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执念
十五
陈导领着沈书航进棚的时候谢尹刚被捞起来，厚重的戏服吸饱了水，一层层粘在身上，难得的服帖。李馨月眼尖，刚把浴巾披到谢尹身上就看见了他们，赶紧给谢尹使了个眼色。谢尹也没多客套，点头致意了一下，就接着跟副导讨论了。
这一段水下的戏拍了两三个小时，男主角咖位大流量稳定，把正脸镜头取完就赶场拍广告去了，留下替身和谢尹在水里一遍遍磨。谢尹古装经验不足，还不太适应，好在悟性不错，有什么问题一点就通，下一镜就能调整过来。导演对他也很满意，趁着男主角不在给他加了点词，让他的角色更高光些。
“沈老师好。”水下的拍摄结束后，李馨月见沈书航还坐在一旁，就过来打了个招呼，“我是谢尹的宣传经纪，我叫李馨月。”
“我记得，月月嘛，恭喜转正。不错啊这么快就独立带艺人了。”
“哪里哪里，都是托各位老师的福。”在剧组混久了，又跟的是谢尹这种出了名嘴甜的艺人，李馨月现在说套话都不会不好意思了，“谢尹换衣服去了，一会儿让他过来打个招呼。”
“不用，我就是来看看陈导，没什么要紧的。”沈书航笑道，“对了，他原来的经纪人哪儿去了？”
“羽姐这两天请假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累着了吧，连轴转了一个多星期了。”
沈书航起身向更衣室走去。
他去英国录了个旅游综艺，又陪着林宣正去了趟法国电影节，还参加了个交流项目，一落地中文都还没进脑呢就赶过来，居然扑了个空。
更衣室里只有谢尹一个人，他敲门说了句有事对方就让他进去了，他也不耽误，开门见山问：
“你经纪人呢？”
“不是在外面吗？”谢尹把最后一件湿透了的里衣脱下来，也没避着沈书航，倒是沈书航觉得他身上的痕迹多少有些有碍观瞻，自己把头转开了。谢尹轻笑了一声：“工作上的事跟月月聊就行，她现在活脱脱一个小黄世仁。”
“周穆羽呢？”
“你找她干什么？”
“私事。”沈书航懒得陪他玩这套装傻充愣的把戏，“工作以外的事总不至于还要和你报备吧。”
“那倒不用。”谢尹笑道，“但是工作以外的事，我就帮不到你了，沈老师。”他双手一摊，摆明了油盐不进，“木鱼下班后的个人行程‘也’是不用跟我报备的。”
沈书航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尹冷下脸，把衣服穿上。又过了几分钟，李馨月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见他已经换好衣服，安心地进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老板，你得罪沈老师了？”
“哪儿能啊，我有什么好得罪他的。”谢尹正刷着手机，头都没抬，“还有，别这样叫我。”
周穆羽不知道片场发生的小插曲，她正躺在酒店房间里看综艺。
这档旅游类慢综艺之前给谢尹发过邀约，可惜当时拟定的录制时间和这边剧组撞上了，谢尹又是体验为主的演员，为了不影响主业只好推掉了。谁知后来原定嘉宾出了事，节目组不得不整改，这才又找上了他们。录制时间推到了三个月后，足以让谢尹把手头上的戏先拍完。对方诚意十足，节目调性又和谢尹很合，周穆羽是很想接的，只是之前的嘉宾下车闹得满城风雨，这会儿顶上，难免要被人拿来做对比，她倒不怕人拉踩，只是没必要主动和出了事的艺人产生联系。
于是她决定从头再看一遍综艺，找找感觉再下决定。
她忘了这个节目第一季里有沈书航，看到嘉宾亮相时吓了一跳。
沈书航当时刚出道不久，虽然是一炮而红的新晋小生，但人还没毕业，身上还是带着清新的学生气，穿着普通的白衬衫，拉着个登机箱出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毕业旅行呢。
整个节目一共六位嘉宾，三男三女。一般男生的组合会是一位中生代实力演员，一位人气歌手和一位新生代艺人，沈书航当时就是这个新生代担当。给他的剧情线大概就是任劳任怨、一往无前的初生牛犊，跟在前辈身后负责一些体力活，同时也在相处中学习前辈们的为人处世和人生哲学。节目组这次请谢尹，估计也是要给他这个定位。
然而谢尹其实不适合这个定位。
这几天她和那边联系得紧，就是为了这事。谢尹不是什么初生牛犊，他对这行的规矩习惯都一清二楚，他的肆意更多是破罐破摔的不管不顾。作为观众她欣赏这份坦然不惧世俗，作为经纪人她每天有一百个想把人千刀万剐的瞬间。节目组想拍他幡然醒悟，她怕他当场教节目组立地成佛。
“干嘛呢？”沈书航突然发来一条消息。
周穆羽笑笑，对着电视屏幕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在看我的节目？”
在看节目，只是刚好有你出现。周穆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回道：“嗯哼。”
“节目没有本人有趣。”
“我多年的经纪人经验告诉我，这题选f。”
“不信你开门。”
“？？？”
周穆羽下床，三步两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沈书航就站在门外，满面的笑意也遮不住他眼底的疲惫。他一把抱住了周穆羽，靠在她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
有点唐突了。他想。可他控制不住。
他太想她了。
杀青宴那天晚上他本想替杜诺文给她道个歉，结果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人，问了lily说是根本就没回来。他给她发了条消息，道歉的同时说了下之后的行程安排。她没回，他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她已经休息了。
可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回信。
他回了一趟北京，收拾了两天就要飞英国，临上飞机前才终于又鼓起勇气给她发了张机场图，然后立刻开了飞行模式，焦躁不安地度过了十几个小时。下飞机时看到微信提示有她的消息，他手抖得都没按开指纹解锁。
她说“一路平安”。
