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初试学吏
卯时,天光微觉,安邑城东军营点燃一片熊熊火把照亮。
报名的五百余士子,分成两边在营外排着队,依次对过名帖,进入营中。
荀柔亲自前来守着,站在几簇火把下,挥手打蚊子,望着昏懵中摇晃的人影。
在军营考试,算是他灵机一动。
正值秋收,上下正忙,一场考试而已,不能劳师动众,况且城中也没那么大地方。
军营开阔平整,兵卒一半放回家务农,正好腾出地,兵卒又识得数字,有组织有纪律,服从命令好调配,考场引导和平日安排操练、清点人员也差不多。
开了三个营寨,将草席桌案搬出来,往操场上一铺就齐活,有些破旧也不要紧。
感谢时代,大家还比较朴实,在外风餐露宿,席地而坐都常有,孔子游天下,还饿过肚子呢,条件就这样,也没人说有辱斯文。
真有那等讲究人,也不会来参加这样的考试。
士子们乱哄哄的入营,被分配不同营寨中央,席案都摆好了,按顺序落座,或有些抱怨,但也就只是抱怨,更多的是开考前的兴奋。
他们吵闹着,周围举着火把的兵卒,却都早得训诫,沉默安静的围在周围,只有晨光熹微中勾勒出披坚执锐的身形,哐当寨门一关,众人不由得渐渐安静下来。
个别士子脸上露出受惊吓的表情,把站在外头的荀柔逗得一乐,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
“差不多了。”他望了望渐升的朝霞。
天气还热,上午好点,顶好暑气蒸腾起来之前考完,大家都少折腾。
“敲鼓吗?”戏茂立即问。
籍田之难,在丈量记录之外,他半年奔波,算是通过测试,人黑瘦了一圈,却比当初更精神。
“嗯。”荀柔点点头,猜测着是否有人敢搞事。
这毕竟是第一回正规大型考试,想得再周到,也可能有没想到的地方。
“咚、咚、咚——”随着三通鼓过。
各考场传令官三遍宣布考场纪律规则。
角号之后方可提笔答题,不得喧哗,不得交头接耳,打手势、做暗号不得夹带、抄袭或有意让他人抄袭考生在左首填写名籍
“阿叔?”随侍荀家族侄见荀柔听着听着,自己就乐起来,有点摸不着头脑。
“无事。”荀柔轻咳两声,当初写这一段,他简直一口气顺下来,如今军中传令官吼出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各处考场东、南、西三面竖起数块大木板,板上大字书写考题,与此同时,每半个时辰,会有传令官将考题高声朗诵一遍,方便视力不佳的考生。
胥吏考数术、律法、农历,学吏考诗文、律法、农历。
数学不考高深,只有加减乘除,就是数字略大,诗文只是公文与《诗经》,律法考一般日常涉及的条例,农历考《四民月令》。
最后一道论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尚书》原文,根正苗红。
题不多,以基础实用,只一道论述,属于附加,给大家一点发挥空间,满足指点江山的心愿,其余都是填空——纸张很贵,没多余的糟蹋。
“看了考题,定不知有多少人会失望。”荀柔望向场中。
太基础啦,让那些摩拳擦掌的士子都不好发挥,不过他才不要将风气带成书呆十年寒窗苦读,文章是载体,为了传达精神,不是重点。
当然后世科举的目的,不只是选拔人才,但他既然知道弊端,就不能这么干。
戏志才一脸明了的回荀柔一笑,“如此,太尉才能见人心啊。”
荀柔唇角翘了翘,“让他们心中有些准备是真的。”
他知道外头都传,这是太尉给跟随士子的考验和机遇,还有些人信誓旦旦,认为最后肯定不会让大家为此“贱役”。
这些人太天真啦,上了他的贼船,就得按他的规矩来。
“叔祖出的考题,对许多人恐怕也并不简单。”荀仹声音是少年特有的高昂,一张漂亮脸庞,被朝霞映照得光彩耀眼,就像出水红芙蕖,“儒生之中不分五谷,不识律令者,也有不少。”
荀柔微微一笑,“熙卿以为,胥吏之职,最要紧为何?”
