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病态
从紧闭室出来, 黎艾还得去看看莱安，经过一片姹紫嫣红的小花园时，远远地看到那个给莱安治疗的牧师少女背对着她, 一手拿着古旧的书卷，一手在空中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侧脸白净秀美，皱眉嘟嘴纠结苦恼的样子也十分可爱。
她警觉地发现了站在廊檐下的黎艾，转身有几分拘谨地向她抚胸行礼：“黎艾大人。”
黎艾对她有点印象, 至少刚才的治疗虽说力有不逮，但毅力可嘉, 她步下台阶，从廊下阴影中走入洒满金色阳光的小花园，带着几分亲切的笑意问：“你在看什么？”
牧师少女惊讶似的愣了愣, 颔首应道：“回大人, 是神圣系的魔法术式。”
说着, 她还把手中魔法师视为性命的卷轴恭敬有加地递给黎艾。
小姑娘心眼儿也太实了, 黎艾笑着摆手推拒：“不用了, 我一个没魔法天赋的人看了也没用。”
“可大人很厉害！”牧师少女几乎是抢白, 抬起头, 目光认真地注视着黎艾, “没有灵力, 依旧修改了小火球术等五种基础魔法的术式, 提高了攻击力的同时缩短了施法时间。”
“啊……”黎艾眨了眨眼睛，她不过是想跟可爱的小妹妹搭搭话，竟然搭上了自己的事业粉，这可让她如何下手？
“大人真的好厉害。”她像是增强说服力似的又重复强调了一遍, 激动地补充，“基础魔法原本都是经过成千上万无数魔法师修改后最简单实用的魔法，大人竟然还能简化提高。”
说到最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紧唇瓣，只用一双棕黑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黎艾，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仿佛是黑色的蝴蝶翩跹起舞。
黎艾捂着一颗被萌到发颤的心，飘飘然的，幸好嘴上还记得谦虚：“你也说了前面还有无数的魔法师，我就是站在高塔上看月亮。”
牧师少女神情迟疑地停顿了一下，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声道：“我想问一问大人，神圣系真的就只能治愈，不能攻击吗？”
魔法元素的属性为父神赋予，神圣系的属性就是治愈，少女这么一问，如果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渎神罪名。
这个问题放在四五百年前的创世教廷是再正常不过的，可如今的教廷规矩一天比一天严苛，甚至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稍有不慎就是犯戒渎神，刑罚加身。
“这种问题你也敢问。”黎艾感慨，这小姑娘是个缺心眼儿才对。
牧师少女低下头嗫喏道：“我知道不能随便问，但是……”
但是她问的人是黎艾。
白白净净的牧师少女在她面前紧张得像一只给大灰狼上供的小兔子，黎艾清了清嗓子，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更加亲和，柔声回答：“我觉得不一定，神圣系是只有人类拥有的魔法天赋，而且十分稀少，治疗所现如今的牧师人数已经是教廷历史上最多的，也不到五百，再说了据考察神圣系魔法师的传承中间至少断了千年。”
“说白了，魔法术式包括咒语和咒式，口颂咒语，手画咒式，又或者使用法杖，但这些都不过是接通规则的渠道，然后把自身灵力通过不一样的回路灌输进渠道，就形成了所谓的魔法。”
“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魔法术式也不过是前人对规则的领悟，然后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什么荆棘圣光不死鸟之歌，不也是后人研发的吗？”
一次性说太多，黎艾停顿下来想喘口气。
牧师少女却突然一拍额头，醍醐灌顶般两眼放光，惊喜道：“我明白了，谢谢大人指点，大人再见。”
少女匆匆行了一礼，便提着裙摆迫不及待地跑开了，黎艾留在花团锦簇的园子里，怔忪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再见。”
她有些哭笑不得，她难得暴涨一下的倾诉欲没有得到满足不说，关键是她想讲的重点还没开始，不过小姑娘能明白也好，即便不是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但能有自己的理解也再好不过。
这个世界对女性的压迫简直无孔不入令人窒息，从神话体系便可窥知一二，创世父神往下的原初神再往下的众多神明，居然没有一个女性，宗教神话里偶尔出现的女性无一不是为男性服务的配角。
归根究底，这个世界都是病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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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驻荆棘圣殿的守护骑士拥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莱安模模糊糊地恢复意识的时候，明明亮亮的光斑落到他的眼皮上，还伴随着前室友一惊一乍的声音。
“醒了醒了，父神在上，你臭小子终于醒了！”
怎么是理论经验丰富的前室友？黎艾呢？他明明闻到了她的气味。
