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
寒夜阴森,临近黎明还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却比大雪纷飞更加湿冷刺骨。
黎艾一整晚都没睡,在卧室书桌前画炼金傀儡的设计草图,这个世界现有的炼金傀儡笨重迟钝行为模式固定且单一,她想改得轻便厉害些留在身边当助手,最好可以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锤得过贱神,打得倒流氓。
涂涂改改一晚上,黎艾仍旧不满意把草图丢在桌上,而这幅工具人身体非常诚实地模拟出熬夜通宵后精神不济的状态。
总之,希弗尔见到她时,少女面色苍白,眼睛红得厉害,像哭过一样。不,她不可能哭,当年她母亲遇害他们逃出卡斯帕王国一路上吃尽苦头,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黎艾……”希弗尔被泛着柔和白光的铁链绑在十字木桩上,脚下还有一圈繁复的魔法阵,是一种封印禁锢用的术式。
“现在、咳咳、感觉怎么样?”黎艾开口就不小心呛到自己,唇瓣呈现出病态的粉白,来的路上又被雨淋湿,像一朵颓败荼靡的栀子花。
她倒不是故意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好博取同情,只是走得急,忘记打伞更忘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寒暑不敢侵风雨不敢近的第一剑修,说白了她就是画图画傻了。
“还好。”希弗尔垂下眼帘,脸上没了惯有的笑容,神情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疏远和缄默,修长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着什么又咽了回去。
虽然没想通希弗尔心魔的问题,但黎艾明白一点,她的打击教育应该停下来,先稳住希弗尔再从长计议。
黎艾忍耐般蹙起眉尖,随即如同雪花落到烧红的炭上,眉眼舒展开来,流露出一种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的柔软:“撒谎,对我说实话有那么难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抬头看了黎艾一眼,嗓音微哑,褪去了些许日常游刃有余的温和虚伪。
“你不肯开口,那我来帮你说——”黎艾入戏很快,感情丰沛的表演却因为余光瞟到不速之客戛然而止,她侧脸冷眼扫过去,“北方战事吃紧,审判长应该很忙才对。”
昆西对急转而下的氛围视若无睹,他抱臂懒散地靠在门框上,臂膀上满是漂亮流畅的肌肉线条,像某种餍足危险的兽类悠哉地舔舐着利爪回望向黎艾:“也没有那么忙,陪你审讯的时间还是有的。”
话说得好听,不就是想监视加看戏吗?
黎艾转过身,再次重申:“出去。”
少女苍白的脸庞因愤怒而生出淡淡的绯红,琥珀色的瞳孔似乎泛出熔金的流光,气呼呼地瞪着他,可惜眼眶湿红削弱了凌厉的气势,仿佛死死地憋着委屈,随时就会哭出来似的。
昆西不自觉站直身体,宛如野兽捕捉到猎物的痕迹,本该发动致命的攻击,他却是接下带兜帽的斗篷一股脑丢给黎艾。
“好吧,斗篷借给你,要是在我的地方生病了,我还得负责照顾你哄你吃药。”洒脱离开之际,他回眸,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现在也就我一个人有空理你。”
希弗尔闭了闭眼,他很清楚这句话是针对他的。
黎艾把兜头扑来的宽大斗篷扯下来,团了团作势要丢到地上,敢打断她声情并茂的表演,昆西简直该死!
