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千里明月
荀柔闭了闭眼睛。
“你太自负了。”
“汉帝被称为天子,但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并非上天之子,你称为大贤良师,真将自己当做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吗?”
“大汉再没落,能定羌于凉州,拒鲜卑于幽并,犹有百战之将,有安民之臣,各地庠学建立,开童蒙之寐,而你呢?
“不教而杀为之虐!
“黄巾起时声势浩荡,勇猛忘命,每与朝廷之兵相交,却败如山倒,为何?盖因不习武艺,不懂旗号,不知规矩。
“波伯谦也算是将才,能与朱儁相持,却有长社之败,为何?盖因一朝掌兵,未习兵法,不识地利。
“黄巾占领地方,百姓却起而相抗,为何?盖因不能治理,不能安民,只知收刮钱财——比之贪腐官吏尚不如,百姓畏逾官府。
“你自言大汉失民之望,然黄巾比大汉又如何?难道你们就得到民心了吗?这里百姓之所以安定,其实并非因为你的谎言,而是你们劫掠了全冀州的官仓!
“你至今竟犹引以为傲?
我是民,颍川百姓是民,各地反抗黄巾之民亦是民,镇压黄巾之兵卒亦是民,如此多不从君者,张君何还敢自称正义,顺应民心?”
暑夜闷热,荀柔半夜热醒,伸手一抹,满额头都是汗,脑中全是白日里不欢而散的谈话。
从来道理朴实,谁都知道,“得民者得天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然身于其中,却往往不识庐山。
他记得张角最后露出的慌乱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坏人。
平心而论,张角是好人,比三国时,为自己野心置百姓不顾的诸侯好。不是任何人,都能如他这般,甘冒性命危险,前往疫病横行之地施药救人。
大汉朝廷没做的事,他做了。
所以,他整臂一呼,能得天下云集响应。
但他的才智不足以成就他的妄想,黄巾一开始,就有严重问题。
这段历史,在史书中简略,他记得不多,但大概张角一死,失去精神领袖的黄巾众人,便再无力与朝廷相持。
月光穿过窗牖照进室来。
“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阿叔”
荀柔一惊,转头,临榻的小侄睡得很熟,四肢摊开,薄衾全掀在地上,单衣也掀起来,月光透进来,正照在他白肚皮上。
他口中模模糊糊的喃喃自语,不时将脸皱成白包子,很艰难的样子,显然今日颇受了一番教育。
他去找阿贤时,华佗正将阿贤念叨得他眼冒金星,不过一见他来,倒是解放了阿贤,跑来捉住他,要商讨张角的奇症。
荀柔哪知道这个?且不说他根本没有给张角看病,就他的医术,离华佗张机这一等神医差远了,所以只好恭维附和一番,总算给放走。
轻手轻脚过去,将衣服翻下来给阿贤盖好,望着这张肖似兄长的容颜,一口叹息溢出。
仲豫大兄要是知道,阿贤被带着去学医了,也不知道是否会生气,觉得不务正业?
毕竟,正途是经史,医工还是工匠技艺,未有将来“不为良相就为良医”的社会地位。
想起家中兄弟,荀柔唇角就忍不住一敛。
战事之中,有人突然不见,并不奇怪,但他与阿贤在城中消失,不知家里会怎样想,父亲、阿姊、兄弟叔伯们
荀柔走到窗边坐下,双手抱膝,天上明月一轮,半晕半明,不知千里之外,所见明月,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他可以带阿贤回家的。
没问题。
夏天,天亮得很早,蒙蒙亮时,窗外就隐隐传来远处的呼和声,有点像是在训练兵勇。
昨日进城之时,他只得隐隐一瞥。
广宗城不算大,军营设在城东、北两面,都依墙而建,大概为了省一道围墙。
军帐错落,不算整备,但也粗有模样。
这些是黄巾中最精锐、最忠诚的队伍,甚至能与卢植相持。
这位作为刘备老师出名的中郎将,是典型的汉朝式文人,上阵能杀敌,下马能写书,曾有丰富了平叛经验,就这样,一照面居然没有将初次上战场的黄巾打败,由此可见冀州黄巾的凶悍。
不过,卢植走前,一直修筑工事器械,在广宗城南,推土为山,已垒起一座山丘,如今的朝廷军队便靠着山丘建营。
荀柔一边在院中燃柴烧水,一边拿木炭在地上笔画。
“你在干啥呢?”派来看守他们的少年,操着一口北地口音,好奇凑过来。
少年与他年岁相仿,容貌相比一般常年劳作的太平道徒,显得白净些,两道浓眉很是精神。
荀柔一笑,顺手在地上勾了一枝兰草。
长枝横斜,花叶扶疏。
就成一体。
近年,随着竹纸推广,书画顺时得到发展,家中便有兄弟颇好此技,说不定将来就先曹不兴成为国画鼻祖了。他上辈少年班学书画底子还有点,还被这位族兄引以为知己,邀请去欣赏大作。
少年皱紧眉,仔细端详,突然一拍手掌,看着他兴奋道,“你这是葱苗?我没说错吧?”