他睁开了眼睛，茫然地转眸在房间里寻找着残留在他视网膜上熟悉至极的身影。
“感觉怎么样？”前室友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
莱安现在觉得身体好很多了，左肩被利刃劈开的尖锐疼痛已经彻底消失，变成了失血过多昏昏沉沉的虚弱感，这也是大多数神圣系魔法的不足之处。
“……还行。”他敷衍地回了一句，低着头，手指抚上唇瓣，嘴里似乎还残留着涩然的苦味和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甜，黎艾的确来过。
依旧一头尖利短发的前室友之一看不下去，拍掉他的手说：“别回味了，简直是奇迹你知道吗？”
棕发骑士打趣：“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吧！”
“怎么没有！你们也看清楚了，那个小牧师灵力不济本来治不好莱安的，结果银色头发的少女一吻他，他的伤势就开始痊愈，现场那么多人都看着的，这不是奇迹是什么？”他神情激动地反驳，顿了顿，重重地一拍大腿，仰天长叹，“对，这不是奇迹，是爱情。”
一室寂静，因为没人想搭理他。
而莱安后知后觉一样，蔚蓝的眼眸沉寂空洞，喃喃地问：“她来了的，她在哪里？”
“确实来了的，不过后来好像是去找军团长了，切磋本来就应该点到为止，那个军团长像把你敌人一样真要杀了你。”前室友咬牙，忿忿不平，他们原本对这个远征北国赢得圣战的军团长尊崇不已，可现在谁会尊敬一个对自己骑士兄弟都能痛下杀手的人呢？
咚咚的敲门声打破室内愈发凝重的气氛，棕发骑士开门，见到是黎艾迅速垂下眼眸拉上其他两人离开莱安的房间。
黎艾还是第一次来他在骑士圣殿的住处，实木床横向摆放在窗前，此时拱窗大开，初夏的阳光明亮又不灼人，细细地洒在床铺上。
“修女小姐，过来。”
莱安向黎艾伸出手，身上的铠甲已经卸除，还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但唇色惨白，像是半个身子陷在沼泽里的绝望旅者明知出不去依旧不死心地乞求岸上的人能拉他一把。
黎艾却没有立刻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她的目光停留在他悬空的指尖上，长睫在眼下落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莱安失血过多，只能虚弱地倚靠在床头，手臂已经微微发颤，还是仍然固执地举着，蓝眸泛着水光似的明亮，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有人的眼睛是真的会说话，对上他的目光就能听到，那一声声濒死哀求般的呼唤——
过来，求求你，到我身边来。
在他的手臂无力垂落下的一瞬间，黎艾终于飞奔过去，轻盈得像一只掠渡寒塘的飞鸟，紧紧捧住他坠落的手。
指尖细腻温热的触感让莱安脸上雕塑般冷硬的线条柔软下来，他拉着黎艾坐到床畔，另一只手捻了捻她袖口和腰际裙摆的大片暗红血迹。
“是我的血。”他语气笃定，额头抵住黎艾让她无法躲避自己的视线，呼吸纠缠间，轻声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你说呢？”黎艾不开口还好，一说话颤抖的语气便泄了底气。
闻言，天翼种少年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俊朗的脸庞敛垂着细长黑睫，非常慎重地轻轻吻在她的眼角。
黎艾没有躲开，一动不动地接受了这个轻柔得能够切实感觉到温柔和眷恋的吻。
“看来是吓坏了，眼睛红红的。”少女的不反抗使得他安心地轻叹一声，唇还隐隐贴着她的脸颊，带着几分真切的笑意轻喃起来。
黎艾还是一声不吭，像是在跟他闹别扭一样，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错，明明受伤垂危的那个人是他。
莱安用那双蓝眸安静地低垂着看了她一会，又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污，再加上她裙摆上的，可想而知当时的场景多么骇人，他的恋人再如何聪慧，也只是一株精心养在细瓷瓶里汲取清泉甘露的百合，而不应该扎根在血肉淤泥之中。
而那种濒临死亡的，从内到外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森寒像附骨之疽一样攀附在他后背脊椎上，他有些急切地低头吻在她柔软湿热的唇上，冰凉僵硬的身躯渐渐温暖起来，如同被封在冰川底下不见天日的生物，终于迎来阳光。
“对不起，吓到你了。”
这个相当漫长的亲吻结束后，莱安的鼻翼蹭了蹭她的长发，脸庞埋在她耳后颈窝，呼吸微湿又灼热，轻声细语地接着说：“所以你也要体谅一下我，我看到你发病晕过去，我也很害怕的。”
他趁机向她索求约定，语气轻柔得仿佛在编织一个幻梦：“我们都好好照顾自己，才能一直在一起，对不对？”
黎艾没有应声，只伸手抚了抚他散着略长金发的后背，随着感情的加深，他越来越将她看重，他以为这是爱情，实际上不过是黎艾的小把戏，爱与欲是分不开的，尤其是这样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被她稍加撩拨带起一连串身理和心理的综合反应，她再刻意引导一下，就成了他所谓的“爱情”。
黎艾无声安抚的举动在莱安看来就是默认。
他们安静地拥抱在一起，仿佛在寒冷的冬日没有壁炉火柴只能相拥取暖似的。
