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梁启
午时，津华码头上，商行成堆而立，里面大多是鱼行的人。他们坐着喝茶，悠闲的在太阳伞下闲聊几句。
今日，太阳似乎懂得人情世故，没有像夏日般无情，只是有些刺眼。这对码头的脚夫来讲，是件难得的好事。
此时，几艘庞大的钢铁巨舰划破海平面，向港口缓缓靠近。船响起阵阵轰鸣的巨响和刺耳的笛鸣，身后排出的滚滚浓烟笼罩天空。
港口旁，堆满了大船小船，脚夫们来来往往，将一箱箱货物搬运到车上。脚夫们的脑袋埋得极低，脸上没有表情，沉默的一言不发，身上的汗水如暴雨直泻不止。
高顺利靠在栏杆上，望着大海，迎着海风，眼皮子稍微一抬，张嘴打了个哈欠，有些无所事事。
赵小刀似乎很害怕他，故意离着他站的远远的，但目光却会时不时的悄悄落在他的身上，然后又赶紧收回，撇过脸去，像是做贼一样，好笑又可爱。
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小福子和小六子带着几位兄弟在附近来回走动，以防有人劫“货”。
这“货”当然指的是梁启，梁大学士。
据可靠消息，梁大学士会乘船在中午抵达津华城。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了，没有人能预料到，正是这消息搅了他和赵小刀的事，真是可恨！
高顺利想到这，不禁转头看向身后远处的赵小刀，而对方也正好看了过来。
双方目光对视不到一秒，赵小刀那只小绵羊就已经招架不住了。
她哪里会料到高顺利会看过来，赶忙低下头，整张脸迅速变红，做贼心虚的样子真的太可爱了。
“巨帆号……真的是巨帆号！赵公子，巨帆号来了，他真的来了！”一位弟兄指着远方驶来的巨轮，大叫道。
众人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远方传来一声汽笛刺耳，那座钢铁巨兽的身影越来越近，巨大的阴影逐渐笼罩在港口。船身上，天蓝色的喷漆涂下的大字“巨帆号”渐渐清晰。
天边突然掀起一阵海风，一群白鸥惊得飞起。巨帆号驶入港口，在码头的一大空地停了下来。
巨轮撤下铁板，从中吐出一架铁梯，几秒后，人声喧哗！
船上响起喜悦的欢呼，早已厌倦海上生活的乘客们纷纷涌下。
当每只船靠岸时，就代表着它带来一个人心中日月所思的那个人。
“那个该不会就是我们目标吧？”赵小刀看向人群中的某一个人，脸上的绯红还未消退。
高顺利点头附和道：“是的，蓝色长衫、黑色布鞋，头发稀寥，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留着几撮小白胡，接头物品正是他背的那只旅行包。记住，暗号是大姜接大葱，长江送流水，孤舟千帆去，唯我醉独清。”
“你们派一个人过去，把他接过来，要快但不要太急，和读书人说话不能太冲。”
赵小刀没看高顺利一眼，而是看向一旁的小六子：“小六子，你读过几年私塾，应该知道怎么跟读书人打交道，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高高白白、有些迷糊的小六子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睁开半张眼：“啊？我去……行，我去”
说完，小六子便摇摇晃晃走进了人群，像是喝了假酒。
高顺利莫名觉得红花会的人似乎都有点不靠谱。
小福子看出了他的担忧，赶紧出来为好兄弟解释道：“别看小六子这样子，其实他很靠谱的，只是家族血脉的影响才有了今日模样。我跟你说，在几年前，小六子又高又帅，追他的人从那条街排到那条街，那时他和我合称‘津华二帅’！可惜，因为血脉和某些事情，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为了陪他，我也自甘堕落，将自己给吃胖了……”
“拉倒吧，就你俩还津华二帅。明明是自己吃胖了，还说是为了陪兄弟，真臭美，脸都不要了。”赵公子无情拆台，根本不给小福子一点面子。
很快，小六子领着“货”回来了，看起来没有太多意外，一切进行都很顺利。
梁启看起来是真的苍老，白发稀寥，仅存十余根。他脸上皱纹几乎卷在了一起，像是忧国忧民的心绪全缠成了一团。
身上长衫老旧，朴古的花镜，胡须皆白，看似沧桑，眼里确实有光，几分疲惫被希望、热血的光芒给盖过。
一个老人眼中竟然还有热血？
是的，这个尝尽人间心酸，阅遍世间疾苦的老人，仿佛真的是一名铁血战士。哪怕他在仕途上屡遭贬谪，同行对他的恶意排挤、诋毁，甚至打压，但他的意志却如钢铁一般不曲不折！
这个老人是个奇葩的存在，无论是身处政界，还是位于学界，他就像是矗立在高山之巅的孤石，任尔东西南北风，大海惊涛杀万里！
无论如何，他的眼里的光却一分也不暗淡，反而越拙越勇，越烧越旺！
梁启是个极为谦虚的人，他曾与孔子自比，说世人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就像孔圣师如泰山一样高大时，就会分为阴阳二坡，一面是阳光的赞美，一面是黑暗的诋毁。
