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章大雪映红衣
清风依依少年郎,轻提酒,慢梳妆,执鞭抽马半红妆。
花影遥遥买酒娘,裹青衫,插红花,捻子弈棋指江山。
这可能就是贺成章初见长宁时的映象了。
当他因为醉酒街头在近墨楼下口出狂言而被打断腿后,他醒来所见的第一人便是那个坐在桌前自己与自己下棋的俊俏少年了。
可他那声“多谢公子搭救”还未出口,便听见少年声如出谷黄莺般的那句:“废物!好得可真慢!”
如此好听的声音却说出这样的脏话,贺成章只觉得,恩,这样很好。这才对嘛,若是婉转动听却只能言诗词歌赋,粗鄙沙哑就只配吐污言秽语。那这样的人间未免也太无趣了。
“哈哈哈。好,这个废物说的好!呀……”
贺诚章大笑着手拍床榻,一用力竟然有些吃疼,忍不住叫唤了一声。如此一来倒是真把这“废物”的名头给坐实了。
长宁见到这副窝囊场景,只能捂着额头无奈长叹一声:“贺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长心的人啊?枉费了文庙里站立一旁的贺家老祖宗。要是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后生,恐怕连冷猪头肉都不愿意吃,只想着跳出来打你了!”
见眼前雌雄莫辨的少年竟然知道自己的来历,贺诚章并未感到好奇。自己是出身于荥阳贺家,往上数不知道多少辈也的确有个陪祀文庙的圣人。但自己呢?不过就是个在族谱上除了名的人罢了,即使不除名,自己也只是个歪到不知哪里去的旁系而已。这样一个身份与如今这样一幅场景好像也不是多突兀。
“什么叫成器?什么叫不成器?”贺诚章索性垂下手,四仰八叉的躺着继续说道:“难不成立言,立功,立德这三不朽就是成器?纵情山水便是不成器?”
长宁停下正要落子的手,转而看向一副慵懒架势的他骂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何曾坠青云之志?若习文,则指点江山清乾坤;若学武,则封狼居胥撼山河。若无大志,你读的哪门子圣贤书?”
贺诚章眯着眼,用极为不争气的口吻说道:“读书种子千千万,有几个能位极人臣?习武二郎百万师,有几人可手握虎符?躺着就挺好。”
就当他说完时,一颗黑色棋子好巧不巧地砸中他的额头。
“难怪被贺家从族谱上将名字划去。空有满肚子的精修文章,治国良策却只愿意写些儿女情长。成章,成章。出口成章是不假,只怕不过是些淫词浪语吧?”
不知道是被砸了还是被戳中了痛处,贺诚章侧着身子看去,笑盈盈地狡辩道:“你见过万仞高山之上飞鸟难过吗?你见过江河辽阔潮水跌宕吗?还有大漠荒烟下的残垣断壁,夜郎群山中的曲径通幽。”
长宁一时间顿了顿神,自幼便只能在这如同牢笼的盛京城中,这样的她不知如何去答,于是脱口道:“没见过又怎的?难道你见过?”
“没有!”
贺诚章的话,让她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没见过?没见过你说得什么劲?”长宁说着又落了一子,随手将桌上的酒壶拿起直接喝了起来。
“所以啊,我想去看看!”
贺诚章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藏不住的向往。
读了万卷书,可还没行过万里路呢。我亦只有一个一生,自私点,为自己而活,去看看这大千世界又有什么错呢?
“本公子不稀罕去看,有朝一日我不见山,要让山来见我。”
长宁讨不到便宜,一时间竟然说了句不着调的话。
“什么公子,明明是个姑娘。”早已看穿的贺诚章小声嘀咕着。
“那又如何?”长宁闻言看向贺诚章质问道。
二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随后的时日里,长宁每日都会来坐上那么一小会。每日里不过就是在那自己与自己弈棋。
贺诚章也说了,自己是要走的,等腿好了就走。至于对近墨楼的赡养一事,他表示不需要。
于是在他腿好了的当天,才下地的他便被长宁拿着棍子亲手将他的那条腿又打断了。
从此之后贺诚章在没有说过走这个字,他心里清楚光是三个字不足以让近墨楼养自己一辈子,哪有什么平白无故,有的只是以物换物。但是他不走,因为他怕这个喜欢穿男装的郡主再给自己那么一棍子。索性就吃喝用度都在楼中,不过好在酒管够。既然不能身行,那便神往好了。
只是他有句话被长宁一棍子打回了肚子里,这一晃就是几年,而那句“跟我一起去看看这锦绣山河吧。”的话至今也未曾说出口。
想起往事的贺诚章摇头苦笑,看着一墙之隔的鲁王府。或许世间之人我不是你最钟意的那一位,但或许却是最了解你的那一个呢?