希弗尔喊住她,语气带着别扭的生硬,他到底是担心她的:“黎艾,披上吧。”
黎艾更生气了,黑蛛丝的披风丢在地上踩踏过去,她粗暴地揪住希弗尔的衣襟往下一扯,铁链响动间,冷声质问:“还不说吗?你长时间修为不涨的原因,你不愿意上战场的原因,堪比七阶巅峰大魔法师的你昨晚被昆西一招压制的原因——”
她一字一句像锋利的刀刃剖开他的胸膛,血淋淋地要掏出他瑟缩颤抖的心脏。
“黎艾!”希弗尔失控似的嗓音尖锐,他被束缚在十字木桩上神情狼狈惨淡,像无力承受审判的罪人,即便这并不是他的错。
“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他乞求黎艾不要对他下达死亡判决,墨绿色的眼眸罕见地湿润起来,如同新生的青萍在水中浮浮沉沉。
黎艾都忍不住想可怜他,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他血色全无的脸庞说:“希弗尔,你的灵力是不是正在消散?像你十六岁那年一样。”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稀薄的阳光钻出厚重积云,从墙壁上小小的栅栏窗户中落下,轻盈得仿佛是神明从天上投来的一瞥。
清丽的银发少女就在这一束光里向绑在十字木桩上的青年伸出手,肌肤莹白如同圣洁的化身,这一幕美好温馨得可以入画,事实却是她一点点勒紧缠在他咽喉间的锁链,动作温柔而致命,诛心于无形。
“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你真的觉得我会拿你的命去换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耀,宁可你死在战场上吗?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是你带着我躲避追杀从卡斯帕王国来到圣城。我这些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停地逼迫你,是我的错,但我没办法,因为我只有你了,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
黎艾咬唇哽咽着说不出话,把一个忍辱负重饱受煎熬的落魄贵族演绎得出神入化。
“我知道,我都知道,黎艾,你不要哭。”希弗尔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眸,黎艾哭了,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让人不禁怀疑会不会变成润白的珍珠。
作为当事人,黎艾自己也是懵的,她摸了摸脸庞,一手湿漉漉的触感无法作假。
艹,她根本没想哭。
黎艾背过身翻来覆去地抹眼泪,可它跟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似的关都关不住。
【很好,我再送你一份礼物,可以帮你更好地完成任务。】
贱神笑盈盈的话语闯入脑海,黎艾顿时明白过来,这一言不合就哭唧唧的新设定就是昨晚那狗东西留给她的礼物,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各路神仙,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换那狗东西神形俱灭魂飞魄散!
黎艾前世加今生头一次体会到哭到打嗝是什么感受,头昏脑涨摇摇晃晃拽住希弗尔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希弗尔手脚受缚,只能眼睁睁看着黎艾哭到眩晕脚步踉跄,幸好最后栽进他怀里,银发散乱露出洁白无瑕的后颈,肩膀微微颤抖着,像积雪纤弱的枝桠已经承受不起哪怕只多一片雪的重量。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却连一个拥抱也无法给她,是他狭隘自私,只看到她流露在外的镇定自若,可这里是人世权利的巅峰曙光教廷,她又无法修习魔法,如同只身走进危机四伏的月暮森林,多少人等着她才华耗尽,然后将她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她在教廷步履维艰,已经够辛苦了,他怎么能责怪她?怎么忍心责怪她?归根究底还是他的错,他不够强大也一直拖累着她,让她的计划不能尽情施展。
可他如今自责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迟了。
“我的灵力大概是从今年三月开始消散的,最初我还能依靠增加冥想时间勉强维持平衡,后来逐渐入不敷出,到现在只有五阶的实力了。”希弗尔悠悠说起这对魔法师来说不亚于绝症噩耗的事情,语气平静透又出巨大的疲惫。
黎艾额头抵着希弗尔的腹部,魔法师向来□□孱弱,但他在黎艾的监督下锻炼得极好,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感受到坚硬浮凸的腹肌。
黎艾一边平复情绪,一边反省自己,五阶上战场没问题,但想上位军团长根本不够看,失策真是太失策了,看来她在权谋算计这方面确实有待加强,不过她既然已经看上了铁蔷薇军,她得不到别人也就更得不到,这年头谁还没有个备用方案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一直逼你。”黎艾的声音里还带着喑哑柔颤的哭腔,仿佛无法面对过去自己做下的种种。
希弗尔摇摇头,声音轻得像是害怕惊扰了路过的风:“黎艾,不要哭,是我让你失望了。我知道你安排我上战场的意义,只有我掌握到权利,我们在教廷才算真正占据一席之地。”
“那些都无所谓了,我只要你活着。”黎艾缓过劲儿来,后退几步站定,这句话是她的肺腑之言,涉及功法修炼,其它的事都要靠边。
“活着却保护不了你又有什么用?教廷是个吃人的地方。”希弗尔没有告诉她,他原本也想随军出征,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可他放不下黎艾,他不相信其他人能保护你,位及教皇的欧律瑞亚也不行。
“不要再说了,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想出办法解决你的体质问题。”
“没用的,当年我能恢复……”
“我说可以就可以。”黎艾打断希弗尔的丧气话,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像蛮不讲理的飓风席卷走他世界里的阴霾。
希弗尔怔忪了一下,紧绷晦暗的神情逐渐放晴,他怎么能怀疑她呢?从小到大就是她更聪明,小时候会给他讲光怪陆离的故事,教他不用吟唱就可以释放魔法的手势,长大后他们逃跑的路线也是她在规划,他只需要乖乖听话,做她的手和脚。
可为什么?心底一角充斥着不安与躁动,好似饥饿难耐的猛兽……
安抚好希弗尔,黎艾一踏出囚房,就捂住胸口一副想吐的样子,虽然她演技爆表,但这种白莲花展现圣母光辉的戏份还是少来的好。
空旷的走廊里光线黯淡,两边墙壁内嵌着猩红的马灯,倒是把恐惧压抑的气氛渲染得淋漓尽致。
如同潜伏在黑夜中的大型猛兽正静悄悄地接近猎物,体型庞大矫健,一举一动肌肉贲张,散发轻盈嗜血的优雅,昆西带着一身奢靡的木调香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黎艾背后,开口便是阴阳怪气的讥讽:“多感人的对白,爱神都要为你们降下神迹祝福你们了。”
黎艾咬牙,换做从前谁敢从她背后接近,她反手一剑不把对方劈成两半算她输。
“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希弗尔的修为在倒退?”
