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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论迹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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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柔很能理解张角此时的兴奋。

    光武以来,裁撤军队,中央撤掉南军,北军八尉减至五尉,地方兵力也改州兵为郡兵,分散兵力,唯有边军,为抵抗外族入侵,还在不断扩张。

    按照道理来讲,中央北军五尉,拱卫京师,是国家最精锐的部队,但实际上,大家基本默认还是边军更能打。

    毕竟前者,这些年不是抓动嘴皮子多过动手的太学生,就是沉默认命,胡子一大把的老大人,后者却需要和外族拼死拼活。

    其中,凉州地区日常和各个羌族部落相爱相杀,和匈奴,不相爱只相杀,和鲜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弯成蚊香,生存环境复杂到,一度让出生中原地区的朝廷大佬们怀疑人生,想将凉州划分出去不管。

    所以,在这样环境下存活的的凉州军,在中原,那真是自带传奇光环。

    比如,此次平叛的主力皇甫嵩。就是一位来自凉州的大佬,他本来是到京城叙职,结果被抓壮丁派来平叛。

    朱儁说起来也是烈烈威名的武将,但和这位大佬比起来,战功就差了一大截。

    所以差点赢朱儁的波才,在遇到皇甫嵩过后,简直被打到怀疑人生。

    而皇甫嵩之后在对黄巾作战期间,也是连战连捷,攻无不克,俨然一代偶像,黄巾克星。

    不过,颍川毕竟地理位置重要。

    卢植因故被免,皇甫嵩还在扫荡颍川抽不身,同样来自西凉、战斗经验丰富的董卓,于是被朝廷寄予厚望,被派到冀州成为前线第一指挥。

    在他来之时,黄巾军恐怕是胆寒心惊了好长一段时间。

    董卓耍了个滑头,弃广宗城不打,转向张角之弟“地公将军”张宝囤守的下曲阳,当时大概是想捡软柿子,避免卢植覆辙,准备先立功站稳脚跟,但没想到,他居然输了,虽然只是小负,但毕竟输了。

    而对于心惊胆战备战的黄巾来说,这场胜利足够鼓舞人心。

    城外练兵的张梁和波才,都被张角叫回来,一同高兴庆祝。

    荀柔挺能理解他们此时的激动心情。

    这就好比一个学渣,嘴上再不承认,但多少还是知道自己渣,突然居然考赢班里学霸!

    就难以置信吧。

    但……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本来是进攻方?守着巨鹿郡北面几个县,难道能帮他们实现理想,统一天下吗?

    “公子一点不觉得高兴吗?”数日不见,张角的病显然又重了一分,只是现在喜色冲淡病色,竟是红光满面,“公子前些日子所说,的确是金玉良言,让某受益匪浅,深思后,近日亦在军中教授兵法,旗鼓之号,训练众人,颇见成效。”

    “嗯,你高兴就好?”

    不是荀柔看他们不起,他亲眼见过训练壮丁,还亲身尝试过学习兵法。

    感想就是,这玩意真不是随便就能学成,否则你以为曹老板是怎么成为三国霸主的?

    “我今日欲在城中施治,公子愿与我一道吗?”

    张角含笑邀请。

    “兄长,你要保重身体啊。”张梁想要阻止。

    “不碍事,”张角摇摇头,“也好几日未出去,众人久不见我,恐心中不安——荀公子这些日子,对广宗城布局街巷颇有好奇,不想亲眼一见吗?”

    荀柔抬眼看他,“张君不惧自己病情暴露,我又有什么可担心。”

    作为上天所派,精通术法,能御风雨雷电的大贤良师,张角自然是不能生病,不止不能生病,还必须身体强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才行。

    别看一天到晚有小童在院中出入,张角的病情,其实只有很少人知道,他日常以修炼悟道作为借口,关闭房门,就连日常看守荀柔他们的廖化都不清楚。

    荀柔没必要拿这种事威胁,自然就闭口不谈,只是此时说来刺刺对方。

    至于他打探广宗城布局,也从没遮掩,就光明正大的好奇,猜张角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打算。

    波才被赶回营地,将下曲阳得胜的消息告诉徒众,以此安心。

    张角邀荀柔相陪,在其弟张梁的护卫下,走出府门。

    城中的道路,他已然熟悉,城中各家,他也识得大半,一路与徒众亲切交谈。广宗城中,太平道狂热信徒占多数,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

    而作为大贤良师的张角,始终维持着亲切温和的态度,尽量与更多的人交谈,他很耐心,很温和,很宽容,很理解,自然认真的关心着日常琐事,是否缺少什么,有没有吃饱、家中老人身体如何、家中小孩有没有淘气

