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烛影花阴
青州王府的东苑，是历代王储起居的所在。
月牙状的拱门两侧摆放了两只憨态可掬的玉狮子。
左手边的雄狮后背春蚓秋蛇地刻了“寻川”两个小字，右手边的雌狮上除了一个“宗”字及之旁的草字头外，下面便是歪歪扭扭的若干线条了。
这是十五年前的一对垂髫小孩，为了攀比谁会书写各自姓名时，在一对价值连城的玉雕上留下的涂鸦。
而当年好胜的女孩因为自己名字的笔画复杂且指力不足，始终无法刻出那个蕊字而急得嚎啕大哭，直到男孩的母妃承诺送出自己养在后院视若珍宝的两只西域孔雀时方才哄好。
往院内走时，正对卧房前门的花团锦簇中，原有一匹小小竹马，当年自称“寻大将军”的小世子常常斗志昂扬地擎着竹矛，骑在上面大喊杀敌。
而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宗大小姐，总是站在旁边的秋千上单手握绳，另一只手叉着腰为自家“夫君”呐喊助威。
永平二年，勤王大败的噩耗传来，愤怒的民众进不得王府，便每日围堵在门前讨要说法。
安富尊荣的小世子一夜之间成了众人谩骂的祸种。他大哭着折断竹矛，砸坏竹马，亲手终结了还未开始的将军梦。
树倒猢狲散，赶着巴结寻家的宾客们纷纷忙着与其划清界限，避之唯恐不及。
有心探望的宗家小姐在吃了无数次闭门羹，又被门前蹲守的将士遗属冷言冷语地挖苦、攻击过后，便也不再走动。
永平四年，王妃去世。
或许是自暴自弃，又或许是天性展露，彻底没了管辖的世子还未守满三年孝期，便穿金戴玉地钻进了青州头号花魁的香阁，过上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
没有人看到，放浪形骸的纨绔世子每天傍晚，都会学着已故母妃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将门前的花圃打理整齐。然后坐上儿时玩伴专属的秋千，晃晃悠悠地怀念一会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
时光荏苒，一晃便到了永平八年。
如水的月华斑驳交错地穿过青梅树紧密的枝桠，照得秋千上一副绝美的脸庞忽明忽暗。
银色丝缎绕过两条斜放的长腿，自然地垂落地面，将少女身下的黑影，连同她的隐秘心事一同裹住。
吱
屋内的少年挑起窗户，橘黄的灯光立时洒进院中。
寻川抖开折扇，驱赶着扑火的蛾子，探头说道：“有事进屋说。”
宗蕊连忙摆手：“没没事，许多年不曾来过，我随意坐坐。”
寻川闻言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又将窗户关好。
“这家伙”宗蕊暗恼间，只见崭新窗纸里修长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俄尔门开，寻川笑吟吟地托着下巴：“难道你是怕芷清姐进我屋里，所以在这守着？”
“你少吹牛，人家白姑娘的守宫痣还在身上，才不会随随便便到你这里来。”
“哦？观察的倒挺仔细。”寻川拨开珠帘，又问：“外面蚊蝇很多，真的不进来么？我知道了，堂堂宗大小姐，怕被我这淫贼占了便宜。”
宗蕊起身走向门口：“才不是，我怕你做什么？”
进到屋内，宽大的红檀书案上堆叠着厚厚一沓图纸。
寻川见宗蕊不再言语，便坐回案前，拾起炭笔继续配合着丁字尺沙沙沙写画起来。
宗蕊左瞧瞧右看看，屋内布置与四年前并无大异，桌椅床榻虽然陈旧，却也摆放整齐，不落尘埃。
望了一圈，来到寻川身旁，见他画图专注，便不出声打扰，信手挪开镇纸的玉马，拿起下方的图纸翻看起来。
“看得懂么？”寻川取过手旁的算纸，一边演算着方才设计的截面强度，一边问道。
这种样式的图纸，宗蕊已经在工坊里见过许多，为了面子，她虽然好奇，也不愿向下面做活的匠人请教。不过见得多了，也私下记住了“12345”与“壹贰叁肆伍”的对应关系，以及大致琢磨出每个视图剖分、投影的规律。