良久，他松了松手臂，眉宇飞扬，笑容带上熟悉的明朗，得意道：“对了，你是不是在很多人面前主动吻我了？”
黎艾矢口否认：“没有。”
莱安才不信，他太了解自己的恋人口是心非的小性子了，他灿烂地笑开：“别想骗我，我当时虽然晕乎乎的，但我看见你了，还在想如果传说里接引亡者去往天国的使者是你，我直接就跟你走了。”
他没有说谎，他失去意识前，视线一阵黑一阵白，大脑混沌不堪的时候，真的以为她是来接引他的使者，像神话里描绘的那样，美丽温柔的神之使者将亡者的头颅置于膝上，落下轻吻，亡者的灵魂便会离开身躯，嬉戏追逐着神使去往众神所在的天国净土……
黎艾戳了戳他的眉心，似嗔似怒道：“胡说什么呢？不要父母族群了？”
莱安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收紧，眉宇间露出难得一见的认真凝重，说：“不要了，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只要你就够了。”
黎艾：“…………”
她才不要又当爹又当妈地带孩子！
少年察觉到了她的诧异和隐隐的抗拒。
他暗暗地咬了咬牙关，透蓝清澈的眼眸里窘迫和慌乱一闪而逝，透露出一种不小心说出难以让人接受的真心话的惶恐。
他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很正常，抑或是热情开朗，最过分的也不过是顽劣地捉摸她一下。
她从未见过他在撒拉弗大平原上，双手执剑，阴沉狠戾地屠杀魔兽的模样，甚至今日切磋他都不敢拿出真本事还手，一是没想到这位军团长居然是真的想杀他，二是他是天翼种送到教廷来的人质，太嚣张拔尖只会引来祸事。
他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样，慢慢松开黎艾，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其实，我不是真正的天翼种少主。”
“我也没有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死了，就把我领养回去，我不喜欢箭术，他们却一定要我学，每年都会送我一把好弓，我不喜欢伊里亚德的诗集，也不喜欢驯养鹰隼……我不喜欢一切不合我心意的东西。”
金发蓝眸的俊朗少年坐在床上，有一刹那，他的目光像是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般深晦冷漠。
“其实喜欢这些的是他们已经死掉的儿子，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所以我被送到了教廷，他们希望我死在这里。”
他闭上眼睛，带着叹息般的尾音，低声说道：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可我都知道。”
这可跟贱神提前告知黎艾的信息不一样，但该相信谁简直不言而喻，那崽种对待她的方式说白了就是在熬鹰，让她失去力量倚仗，再陷入危机四伏的迷局，性命堪忧精神紧绷，无论祂给出的消息是真是假，黎艾唯一活命的希望都是祂……黎艾能知道这幅工具人身体拥有不死属性，都是她自己阴差阳错试出来的——沉迷于翻阅书籍，七天不吃不喝居然没死？
而能让贱神放弃持之以恒的驯化，想来是祂那些乱七八糟的计划真要成功了，说实话黎艾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世界意志对她最后一点桎梏像焊死了一样，但莱安的好感度也的确让她得到好处，这又让她不死心地继续跟他耗着，宛如一个已经输了很久但又相信下一把一定能赢的赌徒。
少女像是听到惊天秘闻般不安地碰了碰他按在薄薄一层床单上的手。
微微顿了片刻，莱安动了一下指尖，紧紧按住黎艾的手，他低垂着头，额发散落遮住眉眼，但她听到了少年梦呓似的低喃：“我没有骗你，如果引渡亡灵的使者是你，我真的愿意跟你走，可我知道那不是你。”
黎艾敛眸静默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却在下一瞬被少年压在了床上，额头相抵的姿态无比亲密，他声音里依然透露出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无助。
“黎艾，你不离开我，我也不离开你，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他握着她手腕的五指逐渐收紧，一如他等待她回答的心。
黎艾已经能感受到疼痛，她面容沉静地看着眼底掀起漩涡的天翼种少年，死亡不愧是世间最锋利的刀，能撕开一切伪装把隐藏在心底的疯狂和软弱通通暴露出来，如同野兽把柔软致命的腹部摊开给她抚摸。
“好。”
少女回望着他的双眸，仿佛鼓足了所有的勇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一直在一起。”
纤细的手指揪紧身下的床单，力道之大，令骨节泛出森森的苍白。
………………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如果不是黎艾出现，按照莱安的本性发展，天翼种会出现一位疯批暴君，他之前追求的什么浪迹大陆，不过是还没有准确找到实现“自由”的方法，秩序与法则的对立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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