    被关心的人,无不感动流涕,热泪盈眶,甚至有人激动得五体投地。

    他们真心崇拜他、仰望他,将他当做心灵导师,精神安慰、引路明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如何蜡黄,身形如何消瘦,头发已然斑白,他们将他当做天神,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心。

    这是一场足够成功的安抚,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身处狂热人群中的荀柔,第一次感到这种场景的力量。

    人们在一个群体之中,很容易被周围人的情绪和心情感染,变得激动、热血、盲目、迷失自己,而即使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但还是被热烈嘈杂的人群,影响到心跳加速,感觉自己肾上腺素正疯狂上升,就像是在战场之中。

    他们缓缓走过街道,来到一户人家,这家正好有个战斗中失去一只手、卧病在床的男主人,一个见到他们局促畏缩的女主人,和一个不到五尺的小朋友。

    嗯。

    荀柔表示,就稍微有点没创意。

    小孩子在母亲的带领下,乖巧的问好,高兴地想凑到荀柔身边,却被母亲拉住带向一旁。

    张角拄着九节杖,拒绝张梁代他“施法”,亲自为男子做法,并当场手绘符咒,烧灰入水。

    “你可反省到,自己近来犯了什么过错?”张角道。

    屋门外围着,墙头上趴着,院子里站着,全是乌泱泱的人在围观。

    男子艰难以一手撑地,向着张角磕头,“弟子想不出。”

    “对父母尽孝否,对妻儿关爱否,对朋友尽义否,与周邻和睦否”张角也不生气,一句一句地念,“心中可动过邪念——”

    念到这一句,男子轻轻动了一动。

    “人心有想,有欲,有怨,则生黑气,气生则人之五蕴不顺,故而生病。”张角道。

    “弟子、弟子并非嫉妒邻居,从营中带肉食归家,只是遗憾自己不能再上阵——”在张角平静地注视下,男子勉强说道此处,突然一头磕下,“不,弟子说谎了。弟子不忿,当初弟子比他勇武,杀敌更多,他却至今有肉食弟子错了,弟子不该”

    张角点头,叹息道,“妒生怨,怨生黑气,你今日之病,皆是由此啊。”

    男子连连磕头谢罪。

    “弟子错了,弟子不该”

    “邻里当要和睦,他人有得,当为之高兴,你的邻居上阵杀敌,纵不如你勇武,但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杀敌要耗损精血,故营中五日肉食。而归家之后,则可静心修炼,食肉多欲,难以精进,故而我才立下这样规矩。”

    男子满脸羞愧难当,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地上,几乎把地面黄土都震起,“是弟子不识大贤良师的苦心,弟子大错,弟子万错”

    “今日你能诚心谢罪,一切业障俱消,日后不可再作此想。”

    男子捧着碗,喝得真心诚意,喝完过后,仿佛真得病好了一般,整个人精神都不一样了。

    这家之后,张角又依次前往别户有病人家,生病的男女老少都有,磕头认出的罪过也千奇百怪,比如偷了隔壁一根菜,藏了小伙伴的玩具,看见隔壁家媳妇漂亮,捡了别人掉在路上的钱

    偷东西的责令偿还,藏了东西要求退回,心思不正批评指正,捡的钱拿出来,让失主自己来认领。

    比起狂热的出场,“治病”过程更加润物无声,直指人心。

    从清早到傍晚日落,张角几乎挨个造访了全广宗家中有病人的人家,耐心、细心、不厌其烦、宽容劝诫,未必每一件事都公平公正,但的确已尽其所能,竭尽全力。

    让荀柔差点忘记,他也是个病人。

    城中的气氛空前淳朴美好,积极向上、治安无忧,人们挂着愉快幸福的笑,再无忧虑烦恼。

    而一回到屋中,张角就倒在榻上,不再掩饰面容疼到扭曲的表情,蜷曲着抽搐,直到华佗端来稀释的麻沸散,又用银针替他镇痛。

    荀柔看着他渐渐松弛平静麻木的脸,心中第一次对他油然而生的敬佩。

    这真的不过是一个资质、才华、外表、出生都平凡,甚至平庸的人,远不够完美,但亦有坚韧、仁爱、不屈之灵魂。

    荀柔对他生气、不解、难以赞同的,是他本来就无法体会、明白、做到的东西,是过分强求的东西。

    他也许没有走对路,但他自己根本无法知道。

    而自己,站在历史巨人肩膀上,观史为鉴,享受着无数张角这样的人堆砌起来的经验,却高高在上的表示,这竟然只是一面铜镜子,一点也不清晰。

    他们不是一条路上之人,但他自己的路,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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