荀仹被问,认真想了想,答道,“是精通庶务吧。”
“精通庶务,能做一地长官了,”荀柔摇摇头,对看过来的众人道,“是用心,细心、耐心、同情心、同理心。做到前三点,就算良吏,至于庶务,就算全不通农业,在田间跑上两年,自然该会的就会了,光读书本,就算将历书倒背如流,到了田间一样会不明白。”
就像后世公务员考试,考的就不是专业技术,而是理解力、判断力、逻辑思维。
戏茂点点头,其余众人或若有所思,或迷糊懵懂。
“你们过去数术学《九章》,去岁学算盘,哪个用得多,想一想该能明白。”
外面看得再热闹,不上手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聪明也不行。
考试在午前一刻结束,金钲脆响三声,所有人停笔。
卷子收上来,当天荀柔就带着众人批改。
先看格式,宣布考试规则时,宣讲了写卷的格式,格式不对,直接黜落,这就去了二成的人。
接着就是勾选错误答案,再按照考生座位号排序。
规矩一条——邻座答案错误一般,两人同算作弊——都是成年人,还以公务员为目标,别光盼着别人来主持正义,要懂得保护自己。
这样又筛掉一成。
这两条筛选过后,剩下的能答对四成,都算通过,这回反而没有先前两条筛掉的人多。
最后荀柔再重头看一遍所有论述,以免有特殊人才被遗漏。
不过哪有那么多特殊人才,连最简单的规则都听不明白,也写不出什么高妙的东西。
公务员又不是科学家,科学家要的就是脑回路不同凡人,公务员则一定要能理解普通人才行。
最后取中三百二十,一百名学吏,二百二十名胥吏,看着不少,等计算着往各县里一撒,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叔祖,这五份文卷拿出去张贴,该如何排序?”荀缉叠起五张卷问道。
两种试卷各取前五名,算作五魁首,放榜时要张贴出去。
高强度熬夜工作两天,思维有点迟钝,荀柔想了想才道,“按笔画数来,不分优劣了。”
两边的头五名,都是有一两个位子能定下,其他就有些犹疑,硬分个上下,再引得争议,还不如不分。
这次考试五百份卷中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头一个就是徐庶。
看见这个名字时,他一阵恍惚。
《三国演义》中徐庶篇幅并不算多,但短短一两章却给人留下深刻记忆。
他看过刀光剑影,听过鼓角争鸣,走过黄尘古道,见过烽火边城,再见到曾经熟悉的姓名,滋味真是别提了。
除了上辈子的“熟人”,还有几位是这辈子或认识,或听说过。
石韬,石广元,颍川老乡,比他大几岁,当初也是少年捷才,在各种宴会上有过数面之缘。
和洽,和阳士,汝南人,灵帝时举孝廉,曾受大将军何进征辟,不至。
裴潜,裴文行,河东闻喜人,其父曾为灵帝尚书令,只是家族败落,在河东影响力远不如卫氏。
所有考中的胥吏,包括石韬、裴潜,荀柔宴请一餐,勉励一番,就遣往各处去,秋收后收赋税,前面等他们的事情多着。
学吏包括徐庶、和洽,则留下来,再将身边的文吏选出一半加入名单,荀柔先给他们作一次岗前培训。
“有汉以来,朝廷早设有庠序之教,孝武皇帝时最盛,至本朝则逐渐废弛,其中缘故非只一端,今日提及此事,也并非为了追根究底,而是希望诸位明白,今设学吏一门,是要诸位排除万难,让乡间百姓开蒙启智。”
头三天是律法速成班,接着每人发上一沓纸,上面是相同的二十四字。
从数字起始,一二三到百千万,吾、汝、某、家、国、父、母、有、无、好、坏,荀柔当初从少府借的木雕工匠,今年一年所有功夫,就雕印这二十四字了。
要让为生活精疲力乏的人们,愿意打起精神来学习,那必须所学既不高深,又能有用。
于是荀柔舍弃了在常山郡改编的三字经,改了更基础的单字。
这些字,即使完全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也都在生活中见过,开始学起来就不会觉得深难。
“知家国,则知忠义,知父母,则孝义,实物俱可以图象之,识得数字、有、无、好、坏,就能记账,不易受商贩所骗,再学会名字,地方,就能简单书信来往。”
“若能记账、书信,之后便不愁百姓不愿学,故今岁之始尤为重要。”
所以——
“《说文解字》曰,国者,邦也。《周礼》有云——”
“等一等。”
周围众人一起露出同情之色。
站在众人之前讲解的年轻文吏一顿,在观看了之昨天所有试讲者的凄惨下场,他看向突然插话的太尉,眼神中已露出隐隐畏惧和祈求。
“邦又为何物?”荀柔仿佛并未看到对方请求的目光,像个捣乱课堂的坏学生,问完还冲年轻文吏勾勾嘴角。
他的文化教育是亲爹一对一亲自教学,水平可以说不错,所以知道《说文解字》里国、邦两个字的解释是完美闭环——国,邦也;邦,国也。
说了当没说,没说当说了。
文吏显然也知道,嘴唇颤抖,好一会儿才抖出,“邦邦者,亦封也。”
不错啊,还能背《释名》,真是很不忍心为难他呢,荀柔摇摇头,“封者,当作何解?又有今者四境之内,非封之地,不算国吗?”
文吏蚌住了。
知道这些士子会出问题,荀柔专门安排了每人试讲一字。
昨天他玩找茬乐了一天,这看来还没悟啊。
他打了个呵欠,太尉之职当然不会只有培训文吏,他晚上回去看文书,白天这些反倒算休息——做一个吹毛求疵的甲方,简直是快乐。
“国者,域也,执干戈所卫之地,如此解释,太尉以为如何?”
粗衣短褐的青年起身,拱了拱手。
终于有人说道点上,荀柔精神一振,一看竟是徐庶。
这个答案基本已经合格,但他还是追问,“何为干戈?”
“干为盾,戈为兵器,平头之戟。”青年毫不犹豫道。
“何为卫(衞)。”
“卫(衞)者,执兵以向四方,以对外辱。”青年想了一想回答。
这次解释时,他选择了更为简单通俗用词。
“徐元直?”荀柔站起身。
“在。”青年抱拳一礼。
“从今起,学吏以君为长,细研字解,以通俗易懂为要。”
“谨授命!”
原本要是没有人合格,荀柔准备将所有人为难一遍,将这些读书人傲气打掉,再给他们提示,不过有人悟出来,当然就不用再让他多费功夫。
【(光熙二年),七月,(荀柔)慰镇三辅及河东,辄见二千石、长吏、官属、佐史,考察黜陟,诛阿枉不平者五十又二人,并令检核垦田顷亩及户口年纪。是岁,关中田亩丰稔,试吏取三百余人,置学吏,以教化四民。
十一月,袁绍进兵河内,南匈奴南寇上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