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张牛角拜服
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 松柏高耸,遮天蔽日,光线晦暗。
光线自树缝渗下, 众人在高逾腰跨的杂草丛中, 艰难跋涉。
前方领路之人, 握着长杆在草丛中扫过, 驱赶虫蛇, 在一片看不出区别的树木上辨析先前的标记,又在标记出在次刻印加深。
野草被分开,板车之上,麻布覆裹得严严实实,载着沉甸甸的货物。
车前驽马勤勤恳恳埋头向前, 车后一人两手把着车杆, 一掌控方向,一根布带两端缠住车驾, 套在肩膀上避免手滑。
山路崎岖又多树木遮挡, 若非这种改装过后的独轮车, 要将货物自冀州跨越太行山送到并州,这路上恐怕都要累死人畜。
随队的荀柔,裹紧沾染了草露和汁液的披风,用帕子捂住口鼻, 阻挡寒湿空气入侵肺部,抬脚将靴从一个下陷的草窝中拔出, 感觉刚才不是踩进草丛,而是踩进了泥里, 贴腿的布料湿得冰凉, 脚下也重了一分。
在他身边护卫照顾的青年, 伸手扶住他。
作为全队武力值低点,他已经很自觉被所有人照顾了。拒绝坐板车让人推着走,已经用尽他全部任性。
天色渐渐暗下来,光线越发晦暗,林中渐渐腾起水雾,让人辨不清方向。
这样的情况不宜继续前行,众人在草丛之中先砍后烧出一大片空地,休息饮食。
翻山越岭这一路上,其实并不算太劳累。
因为光线所限,避免迷途,每日行进的时间大概只有五六个时辰,并不很长,但阴冷的空气,还有神秘的丛林,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是很大的挑战。
“吧嗒——”像一滴露水,从高空落在头顶布帛滑落到披风兜帽前缘。
他一抬手,摸到一个冰冷滑腻的东西,连忙抓着兜帽使劲一抖。
一只黑色的蚂蟥,在空中划出弧线坠落进草丛中,没有踪影。
丛林并不安静,也并不安全。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远远近近的虎吼、狼嚎、猿啸,淅淅沥沥蛇类穿行草地,以及各种鸟类和昆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不曾停歇。
砍柴、生火、烧水、埋锅造饭,也有各队队率清点本队之人是否走失。
张牛角提着酒囊,走到荀柔旁边。
“烧水还有些时候,公子先饮些酒暖身吧。”
“是我原来想得简单,”荀柔接过酒囊,看向这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若非大叔,翻越太行山恐怕要折损好多人了。”
没有亲自走过,他也想不到,原来这年代翻越大山是这么难的事。
古来以山脉为屏障,的确是自有道理。
人数越多安全性越高,但五千人这样庞大的队伍,每日行路速度也不快,竟然每天都会减员,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张牛角连连摇头,“我也就这点本事,和公子相比差远了,若非公子,我们现在恐怕连栖身之地都没有。”
“大叔不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真的一手一脚建起家园,是你们自己。”荀柔抬头看他,“我是真心佩服大叔的,勤劳、善良、真诚、朴实,这都是很好的品德,非常难能可贵。”
张牛角这下都忍不住脸红了,他连忙摆手,“公子太夸奖啦,我也没做啥,都是按公子所言行事,还是公子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厉害,做的都是大事,懂得都是大道理。”
“道理不分大小,世上什么道理都相通,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种树的道理,大叔愿意听一听吗?”
“请讲,请讲。”张牛角连忙殷勤道。
荀柔于是将中学语文课本中,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背给张牛角听。
唐代文人很喜欢写普通百姓来言说道理,这些故事中人,是真是假很难分辨,但这种方式的确深入浅出,将道理说得谁都能明白。
张牛角听完,果然连连点头,“若官吏都能如此,咱小民日子就好过多了。”
荀柔微微一笑,这位天子亲赐的平难将军,掌管着数十万人,仍然当自己是寻常小民,有些士人不过读过几本书,毫无才能,也未曾为官,却能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这样的对比,未免让人觉得好笑。
“这个故事讲得是成平之日,为官之道,而今天下不宁,大叔能靖守一方,比这更加让人钦佩的。”
“当不得,当不得。”张牛角再次连忙摆手,他手掌顿了一顿,神色端正严肃起来,“我们所做不过是为了活命,按公子所言的,是勤劳辛苦,但也是应该。
“但公子不是,公子年纪轻轻就做大官,根本不必理我们这些贱民,帮我们做这些对公子来说,并无半分好处,还可能被天子怀疑,这次更是亲身前来,公子仁义,我等难道就是忘恩负义之徒?”
