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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终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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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冬季,雷雨虽不常见,却也是有逢着的时候。

    周五、距撤离剩余八天。晚上七点,夜色已然隐去了浮云的灰霾,电光忽闪于漆黑的窗上,急劲的风吹在每一处窗缝间呼啸。

    陈斯珩站在弄堂口一侧的墙边,望着行将落雨的天空,许久、远处似疯人般摇摆的树下亮起了车灯的灯光。

    一辆黑色轿车驶近陈斯珩站立的地方,车灯闪了两下。

    陈斯珩走去拉开车门,坐进右侧的后座。

    堂本英树这晚不是独自来的,甚至除了司机,副驾驶座还多了一个随从。这让陈斯珩越发确信,堂本英树对自己已然起了戒心,监视自己的十之八九就是他的人。

    他一上车,便故意说道:“我不能出来太久,之前晚上出来见您,我太太已经起疑了。”

    堂本英树没有理会,只问道:“你和邹道山联系上了吗?”

    “我准备借助许佩珍联系邹道山,我会告诉她,吴锡浦的死是黎仕邨的算计,以她的为人必定会要报这个仇,一定会助我说服邹道山。”陈斯珩说话间,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加之我此前就与邹道山见过,据我所知,他手里也掌握了不少黎仕邨的罪证,只要知道您也有意除掉黎仕邨,必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不,”堂本英树说道,“和我有关的所有事都不能告诉其他人,这也包括邹道山。”

    陈斯珩不免担心的问道:“可是,如果没有日本人的支持,邹道山不一定会放手一搏。”

    “这你不用担心。”堂本英树话里有所暗示的说道:“我收到消息,邹道山逗留上海这几天,先后两次约见了宪兵司令部的三浦将军,他们的关系很不一般,只要他决心对付黎仕邨,一定会得到支持。你尽快接触邹道山,说服他不要错过这个对付黎仕邨的时机。我会在暗中安排,给他必要的帮助。”

    他不等陈斯珩回答,又深吸了一口气,很是严肃的说道,“还有,你究竟掌握了多少黎仕邨的罪证?如果只是你目前交给我的,这绝对不够。你必须明白,黎仕邨的背景非常复杂,只有掌握的证据对与黎仕邨有利益关联的人也构成威胁,那些人才会寄希望于死无对证,我们才有可能除掉黎仕邨。”

    “这我明白,不过邹道山也握有黎仕邨不少把柄,再加上我所掌握的这些证据,相辅相成,必定是绰绰有余。”

    陈斯珩心里清楚,堂本英树这是在试探,他是想从自己手里拿到更多关于黎仕邨的罪证。而一旦将所有罪证都交去堂本英树的手里,难说他没有其他门路去交给邹道山,将此事定下。若是如此,自己于堂本英树而言便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这只会令目前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

    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确保除掉黎仕邨这事经由自己通过邹道山的途径来完成。这样,不止能确保成事之前,堂本英树不会对自己轻举妄动,就是成事之后,堂本英树也要顾忌自己与邹道山是否还有深层的关系,在调查清楚之前,多半也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如此才能赢得撤离的时间。

    陈斯珩没有给堂本英树继续试探的机会,又看了一眼腕表,说道:“如果您没有其他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堂本英树狐疑的问道:“你始终在看表,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不能出来太久,否则会被我太太怀疑。”陈斯珩之所以从上车便在不断的看表,就是为了引起堂本英树的注意,来误导他,制造顾婉言对于自己的很多事都一无所知的假象,以此在撤离时为顾婉言他们争取更多的机会。

    他向堂本英树解释道:“我太太和虞若卿的交情很深,如果疑心我在外边又有了女人,说不定又会去找虞若卿商量。到时,难说虞若卿不会派人来查我。”

    堂本英树想起他此前的那些风流韵事,不免担心在此关键的时候会在此处出差错,于是说道:“那你立刻回去,接下来,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我们暂时避免见面。”

    “我明白了。”陈斯珩一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朝着云香里的方向跑去。

    周六、距撤离剩余七天。这晚,陈斯珩在回家的路上寻了一处电话亭,往吴公馆挂了一通电话之后,许佩珍派车将他秘密接去了吴公馆。

    陈斯珩到时,见着许佩珍一脸憔悴,关心的一句,“吴太太,您要保重身体。”

    许佩珍叹了一声,却也不是哀叹,倒像是心里郁积着不得发泄的愤懑,“如今也唯有你还念着与锡浦的旧情,不像那些白眼狼,一个个人走茶凉。”

    陈斯珩愧疚的说道:“此前我碍于黎仕邨他们多心,不便前来吊唁,还望您不要怪罪。”

    “你的难处,我是晓得的,哪能会怪你。”许佩珍言不由衷的说着,又转而问道,“你今晚见我,还有其他事吗?”

    陈斯珩面色几分凝重,“昨日,聂辰轩与我谈话间说漏了一些消息。我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应该来告诉您。”

    “什么消息?”

    陈斯珩左右看了一眼,“可否偏厅说话?”

    许佩珍觉出他多半是有要事,于是也没有吩咐下人准备茶点,便与他去了偏厅,催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陈斯珩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锡浦兄这回罹难,是黎仕邨在背后算计。”

    “这我早就想到了。”许佩珍说,“我此前去找他讨说法,他便是连门都没让我进。”

    “这么说您也知道,是聂辰轩背后出的点子?”