而他之所以受到褒贬不一的评价，并不是他有多高大，也不是因为他的才学有多么渊博，只是时势造就了英雄。
当猪站在风口浪尖上，亦能飞翔。
梁启在25岁前是名忠实的保王党。他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家族亦是当地有名的儒学世家，家父曾任儒家之徒。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自然成长为了一个儒学者。后来他又拜于著名儒学大家康为门下，随之结识了许多经世之才。
当时儒家学者多半不满洋文化入侵，而天龙王朝对此却无动于衷的态度。
又到后来，天龙王朝的御敌战争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西洋、东洋、南洋，四海八荒之外的洋夷都对这个腐朽落后的王朝动了刀子，切下一块块血肉，不停的压榨王朝的各族人民。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康为的号召下，各地儒生集结于京都，向宫内逼压。哪怕他们喉咙喊破了，肺裂出血了，也止不住他们的口号——救国兴亡，古法当变，变者，生！不变者，亡！
或许，宫内那位从小软弱的天龙真子也不甘心做个亡国之君，又或许他确实被宫外那群儒生给感动了……总之，天子唤康为进宫议事，几日后康为再出来之时，已是摇身一变，成为了当朝太傅。又过了十几日，皇帝下了金旨诏令，命康为发起变革，救国存亡！
于是，当时身为康为门下弟子的梁启得到了重用，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踏上仕途之路。
梁启胸怀壮志、才华不凡。他与康为合著的《孔圣伪学经注》，成为了当时人人追捧的圣经，虽然那圣经只仅存了百日。
得意之时，他们这群儒生高谈阔论、指点江山，颇有商君、王荊公之风，但在官场政治上，他们始终还是太嫩了。
革新变法不出意料的失败，六君子献生取义，而他与老师却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漂泊异国他乡。
这是梁启的第一次仕途，官至少学傅，可惜虎头蛇尾，草草潦潦就结束了。
在国外的这几年，梁启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东西，这才明白以前自己的年少无知是多么愚蠢可爱。
于是，他与老师康为的观点出现了分歧，发生了争执，最后决裂。外界的人都骂他绝情绝义、弃师小徒，但他内心却更加坚定。
毕竟道不同，何谈相谋？笑哉、笑哉！
当梁启第二次踏上仕途时，天龙王朝刚刚覆灭，国内百废待兴，世人尊称“国父”的临时总统孙仲元先生邀请他回国，担任教育局高级领事长兼文化局议会长。
而这次的仕途比他原想象的更加艰险，因为北洋军元帅袁卓焕光明正大的窃取了革命果实。刚阿不屈的梁启自然站在了孙仲元这边，支持了民国党的立场。
于是很快，他被架空了，又很快，他被罢职了。没过几个月，以孙仲元为首的民国党发动的第二次革命宣告失败。
民国党面临解散危机，各级领导人纷纷潜逃出国，而梁启自然遭受牵连，只能无奈再次逃出国外。
第三次踏上仕途，是受世人尊称“国师”的京都教育文化局局长蔡天培之邀。不过这次回国，他仍没有受到热烈的欢迎，而是迎来了满满的敌视。
正如周先生所言：“这群软蛋总是怕有人抢他们的饭碗，于是看谁都像是贼。”
这次梁启没有高官待遇，只是一名普通的检事。好在蔡先生顾及情义，又让他担任京大教授助理，也算谋得一份生计，不至于饿死自己。
梁启在京大帮忙教书，工作不算太累。空闲之余，他常泡在京大书馆，一边修订资料一边整理图书。
同时，他也经常混迹于世俗之间，真正意义上与底层人民近距离生活，思想上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改变。
他像是一名观察者，洞悉着这个破败社会的种种缺陷，而他明白，他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
于是，他发布了一篇著作，虽然只有短短几页纸，但却在社会各界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
保王党、维新派、政府军同时盯上了他，暗流涌动，他即将面对的是各族人民的愤怒！
“梁先生，你后悔吗？”高顺利盯着面前的老人，心里说不出的敬佩。
这个老人没有看他，而是望向池中的那潭明月，突然凉风忽起，几片落叶飘入池中，在水面上点起一丝波澜，扰乱了池中明月。
亭池小桥，城内打更人的铜锣声缥缈如天边的云纱，隐隐约约。
“何谈后悔？我此生起起伏伏，权贵、美色、虚名，我早已看淡。反正我只是个已经半截入土的废人，苟活残喘又有何意义呢？倒不如让我这废人如那柴火一样，再燃烧一次！用我这身老骨头为天龙国的未来方向照把光，让世人看清这一切，又何谈后悔！”
