏实力,如今又冲动意气射人冠顶。
他可不保证,下一次,射中的不是那人的头颅正心。
她会惧怕这样阴晴不定的他。
会吗?
颜淮静静看着苏杳杳,等她的回答。
少年发动一起宛如刑讯逼供的眼神谋杀,所以苏杳杳略晾了两晌,才做出反应。
让他等得有些久。
苏杳杳拈起一支箭羽,递给他。
颜淮见少女摇摇头。
“不,再射一支。”
两箭呢,还差一个人。
少年心头的乌云又散开,晴光满照,视物的眼里都充满了芒光。
少年再次弯弓搭箭,同样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遵命。”
玉骨指节的箭同清音一道吟出,泠然一响,转而就没入了林中。
“怎么样?”苏杳杳高兴的问,替颜淮放下弓箭。
颜淮点点头,擦着柔妃的脸过的。
他问:“你在箭镞上抹了什么?”
苏杳杳满脸笑意看向林子,轻轻一哼:“没什么,一点让人发痒的药汁水罢了。”
颜淮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的指尖。
他的手指在射箭时也接触到了。
“哦,殿下,”苏杳杳回顾神来,赶忙把弓箭丢下,拉起少年垂落的手放在自己手掌,又掏出药粉细细撒在他指头。
光撒了不够,苏杳杳也伸出自己的指头去摩挲颜淮手指尖、指腹处的药粉。
药粉冰冰凉,零星幽微,远不如少女莹白如玉的指骨肌肤轻抹缓搓来得嗟磨。
颜淮不习惯的倏的抽回了手。
“沾了药汁水会有什么后果?”
苏杳杳没打算危言耸听,“沾到的地方会奇痒无比。”
柔妃一而再、再而三跟她作对,今日还妄图跟吕纠一起致自己于死地。
苏杳杳不准备再心慈手软。
她欲毁她清净,那她就毁她容貌。
过不了多久,被箭矢擦过的肌肤,就会开始起红疹、发痒、溃烂。
“已上过药了,且在手指处,不打紧,不劳苏小姐照顾。”颜淮彬彬有礼的拒绝,手指甚至不愿意再露出来,生怕苏杳杳再捏着他的手胡作非为。
苏杳杳:“”冤枉啊,人家是真的一时关心则乱才忘记礼数的。
“还玩吗?”颜淮问。
“不玩了。殿下,你早些回去洗洗手。”
两人相与步于回营地道上。
颜淮的左手至与少女分离前一刻都没打开过。
十指连心,药汁水,她在他手上涂解药,比不在他手上涂解药,似乎更让人痒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