这些天,盛京城大大小小的几个院落算得上是风平浪静,可朝堂之上就有些暗流涌动了。
四皇子江瞿拿着那份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供词一路哭喊着进了大殿,全然不顾满朝文武的眉头攒动和当今圣上的诡异笑容。
一时间,好像太子与安阳公主的死已然是脱不了干系了,不过好在一切都在几人的意料之中,最后江尚真只用了一句容后再说便草草了事。
既让太子不用那么狼狈,也使四皇子不必那么尴尬。
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负责调查此案的江漓,平白无故还多了一条追责供词泄露之事,好不容易能停歇下来的他也只得日日装模作样去大理寺报到了。
至于追责谁?顾砚卿在当日就已经说明了。追到最后不过就是找个替死鬼罢了,那个当日负责记录的刀笔吏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幸运的是,那个刀笔吏也是个明白人,从杨家那里拿了一笔足够几代人吃不完的买命钱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就上吊了,只留下了一张认罪书交了上去。
大致也就是自己酒后失德,疯言疯语,形骸放浪,一时不慎,为图个好前程,主动将供词送到四皇子的门房那边去了。因为自己的玩忽职守,只好引咎自尽。
酒后还能认识路,也算得上出奇了。就这么一封前言不搭后语的认罪书给这件事画了个句号。
“他也不算傻。”顾砚卿听江漓说完始末之后淡淡地说。
毕竟这么一份认罪书是再好不过的了,谁都不会信,可又无从查起。太子可以揪住不放,四皇子也可以置之不理。
而他的家人则是可以平平安安,不会被徐家亦或是杨家弄得流离失所,生死不明。
顾砚卿侃侃而谈这认罪书的妙处,可江漓却心不在焉。因为他已经多天不见长宁和贺诚章了。
虽说悲欢离合是必经之事,可也不能这样啊。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何?只要不撕破脸,也不妨碍彼此之间的把酒言欢。各自为政有所图谋是不假,可多年情义何尝不也是真的吗?
也就在这一天,一封信件由皇宫出发送往鲁王府。
鲁王江厌接过信,阅后即焚。他并没有给自己那个足智多谋的女儿看,让其去斟酌信中内容。
夜晚,这个一向被满朝上下称作王爷的中年老翁独自一人在后院中一株梅树下的泥土里刨出了坛黄酒。
那是当年长宁出生时埋下的。鲁王妃出生于江浙一带,她曾经说过在她的家乡那边,孩子出生,无论男女都会埋下一坛子黄酒。
若是男孩则是状元红,若是女孩则是女儿红。
放下状元红不说,这女儿红则是女子出嫁之日招待亲朋所用。
江厌手拿黄酒泣不成声。半坛黄酒倾洒黄土,另半坛却是入了愁肠。入京已有十数载,不曾像今日这般睡的如此踏实。
四月初八。
宜:嫁娶,纳彩,出行。
忌:安门
今日一早,不用顾砚卿来叫自己,江漓便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了。这些日子虽然长宁没有来过,但是他依旧还是要去送一送自己这个表妹。
对于这一点,顾砚卿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只是临走之前看着自己一脸愁容的样子,说了句:“笑着点。大喜的日子,本就不应该有这副难堪样。”
虽然这么说,可站在城楼之下的他却如何也笑不出来。而那个向来嘴上风流倜傥的贺诚章却迟迟不见踪影。
江漓皱了皱眉头,他倒不是觉得那个书生苦苦求一个送行的机会却不来是多大的不好,相反他觉得贺诚章如此做或许挺好。
离别苦,最苦不是远行之人,而是送行之人。远行之人前程似锦,海阔凭鱼跃,送行之人却只能睹物独相思。
就当他分神的时候,十六面擂鼓齐响,三十二柄牛角长号共鸣。
江尚真立于城头之上,城门内长宁公主身披凤冠霞帔稳坐于三十二人抬的凤撵大轿当中。这一去,好像此生便回不了头。
既然是公主出嫁,那和鲁王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女子又如何能有两个父亲,送亲的必然只能是皇上,至于鲁王这个叔伯,在家中便是了。
看着送亲队伍远去的背景,江漓眉头皱的更重了,因为他无意间发现贺诚章这个腐儒的的确确来送行。
而在凤撵之上的长宁也恰巧看见了贺诚章。
说实在的,很难不看见。毕竟三十二个高头马大的轿夫中有那么一个瘦弱的身影,不难引人注意,而且偏偏还走在最前。
长宁看着被沉重木栓压弯了的瘦弱背影,心中竟然好像没什么感觉,只是嘴上轻声呢喃了一句:废物。
南燕盛京城至北辽敦煌城,不多不少,恰好一千里。
书中常说千里遥,可终究是书上,如今却实打实在他贺诚章的脚下。
一路之上,一个不言,另一个也是不语。
一个只想早些到,好让他少吃些尘土。
一个却求慢些行,好让她多伴些时日。
其实就连贺诚章也没想到,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真就这么抬着自己心爱之人一路走到了敦煌城外。
一千里,好像也不像书中所说的那么远啊。
北辽的冬日比南燕来的略早,出发之时尚是春末,达到之日却已是寒冬。一路之上,不光踏遍青山绿水,还走过了四季变幻。
入城之日,恰逢敦煌大雪。一袭红衣入城,贺诚章便看那背影,恍如隔世。
就在他觉得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那袭红衣竟然回头了,朝着他莞尔一笑。谁说离别就只能是泪眼婆娑。
相视一笑,恰如初见。
城门关上,城外的贺诚章随即倒下了,本就是文弱书生,哪里经得住长途跋涉,不过全凭一口气撑着。
一架马车从队伍后方走来,赶马车的正是九州。
九州跳下马车,轻轻一提将贺诚章丢进了早已准备好棉被碳火的马车内。
拍了拍手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敦煌城,一向喜欢调侃的他竟然没有说出什么找乐的话。只是轻轻地叹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千里抬轿,求仁得仁。”
世间事,唯有深情一事,最容不得世人耻笑。
而在城门之内,长宁长舒一口气。才笑话他顾砚卿用情算计他人称不上光明磊落,现如今自己倒是也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