梁启神色激昂，眼里的火光熊熊燃烧，要烧破这乌烟瘴气的黑暗社会！
他侧身回首，看向站在身后的少年：“你是高家的人吧？隆基之子，盛宗之侄，高泰之孙，天龙八部之一，龙芝兰部，四世三公，此等身份真是让人羡慕！你……愿意抛弃这些，追随我吗？”
高顺利微皱眉头，有些不解：“不知……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晚辈听不懂。”
“我追随的是科学与真理，俗名之类的，自然不能要，这是学者的基本素养，”梁启语重心长，对这个后辈极其认真的教导，“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学者的影子。我想，你做学者应该要比当一介武夫好。不过——你大概不会答应。因为你志不在此，你和你父亲一样都向往着虚无且飘渺的神秘，这也是高疯子心中的痛伤，一代代子孙，唉……”
高顺利明白梁启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就如老头子所说的，前朝遗老没一个是普通人。
和这些老成精的聪明人（老妖怪）说话，不用说些什么，他们都能一知二晓。
“梁先生，你很像一个人，儒家之祖——孔圣师，孔子。”高顺利说。
“哦，没想到你也这么想，”梁启眯着双眼，嘴角浅浅微笑，“孔圣师的名号响彻四海八荒，留芳千古，我哪敢与其并列。我就是一介废人，能活到现在，也知足了。”
梁启突然话锋一转：“你喜欢那个姑娘吧？别骗我，我说的就是姓赵的那位小姑娘。”
高顺利被杀的措手不及，大脑顿时一片清空，结结巴巴的说不出几个字：“那、那啥，人家赵公子是男的。”
只见梁启老眉横秋，冷冷一瞪：“呵，男的？你骗骗自己就好了，放过我这个老头子吧。你说赵姑娘是男的，你自己信吗？我虽然老，但不瞎。”
果然和这群老狐狸打交道，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真是太叫人讨厌了！
高顺利无奈，只好向梁启坦白了一切，一五一十全都说出去了。
梁启听完后，微微摇头：“错了错了，你全都错了！以你这种手段，活该追不到女孩子。你要是和你父亲一样帅、一样强，随手一勾，千万富婆随便爱，玖亿少女的芳心都主动乖乖被俘。”
“你和你父亲还是相差太远了。我和你说，追人要靠脑子，霸王硬上弓——小心断了弦！”
“感情不能一下而就的，要懂得培养基础。来，过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首先……”
梁启在高顺利耳旁小声说了几句，这位爱情小白顿时满脸狂喜，恍然大悟，胜读十年书！
“好了，我累了，你赶紧走吧。”梁启很快就下了逐客令，不愿再教他什么了，说什么都要赶他走。
哪怕高顺利有千般不舍，也只能无奈离开。结果刚出院落，转角就遇到了赵小刀。
如果他再晚来一秒，或早出一秒，就会与小刀擦肩而过！
这都被你算到了吗……高顺利的内心瞬间升起了对梁启的崇拜。
“小刀，这么晚了还出来，不休息呢，去哪呀？顺路的话，我陪你一程。”高顺利尽量保持温柔的微笑。
可这笑容在赵小刀的眼里，却是不怀好意的邪笑，吓得她连连后退几步。
“小、小顺子，我没事，就是随便走走，难不成你也顺路？”赵小刀笑着却比哭还难受。
“你就那么怕我吗？我又不是大灰狼，也不吃小绵羊。”高顺利慢步逼近，伸手把那只虎偶帽给扶正，然后认真看向赵小刀的眼睛。
赵小刀的眼睛很好看，眼里藏着星光，但她却很害怕的闭上了眼。
赵小刀真的很怕他，这是他的错，把人家吓坏了，恐怕没两三个月都缓不过来。
可他脑海里又想起梁启的一句话，她没直接拒绝，说明她也在渴望接受你。
“唉，”高顺利叹了口气，附耳低声道，“只要你愿意，东南西北我都顺路。但你不喜欢，我也不会自找没趣。冬天夜冷，多穿点，别着凉了。”
说完，他又忍不住捏了下赵小刀那婴儿肥的脸蛋，然后笑了笑，起身离去。
没过多久，赵小刀睁开了眼睛，睫毛灵动，眼里有泪光闪烁，有些委屈又有些期待后的失落。
她呼了口气，心中的大石放了下来，但她又忍不住回头望去，那个少年的背影在黑夜里逐渐模糊。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身影愣了一下，没有选择回头，而是潇洒的挥手，黑暗里传来他的声音。
“小刀，我先走了，记得早睡早起。祝你有个好梦，晚安。”
说完，那人影不在停留，直直离去。
赵小刀转过头，脸又红了。
今晚怎么会有好梦呢？梦里注定会有那个混蛋！
赵小刀有些生气，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却踢不走心中那份异样的感觉。
欲擒故纵，取之有道，不失分寸，合情合理，这便是梁启第一步——攻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