“那我问你,是不是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首先怀疑的对象都是我?”
两人的对话从一开始就僵持不下,隐隐的硝烟弥漫游走。
“对。”黎艾点头,抬腿径直掠过他,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她不是没想过对昆西以诚相待,但他自己不珍惜机会,那以后就只能在她手里当个工具人,而工具人不需要特殊对待。
黎艾从他身旁走过,带起一阵小风,昆西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比冷言恶语更伤人的是视而不见漠不关心,他都有些佩服希弗尔在她身边坚持了这么久,可她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希弗尔的,那他呢?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没有同甘共苦的经历,他只是一个卑劣的窥伺者在见不得光的阴影里贪婪地觊觎着她身侧的位置,不对,那个位置本该是他的。
“就因为我没告诉你希弗尔换成了阿诺罗德尼这么一件小事,你就不再信任我,那你现在不应该反过来感谢我吗?幸亏换人了,不然死的也许就是你刚才哭哭啼啼也要挽回的人。”
冰冷的手指像毒蛇一样扣上黎艾的手腕,她挣脱不开也不回头:“阿诺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火光晦涩的走廊里寂静无声,两个人背对而立,如同即将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唯一的联系是他强行握住的手腕。
时光似乎流淌得很慢,又仿佛只是弹指刹那间。
昆西已经调整过来,他走到黎艾面前,指尖滑下改为握住她的手掌,像是不经意般轻轻晃了晃,褐眸专注地望着她,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真能解决那小子灵力溃散的问题?”
显而易见的,这位凶名远扬的审判长先一步低头,上位者的示弱讨好无疑是令人动容的,可惜他面对的是黎艾。
她抽回手,与他划清界限:“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与黎艾共事或者接触过的神职人员对她的评价大致如此,但昆西知道她也是分人的,被她偏爱者很难不陷入幸福的假象。
昆西深吸一口气,把翻涌酸涩的情绪压回心底,严肃道:“黎艾,这不是什么小问题,魔法师灵力溃散的情况虽然稀少,但不是没有,这是魔法师的绝症,千百年来无人能解。”
黎艾回以漫不经心的嗤笑:“我如果真能治好魔法师的绝症,那教廷岂不是又多了一项招揽人心的手段,到时候就说是父神降下的神迹,不知道会吸引来多少信徒为教廷卖命。”
“小黎艾,我在跟你谈正事。”昆西苦口婆心,他只对她无可奈何,如果换做其他人,审判所的刑罚加身一国之主也得乖成奴隶。
“你有资格吗?”黎艾笑容讥诮,突然靠近他,白嫩的手掌轻轻贴在他胸口上,却仿佛攥住了他的心脏。
昆西呼吸一滞,脑子里有一瞬间满是空白,四面八方都回荡着自己越来越失控的心跳,他绷紧浑身肌肉动也不敢动,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摁住她的手乞求更多。
那不是他想要的,可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夺回她身边原本属于他的位置?那他也太容易满足了,狼最广为人知的一点应该是贪婪吧。
“我念你隐藏身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你别逼我。”
她用情人耳鬓厮磨般低柔的声音威胁他,昆西自上而下能看到她饱满光洁的额头,长睫温顺地敛着,可她的性格却是从小就恶劣得不行。
“我逼你?明明是你在逼我。”
昆西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压抑至极。
“你快逼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