张牛角身材瘦小,两鬓斑白,平常看上去并不起眼,这时候挺直脊背,高声凛然,方才显出峥嵘昂扬义气。
荀柔被他神色一摄,心底对其人添了郑重。
他敛了衣袖,从对其长揖一礼,“是我看轻义士。”
方才还神气赳赳的张牛角慌忙伸手扶住,“这可如何当得。”
荀柔礼毕起身,对这位庶民出生的平难将军微微一笑,“将军方才有一眼却错了。”
“啊?”
“我所为并非没有半点好处,这些也并非同我没有关系。”
“啊?”张牛角满脸茫然。
“天下若乱,天下百姓都会流离失所,胡人入侵,中原之民都会性命难存,九州起烽烟,则赋敛征招俱重。这些如何同我没有关系?”荀柔郑重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军是小民,我也是小民,吾家吾族,吾之亲友,俱在其中,只要是生活在此朝此地之人,都是汉民,无论任何事,九州四海之内不安,都会波及于其身。”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兴亡,匹夫皆受之。我等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之上,俱为炎黄血脉,公等怎会同我没有关系?胡人来犯需有人抵挡,天下涤荡需众人匹夫同复安定,助公等怎会对我毫无好处?”
张牛角双瞳阔张,惊吓得呆愣原地。
对方所言,让他想起少年之时,仰望赞叹过的星空,那么空阔,那么浩大,看不到边际,所能看见的,是无数星辰悬挂。
而这些星辰,此时就扑面而来,仿佛全都环绕着他旋转,远远近近,不知其数...他说不出那种感觉,却感到他们仿佛和自己,突然有了某种隐秘的连系。
这样广阔之视野胸怀,并非他所有,而是眼前青年。
“故而,将军不必对我抱有歉意,我之所为,”荀柔抬头望向分辨不出天与树之边界的头顶上方,“亦是为己。”
一个学生端着食水过来,将其奉在荀柔面前,“先生请用膳。”
荀柔点点头正接过碗。
旁边张牛角突然噗通给他跪下,“某未曾读书,却闻唯有圣人能视天下无私心,视百姓同亲友,以人之疾苦为己之疾苦,今日方知圣贤至此,某虽不敏,自今之后,愿效君命,至死不悔。”
“大叔不必如此。”荀柔把碗又换给学生,弯腰将张牛角扶起来,“愿与君相携扶持,同求生路,如是而已。”
...
右衽皮袄,头发披散,全身带着金银饰品的匈奴武士,在一个会匈奴文的军士陪同下,挨着捡点推车上的货物。
另一边,汉人翻译则陪着张牛角等人看匈奴人带来的牛羊马匹。
汉人翻译身后跟着匈奴武士监督,整个人夹在两边人中,卑躬屈膝,缩得几乎看不到。
荀柔站在一边围观,深切怀疑那个捡点货物的匈奴人,到底会不会数数。
不一会儿,匈奴人查看一圈,回到首领旁边,低声用匈奴语叽里呱啦一通。
然后,荀柔就见首领,表情变得愤怒,其人前一步大声哔哔,“%&*#%&——”
“他说的什么?”他问汉人翻译。
“须卜骨都单于质问,这次的货物里为什么没有粮食?——对方有埋伏,快走。”翻译飞快低声加了一句,惹得身后监督的匈奴人怀疑的看过来。
“哦,”荀柔点点头,脸色不变,“你告诉他,因为中原打仗,粮食都被天子征走了。”
翻译抬头,焦急望他一眼,见他无动于衷,只能转头向对方转达。
“&*&%##%——”首领拔出刀来。
“他又说什么?”
翻译满脸无奈,叹了口气,“须卜骨都单于说,你们欺骗了英雄的匈奴人,要受到惩罚,你——”
“行了,”荀柔一笑,拍了一下翻译肩膀,在对面惊愣的瞬间,拔出佩剑,扬扬下巴,向身后打了个手势,“行了,萝卜须,少废话,不服来战——”
“物归原主。”长剑一甩,丢进翻译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