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理由
五十
周穆羽有时候也挺佩服自己，比如现在，被人捏着脸威胁，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人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比起输，周穆羽更讨厌失算。
沈书航是她第一次失算。她原以为爬到这个位置，身上总得背点事，只要有事，她就一定能挖出来。结果从项目策划一直到剧集播出，她都没拿到想要的东西。
第二次也是沈书航。她拿自己坑了他一把，本以为他不会善罢甘休，总能显出点手段来，可他只发了个声明默认，就躲到不知道哪片深山老林里去了。
谢尹开玩笑说是情伤过重，周穆羽不觉得。
她觉得他在酝酿什么。
杜诺文还在金何的时候，周穆羽就把谢尹的尾收好了，金何里的记录也都一并销毁，再之后，人人都知道谢尹不可能洗心革面，但没人能抓到他的证据。
这几个月来，杜诺文都在旁敲侧击，四处探听，周穆羽知道她不查到点东西是不会罢休的，就发了些准备好的饵，等着她上钩。
只是，没等到杜诺文，却等来了沈书航。
他甚至比杜诺文更知道如何直击要害。
恐惧之余，周穆羽竟生出一丝兴奋。
“你有证据吗？”
“有啊。”他拿出录音笔，“从你们吵架开始，还挺长的。”
“放来听听。”
“别了吧。”沈书航轻轻摩挲着她的嘴唇，“我怕忍不住啊。”
周穆羽不想跟他在这件事上纠结：“你想要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不想你再回去。”
“就算我不回去，我也一样可以做事，就像现在这样，不是吗？”
沈书航的脸色阴沉下来，漆黑深邃的瞳眸上下扫视着，像个机器人在思考该如何处理火车难题。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样帮他？”他咬紧了牙关问。
“这就是你想要的？”
他最终还是放开了她，走到沙发的另一端坐下，轻叹了口气。
“对。”
他就是想知道，“被抛弃”的他，究竟差在哪。
周穆羽看着他，他又恢复了那副翩翩君子的做派，像是方才的威胁恐吓都没有发生过，像是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过是她一人的虚幻梦境一样。
可那不是幻觉，她始终欠他，欠他无来由的好意，欠他远走的不计较。
不仅欠了，还越欠越多。
那就还他一个解释吧。
“因为他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全世界都在告诉她谢尹不值得，仿佛她不了解那是个什么人一样。
开什么玩笑？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谢尹的人，他的努力他的肆意，他那些不为人知的怪癖和小秘密。她知道从他们认识以来他就再没有在别人面前喝醉过，每一次酒醉胡闹都不过是趁机行事；她知道他从来不记得工作室里的人都叫什么，是不愿意记也是完全没放在眼里；她知道他其实很讨厌在机场围堵他的人群，一回酒店就会开始吐槽……
还有他的那些“朋友”，她了解每一个人的姓名长相身高体重，甚至兴趣爱好成长经历，她比他更了解她们，她是她们最好的闺蜜姐妹，也负责让她们乖乖闭嘴。她知道他所有的交际圈，混迹于他那群狐朋狗友中间，甚至比他混得都好。
关于他，她比他父母知道的都多。
可那又怎么样呢？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镜头下的那个“谢尹”没有关系。
镜头下的“谢尹”，开朗乐观，体贴入微，像个小太阳似的照耀着每一个人，他会细致地照顾被冷落在角落里的小妹妹，也会主动解救下不来台的老人家，他能够撑起一把巨大的保护伞，把每个需要他关心的人罩在怀里。他的桀骜不驯是超凡脱俗，调笑取闹是助人为乐，他天生就该站在聚光中央，享受无数人的崇拜与艳羡。
如果皮格马利翁能爱上自己雕刻的少女，她为什么不能一路追随着自己创造出来的少年？
李馨月说她疯了，宁愿把自己搞得一身黑，也要把谢尹摘出来。她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
“你有没有想过，他就是我。”
“长文是我写的，剧是我挑的，人设是我打造的，‘谢尹’这个角色由里到外都是我的设计，我把‘那个人’从你们看不起的人渣变成了举世瞩目的明星‘谢尹’。你敢说，连同你在内那些爱他的人，真正爱的不是我吗？”
被微博私信辱骂，被塞信封甚至差点被泼水，她都可以不在乎，因为她的灵魂就活在她们爱的那个人身上，这就是她对这个世界最美妙的讽刺。
她通过‘谢尹’活着，通过他说话，通过他行动，通过他被爱，也通过他被记住。