简单的四个字，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即便如此他也照样乐此不疲地给她发各种照片：凌晨两点的国王十字车站只有夜班保安还在巡逻，不用排队就能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拍照；维多利亚剧院重新开张，唱汉密尔顿的黑人小哥竟然把rap唱出了爵士味；夜间的埃菲尔铁塔亮着暖色的橘光，与莱茵河畔的一片蓝白交相辉映；香榭丽舍街繁华而绚丽，是杜诺文的天堂，他也只能沦为提包工具……他记得她在朋友圈发过想去欧洲玩，于是他拍下所有他觉得有趣的建筑物、街道、景点，连同他与当地人的各种浪漫邂逅一同寄给她。如果不是明信片速度过慢，他甚至想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与她分享这一段经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耐心，只是当他身处蓬皮杜那件由无数耳机垂挂而成的艺术品前时，他突然想起了那句“情不知所起”。
周穆羽有时会回，有时不会。像极了她的风格，他几乎是本能地认定这才是她的风格。她在片场也常常发呆，哪怕是跟着所有人一起忙前忙后，也显得与众不同。沈书航有时候觉得她其实并不关心眼前的一切，又或者是背光的光晕为她罩上了与世隔绝的滤镜。她对每一个人物的理解都诡异而深刻，却又与他不谋而合。她自认心理阴暗，却从不吝惜对他人的帮助，被粉丝围攻还会担心对方是否中暑。沈书航从未见过这般矛盾而统一的人，偏偏还能用平易随和的外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轻易不露痕迹。
可沈书航见过她的裂缝。
福建夏季多雨，剧组刚到的时候没有太多准备，原本定好的外景日就被一场雨整成了休息日。他原本打算在酒店里好好做功课，结果太过专注把烟都抽完了，想想干脆自己出去买，顺便透透气。
她正站在雨中打电话。
其实她带了伞，就提在手里，不撑。她戴着耳机，跟电话那头的人争论着什么，长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身侧，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最终还是混合着雨水一同落下，表情和声音却还是异常的坚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演员在排戏呢。
她说的好像是潮汕话，沈书航听不懂，但他能猜到另一边应该是家里人。
慢慢的，她不说话了，电话似乎还没断，她闷声应着，头越垂越低，沈书航看不见她的表情。又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商店的玻璃橱柜前，望着店里展示的首饰，伸出手隔着玻璃描摹着。
沈书航想透过橱窗看清她的样子，她却抢先一步看到了沈书航的身影。她抬眼转头，看着沈书航却又不像在看他，眼神迷茫而空洞，又转变成一种疑惑，像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睫毛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沈书航还在犹豫该不该打个招呼，她朝他微微点头，转身想进商场，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
大概是那消瘦的背影看起来过于无助，沈书航三两步走上前去，把她拉走了。
她似乎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他也就不回头看她。他拽着她进了小超市，挑了一些酸酸甜甜的小零食。她的手很冰，还带着雨水，有点滑，他握得很紧，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可热度却好像一点都没有传到她那边去。结了账出了门，他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她小小声说没有，声音里还带着点黏糯的鼻音。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找了个咖啡店，工作日的下午店里没什么人，他就安心地领着她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两个人并排坐在同一边，她看向窗外，他掏出手机看剧本。她平常会喝冰美式，但这次他给她点了杯热可可。杯子被递到她面前时她有点犹豫，沈书航拿起自己的意式浓缩先喝了一口，她才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捧起热可可吹气。
热可可好像不合她的口味，她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就没再动过。她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在电梯里到达她住的楼层时说了一句谢谢。沈书航回了句不客气，她也没再有什么反应，径直走出了电梯。
第二天到组里，又恢复了一贯的模样，让沈书航几乎以为那个下午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可他知道不是。
就好像他现在抱着她，她是平静的，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无奈，可她的心跳得很快、很重，隔着皮肤和衣物他都能感受到那有力的撞击。他不想去判断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对他突然出现的惊吓，他只是用同样热烈的心跳回应着。
见不到她这几个月，杜诺文一直在劝他，让他别陷得太深，还列举出了一堆事来佐证周穆羽和谢尹关系不简单。他也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就像他每次杀青后出戏那样，看看外面的世界，把剧组的事都忘掉。
可他这次不是因为拍戏动了情。
他走在每一条街道上，都会幻想和她一起漫步；他买下了一堆火漆套盒，才意识到是因为她在朋友圈发过自己收集的印章；甚至在泰晤士河上游船听讲解时，他也忍不住想起她在片场给群演们唱londonbridgeisfallingdown的场景。
于是他一下飞机就飞奔过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
他当然知道她和谢尹关系匪浅，但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们不是男女朋友……
“就算是也无所谓，”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想要她，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