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庐陵王
“天后大怒,废黜了圣人为庐陵王,改立豫王李旦为圣人。”
“天后本就因着庐陵王失言而不满才将其囚禁东宫,方才安生了几日,庐陵王又听了韦氏的谗言,活活将黎才人腹中胎儿踹落,惹得一尸两命。”
“可惜了黎才人年轻貌美,方才得宠不过半年便丢了性命。”
“本就是罪奴出身,能得天后信赖在庐陵王身边伺候已是泼天的富贵,如今看来不过是担不起福禄的薄命人。”
“听闻天后留了黎才人的胞妹在身边做奉茶宫女,这小娘子也是因祸得福,脱了罪藉在天后身边侍奉。”
“我瞧着也是和黎才人般的狐媚子,妖妖娆娆的,只那一张脸生的美貌。”
“可别再叫黎氏为才人了,因着死的不光彩,加之肚子里的孩子来路不明,天后从玉牒上除去了她的姓名,尸首今夜便拖去乱葬岗。”
宫人们的嚼舌一字一句的传进黎若婉的耳中,而她却不为所动,仿若这些只是过耳云烟,并不朝心里去,她步履坚定,面色如常,只一心往东宫走去。可她的内心却无限悲凉,不禁感叹:原来,无情最是帝王家真是如此,只为着莫须有的几句流言蜚语,两条鲜活的生命就如此消逝。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学会利用这些口舌、人心为长姐报仇。她握紧了拳头,在心中暗暗发誓,许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方才涂抹了药膏的冻疮再次裂开,每一个伤口都渗透着血丝。黎若清安静的躺在东宫的偏殿之中,身上的血渍已经被清洗干净,换了身鹅黄色滚白狐狸毛的袄衣,配以嫩粉色襦裙。一头青丝挽成简单的百合髻,并无过多的装饰,鬓间只点缀了星点珍珠珠花。小家碧玉、温柔娴静,一看便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娇养出来的女儿。只是,江南温润和煦养出来的花朵,一路颠簸来了洛阳,自是水土不服,那更春来,玉减香消。黎若婉抿着嘴唇,银牙咬碎了朱唇,一丝甜腻的血腥味在唇尖蔓延,稚嫩的脸庞更是看不出情绪的起伏。她只定定的瞧着黎若清,她多希望,黎若清只是累极了陷入昏睡,下一刻便会苏醒,给自己拿果子吃,教自己煎茶,给自己讲传奇话本。窗外已是春日,满枝满丫的绯红,黎若婉蹲坐在阶前,瞧着满目的春色,舌头舔舐着破裂的嘴角,像一只离了母兽、只得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默默叹了一口气。黎若清是黎若婉穿越过来后唯一的亲人,迷糊间醒来之时便是伏在她瘦小的背上。漫天大雪,黎若清背着高热不退的黎若婉步履蹒跚,一步步从义乌走到了洛阳。为了求得米水丸药救治黎若婉,黎若清不得不委身押解的官兵,用自己的清白换了胞妹的性命。黎若婉最初穿越过来之时,总是满嘴的叫嚷着穿越之事,哭喊着要回到现代,面对大量浣洗的衣物更吵闹着要烘干一体的洗衣机。黎若清只以为胞妹高热烧糊涂了脑袋,不仅承包了她大半的劳动,更在私下无人之处,给她讲解所处的朝代背景、规矩礼仪。黎若婉才可以在武则天面前,如此得体规矩,得了御前侍奉的差事。恍神间,额角却被一枚石头击中,黎若婉捂着额角,感受到额角鼓起的小包,四下寻找肇事者,只是心中早已对是谁戏弄了然于胸。李重润立在蔷薇花墙下,他的身后,是开的极艳的蔷薇花,粉嘟嘟的蔷薇花开了满墙,春风吹过,蔷薇花瓣随风洒落,落得满肩满头。他总是爱用石头砸击黎若婉的额角,和胞妹李仙蕙一起戏弄嘲笑她们姐妹二人是天生的狐媚子。只是今夜,他褪去了月白色团龙暗纹的唐制翻领服饰,换上了寻常的衣物。收敛了原本总是带着三分讥笑一分逗弄宠物的嘲笑的神色。“黎若婉,我明日便要离开洛阳去往偏远贫穷的房州,你我此生怕是不会再见,你就如此不愿与我言语。”
李重润拂去肩头的落花朝黎若婉走来,言语中带着不甘。“殿下一路平安。”
往日总是堆笑的小脸上,写满了冷漠与疏离。李重润对此满是不解,他与黎若婉感情虽不深厚,但却在这东宫朝夕相见,总是有些情谊在的,不知为何,送别之时不见佳人惜别,却满是淡漠疏离。黎若婉瞧着风吹落蔷薇花的花瓣,开了一个春日的蔷薇,如今早已枯萎,满地的蔷薇花瓣化为了春泥,护着蔷薇更加茁壮的成长。黎若清便犹如这纷纷扬扬的落花,而自己则是汲取她养分疯狂生长的蔷薇。若不是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那具身体,体弱不堪风霜,差点高热死在途中,黎若清也不会为了救自己委身押解的官兵。遭人非议,腹中的孩子是宫外带来的野种,而非李显亲子,也不会活活被李显打死。黎若清用清白换了自己一条小命,用性命换得自己的周全与安稳。虽不是亲人甚是亲人,受了如此的恩惠,自己一定要为她报仇。李重润坐在她的身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甘,一丝埋怨:“你便如此记恨,一句都不愿多言。”