至于那副皮囊，帮他解决些纠纷算什么？不过是为“谢尹”续命必要的手段罢了。毕竟这样听话的傀儡在娱乐圈实在少之又少，既然让她撞见了，她就不会放手。
她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她说，“我不会允许自己的作品被篡改。”
沈书航震惊了良久。
他曾经觉得周穆羽无法离开，是因为谢尹的执念。谢尹一意孤行地要把人绑在自己身边，不惜动用一些威胁的手段。哪怕在他知晓周穆羽并没有被限制自由之后，他依旧觉得她只是被谢尹蒙蔽了，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罢了。
原来不是。
原来是因为她的执念。
艺人是经纪人的作品，虽说不是没有这样的说法，但现在艺人手上权力那么大，谢尹又向来是不听话的主，沈书航从没想过他们之间能够成立这样的关系。
即便如此……
“所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你都一定要做他的经纪人？”
“对。”
“即使是陪他上床？”
周穆羽皱眉：“你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他没有威胁过我。”她说，“我只是觉得，这样更方便控制他而已。”
谢尹偶尔也会有和她意见相左又不愿意让步的时候，可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对自己的事业也没那么大的主见。
生理的欲望，皮肉的碰撞，体/液的交换，如果他想要这些，那给他就好了。
相应的，他也会给她同等的回报，接她指定的戏、广告，按她说的营业，把所有的牢骚都闷回肚子里。
再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交易了。
“就像你跟我一样？”
周穆羽没有回答。
其实也不是那么一样，但似乎区别也没有那么大。
“有时候真想剖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沈书航靠在沙发上，把头搁在椅背上，很想仰天大笑几声，却始终没能做到，“我原本以为，我输给他的是那两年，是你们从前朝夕相处、并肩走过的这一段时光和情感。可原来不是这样，你的眼里好像真的只装得下工作和事业，对你来说，感情到底算什么呢？”
周穆羽默不作声，他也不想再追究了。
“你走吧，想回去就回去吧。”
“录音。”
“我不会删的。”沈书航把手臂横在眼睛上，“但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知道有这么件东西，这是我最后一次让步。”
“罗彬的事，之后再谈吧。”
直到厚重的铁门被轻轻关上，积蓄的液体才终于从手臂和颧骨的间隙流下。
无数个夜晚，他告诉自己，她不过是一时疏忽，被谢尹欺骗利用，被三年的约定捆住了手脚，不得已对谢尹曲意逢迎。
再后来，他告诉自己，她只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她毕竟和谢尹同甘共苦那么多年，心有偏向也是无可奈何的。
今晚之前，他还觉得，只要她愿意回头，他会用一生去疼她珍惜她，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可原来，费尽心机的是她，欲壑难填的是她，一意孤行的也是她。
谢尹不过是个借口，她从没想过保护他什么，就像她说的，她通过“谢尹”这个人物活着，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自保。
感情对她来说是什么？她不回答，沈书航也猜得出来。
是筹码。
沈书航喜欢她，把满满当当的一颗心放在她手里，就给了她伤害自己的权力。她要往上面插多少刀子挖出多少血，都是合理的，谁让他自己动了心。
还有谢尹。
沈书航突然对他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沈书航看得出来，那些醋意和针对并不是默契的配合，谢尹是真的不喜欢他，就因为周穆羽。
可他知道周穆羽不过将他作为一个可随意摆弄的人偶吗？他知道那些所谓无私的付出与他本人压根没有半点关系吗？他知道他们一起走过的这些年里，周穆羽面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无理取闹，那些退让都是因为什么吗？
多可笑啊，她分明有最善良的心肠，她怜悯街边的流浪汉，怜悯乞讨的孤儿，甚至怜悯远在千里之外的难民，她怜悯世人，却从不怜悯身边人。
沈书航和谢尹，或许是离她生活最近的两个人，却偏偏得不到她半分感情。
她说得对，这讽刺真是美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