葱苗
葱
正被雷得三花聚顶、神情恍惚,就听见少年又道,“你这葱花画得不对啊。”元宝小说
可不是嘛。
荀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解释自己画得不是葱苗,还是该直接道歉,表示自己五谷不分画错了。
“你是不是没见过葱苗啊?”少年看看他白嫩的脸,又看看他捉着炭条,白得简直透明发光的手指,蹲着步子又靠近些。
“我要下麦了。”荀柔转身拿起旁边的麻袋,抓了几把下进水里,在少年连声呼多的背景音中,又故意放了两把,这才用勺子搅拌防止黏底。
院子没有厨房,他自己也不放心离阿贤太远,早饭将就吃麦粥。
“你这放得太多了。”少年心痛的望着水面,“一会儿定会黏在锅上的。”
“阿叔,”一觉醒来便听见院中动静,又见隔床荀柔不见,荀颢匆匆绑上衣服出来,红着脸羞愧道,“我起晚了。”
啊啊啊,他太不应该了。
“不晚,还未到卯时呢。”荀柔往火里添一把柴。
“我来,我来吧。”荀颢仍然坚持接过烧火任务,一心弥补自己睡过头的错误。
荀柔拗不过,只好退开让他。
“哎,你想不想看看葱花什么样?”荀柔退后站起,少年又凑过来,故作神秘的挑起两道浓眉,眼中透着殷切。
“我能出去?”荀柔轻轻一挑眉,唇角微微翘起。
真好看呐。
少年直直看着他,都不愿意摇头,错了眼,“上师说不行。”
“既然如此,那还怎么看?”
“我可以让我弟阿生带进来。”少年方才就想得这个主意,“院子里经常有小童来玩耍,让他们叫我弟来就是了。”
荀柔眼睫轻轻一颤,“那多谢你。”
的确要谢的,他真是竟忘记了,此处可是有能随意出入的人群的。
“不谢,不谢,”少年不好意思的摆摆手,“我叫廖化,你,嗯,公子叫什么名字?”
荀柔眼睫陡然一掀,差点翻出白眼,破坏自己优雅形象。
“公子?”
好家伙,这是什么运气?
咳,不对,说不定重名呢。
“对了,我还有个字,是前几天一个念过书的大叔教的,叫元俭,大叔说,取字就是大人,可以娶老婆了,嘿嘿。”
“我叫荀柔,”克制着唇角抽搐,望着和自己身高仿佛,笑得一脸傻样的廖化,他彻底木然了,“尚未取字。”
对着经历曲折送到面前的葱苗,荀柔只好认真的画了一支,没想到小童们好奇,都呼啦啦围拢过来。
他年纪还不算成人,在家又常带小辈玩耍,再加上记性好,几天就和整个广宗城的孩童混熟,知道了不少城中情况。
广宗城中,果然没有表面上祥和安宁,死了丈夫的妇人带着孩子过得还好,因为会受到一点特别照顾。
反而家中男子若是在战场上,受重伤在家,一家辛劳却全妇女身上。
而女性一向比男子们更现实,不易蒙骗,他们有的本人并非深信太平道,只是不得已跟着家中丈夫。
在荀柔还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利用这些。
张角派了人来请他前去。
“黄天果然庇佑我们,”张角望着他道,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兴奋,“方才舍弟来信,说他在下曲阳,击败了西凉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