又看半晌，宗蕊指着图上的一条尺寸链，问道：“为何你每标一串尺寸，其中总会少掉一处？”
寻川斜看了一眼，随口说道：“或许是画图的时候马虎，漏掉了。”
宗蕊摇头道：“起初我也这么想，可是后来发现，不论少标的哪一处，这一段的长度总能通过工件总长和其他分段尺寸加减得出。既然这样，为何不直接将其标注圆满呢？”
问题虽然基础，也足以说明宗蕊看图的确仔细，不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地随意浏览。
寻川欣慰地接过宗蕊手中那张图纸，用炭笔在上面示意道：“就拿这根轴举例，不论多么巧手的工匠，多么精密的加工方式，都无法完美地顾及到每一个尺寸。所以在标注尺寸链的时候，设计者往往要根据零部件的用途，留出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尺寸来消化制作过程中累积下来的误差，来作为确保其他尺寸准确的代价。”
宗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李师父常说打九九，不打十足，便是这个道理了。”
寻川话锋突变，问道：“李道全是个什么样的人？”
宗蕊笑道：“李师父跟随爷爷半生，已经尽得了他老人家的真传。你呀，虽然有许多天马行空的奇妙理论，若是论起生产实践，比他们二位还差得远呢。”
“术业有专攻，我自管做好设计，生产是别人的事。”寻川小心地续上一盏灯油，又道：“我不是问这个，你对李道全的私生活了解多少？”
宗蕊正极有兴趣地观察着寻川手算的竖式，听到寻川发问，不解地抬头：“寻川你好奇怪，打听这个做什么？从咱们记事起，李师父就跟在爷爷身边鞍前马后了，这段时间为了胡家村的宝阕工程，更是许久不曾回家，他能有什么私生活？”
寻川道：“那我再问你，宗家为何会与幽月帮合作？宗爷爷知情么？”
“这两年宗家所有的业务都是爹爹在经手，具体实施则由李师父负责。爷爷早已到了享清福的年纪，不该再操心这些事了。胡家村那项目的出资方是吴江，宗家是拿吴家的钱做事，算不得与幽月帮合作。”
见寻川眉心微皱，宗蕊只道自己言辞激烈了些，于是轻声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年遭受了许多不公，是以心里有些怨气。寻川，就算你今天拖住了吴江，他明天也一定会来报仇的。与其在这里疑神疑鬼，不如想想怎么应对他，这也是我今天想对你说的。”
“吴家父子都是有勇无谋的莽夫，能在临淄城混到如今的地位，一定是背后有人保他。”寻川不知道此时吴江已死，分析道：“我不信背后那人会纵容他发疯，报私仇。”
宗蕊道：“是贾氏父子保的他们。今天你放走贾正经，又是何故？”
寻川道：“我那舅舅贾仁狼子野心，却不太聪明。我猜母妃当年移权给他，又设置诸多限制，也是因为有同样看法。”
宗蕊奇道：“你是说，伯母也看出姓贾的不是好人，那”
“当年确是无人可用，贾仁虽然昏聩，青州在他的治理下，百姓也还算活得下去。”寻川顿了片刻，又道：“又或许，母妃有意设这道卡，要将他留作我主政之前的试刀石呢？”
宗蕊闻言，语气间充满期待：“你是说，你愿意做青州王了？”
寻川道：“我又没说过不做。彼时势单力薄，只好韬光养晦，即使今天有了一点实力，也还是羽翼未丰，之所以放了贾正经，是不想逼贾仁明着反。”
哒，指尖的炭笔因为用力过猛断为两节。
宗蕊从寻川手中拿过断笔，又重新递过一支：“既然你有这想法，就该早点说的。”
“早点说，求你们帮我么？”寻川摇摇头：“青州外敌环伺，之所以没人侵犯，一是依赖宗家连年向外输送的各类制品，二是我这遗孤在他们眼里没有威胁。一旦宗家明着帮我夺权，他们还坐得住么？”
宗蕊歉然，原来寻川看似不羁，却在心里藏了这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