“你们失去的不过是锦衣玉食,而我阿姐,失去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黎若婉望着李重润稚嫩的脸庞,努力抑制住眼眶中的泪水,难得的显露了自己的情绪。李重润陪着黎若婉坐了一会,身边的小人儿只是呆坐着,不言不语,冷漠至极。他不禁怀念起初见时候的黎若婉,捂着受伤的额角,仿若气恼的小兽,却又碍于身份不得不惹下怒火,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黎若婉瞧着不断落花的蔷薇,微微叹了一口气,失去黎若清庇护的自己,不知该如何在这四方宫墙里生存。但她会如藤蔓般在这宫廷里生长,攀援着武则天这棵大树,达到自己的目的。她贪恋的汲取空气中黎若清残留的温暖,过了今夜,宫中不曾有过黎若清的存在,仿佛她的阿姐不曾是庐陵王李显的宠妾,替他怀过一个胎儿。“哥哥,你怎么在此,阿娘正在四处寻你。”
脆生生的女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尴尬。宫墙拐角处,与黎若婉年岁相仿的李仙蕙正在呼唤自己的哥哥,她尚且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怎样的生活,只当做是出宫游玩,满是欣喜。李重润听闻母亲韦香儿正在寻找自己,忙急匆匆的走了,只给黎若婉留下一句珍重。子夜时分,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从洛阳出发往房州驶去。马车之中,李显抱着女儿李仙蕙昏昏欲睡,他今日多喝了几杯蒲州酒,此刻好梦正眠。在李重润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如此贪杯,年岁渐长却依旧不谙世事、软弱逃避。他掀开马车的帷幕回首看出去,洛阳城已经越来越远。从今日起他便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太子,而是庐陵王的世子。他自出生起便是皇太孙,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自小学习的也是帝王之道,可是如今却出了皇宫成了闲散王爷的世子。他放下手中的帷幕,闭上眼睛,脑海之中却浮现出黎若婉的模样。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是到了房州。房州地处偏远,自是比不上洛阳繁华富庶,只是满目苍凉着实吓了李重润一跳。眼前的王府不过是几间破旧的茅草屋,仿佛风一吹便要倒塌,哪里住得了人?进了屋内,一应摆设全无,只几张床板并一口土灶在内,残破不堪的窗户和老旧的房梁上缠满了蜘蛛网。屋后则是几亩薄田,想是许久不曾耕种已是杂草丛生,荒凉不已。李重润何曾见过如此场景,心中不免讶异和恐惧,身边的爹娘早已呆滞,小妹李仙蕙更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王爷,这便是庐陵王府,还请安歇。”
李显指着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哆嗦着说道:“这便是王府?可叫本王如何安歇?”
“下官接天后懿旨,这便是庐陵王府,除了应有的俸例外,一应短缺还需王爷、王妃及世子亲自劳作换取。”
陪同的官差面上虽还保持着应有的尊敬,言语间却早已失去了分寸。他冷眼瞧着陷入困境庐陵王一家六口,按着规矩行了礼仪:“王爷一路颠簸辛苦,下官不敢叨扰,先行告退。”
李显呆坐在冰冷的床板之上,瞧着四面透风的茅草屋不再言语。韦香儿上前拉住李显的双手,蹲坐在地上,半是安慰半是许诺:“殿下,无论是在皇宫、亦或是陋室,香儿永远陪伴在殿下左右,至死不渝。”
“可是,你瞧着这,可还是个栖身之所。”
李显话一说出口,竟小声哭泣起来,泪水流过肥硕的脸庞,落在韦香儿的手背上。“只要有殿下,只要孩子们都还在,这陋室便是咱们的家。”
韦香儿的手捧着李显的脸庞,替他拭去泪水。“哥哥,仙蕙害怕。”
李仙蕙冰冷的小手牵紧了李重润的手。“仙蕙莫怕,哥哥定会操持起这个家,不让阿耶阿娘、妹妹们受苦。”
李重润抱了李仙蕙在怀,眸子里满是坚毅和稳重。就算是身在陋室,我也不会就此放弃,我是李唐的后人,总有一天我定能回到洛阳,再入主东宫,继而成为大唐的君主。李重润望着房梁上的蜘蛛网,暗暗立誓,双手更是紧紧握拳,似乎是要重拳出击,却又无力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