    许佩珍立时绷紧一张脸,“你说的仔细些。”

    陈斯珩说道:“我听聂辰轩说,此前,您屡番上门去求黎仕邨救锡浦兄,黎仕邨非但无心相助,还担心您会另寻门路,于是便想花钱去宪兵队疏通,让他们尽快暗害锡浦兄。后来是聂辰轩替他出了个点子,先叫您花钱把锡浦兄从宪兵队保释出来,紧接着便安排将锡浦兄送去苏州软禁,再安排人伺机下毒。不仅如此,还借此机会,向您谎报了保释金的数目,从中吞了一笔。”

    许佩珍蓦地站起身来,一脚踢在茶几上,“册那娘的,这个聂辰轩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未免也太小看我许佩珍了,我就算杀不了黎仕邨,难道还杀不了他吗?”

    陈斯珩连忙起身劝道:“您若是这个时候杀了聂辰轩,黎仕邨必会对您不利。”

    “我就是豁出去也非杀聂辰轩不可。”

    “您要杀聂辰轩不难,可如果您也把命搭进去,那往后还如何去寻黎仕邨报仇?”陈斯珩说道,“我倒有个办法,能替锡浦兄报仇。”

    “什么办法?”

    陈斯珩拿出那本复抄的记事本,“这是我查到的账目,里边一条条都是黎仕邨的罪证,只要交到日本人手里,他难逃一死。等除掉了黎仕邨,您再杀聂辰轩便是没了后顾之忧。”说着,又不禁一叹,“原本这是要交给锡浦兄的,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叫黎仕邨得了先手。”

    许佩珍坐下来,翻开那本记事本,却也看不明白,只问道:“这果真能用来对付黎仕邨吗?”

    陈斯珩笃定的说道:“黎仕邨的这些黑账落去日本人手里,他必定在劫难逃”

    许佩珍又不免为难的问道:“可我们怎么知道要送去谁的手里呢?黎仕邨在日本人那边也是有不少门路,弄不好又落去他手里,我们倒成了自寻死路。”

    “您忘了,黎仕邨也是邹道山的死对头。”陈斯珩说,“我们何不借助邹道山呢?这里边每一笔账目我都做了注释,只要交给邹道山,他必定看得明白。到时,他不仅会以此借助日本人对付黎仕邨,更会念着您这个人情。这样,您往后或许还能得着他一些关照,我也好寻个靠山。如此,您和我在这上海滩相互照应,今后兴许还有一席之地落脚谋生。”

    许佩珍于他这话细细想来,只觉这确是一举两得,即报了仇,又卖了邹道山一个人情。何况事成之后,邹道山必会借机在76号扶植自己的人,到时陈斯珩必定是首选。如此一来,便是没了吴锡浦,她也照样能借着这两个人在上海滩立足。

    想到此,她旋即站起身来说道:“我这就打电话去邹公馆。”转而又一句,“不,你这就随我去邹公馆。”

    “我恐怕不宜前去。毕竟邹先生并非常居上海,对下边的佣人未必都知根知底。这种时候,万一有个口风不紧的,将我去邹公馆拜会这事说出去,传到黎仕邨那里,他必定会起疑,到时不仅会于我不利,更会对邹道山多加防范。”

    许佩珍只觉这话也在理,于是说道:“那你且先回去,明天上午,你务必要在家里,我若不挂电话给你,便是邹道山已然应下,且此事可成。我若挂去电话,会故意骂你忘恩负义,也不来吊唁。到时你再尽快安排时间和我见面,再做商议。”

    “我记下了。”陈斯珩拉起围巾,遮住半张脸,“那我这就回去了。”

    许佩珍又问道:“这事婉言知道吗?”

    “这事我瞒着她没有说。”陈斯珩说,“想来便是往后也不叫她知道为好。”

    “这事的确不能让她知道,弄不好她又去说与虞若卿听。”许佩珍说,“我这就安排车送你,免得你回去晚了,婉言疑心。”

    翌日,陈斯珩在书桌前坐了一夜,直至天光大亮,电话铃也没有响,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料到邹道山那边不会出什么变数,毕竟、此前他是将计划告诉了楚仲生,既然军统急于除掉黎仕邨,必定会暗中督促邹道山。于邹道山而言,眼下不仅是对付黎仕邨的机会,更是他向军统表忠心的机会。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书桌前等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中午吃饭时,许佩珍也没有挂一通电话来,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是放下。

    周二,距撤离剩余四天。晚上九点,顾婉言坐在收音机前,当听见广播中呼叫她的代号“翠鸟”时,立刻记下了随后播报的数字。

    陈斯珩走去书架前,根据开头的一组代号从书架取下对应的书,摆去书桌上。

    顾婉言随后译出每一组数字对应的文字——水自东流,周日上午九时。

    “上级指示我们按原计划撤离。”顾婉言说,“按照张文勖的安排,接应你的人会在周六晚八点抵达黎公馆附近等待接应,这是你最后撤离的时间,务必要在此之前接头。我和徐秋怡会在周六下午五点出门。”

    “知道了。”

    “如果分开撤离,我们这一路未必有机会同行,到时,我会在武汉等你。”顾婉言说。

    “你不能在武汉停留,那里也是沦陷区,一切必须听从组织的安排,否则一旦你暴露,就会连累武汉的同志。”陈斯珩为了避免她到时心存侥幸,又说道,“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夏逸清曾对你说过,身为一个地下工作者,任何时候都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性与冷静。他曾经是为了掩护我们牺牲了自己,这个时候,我们决不能因为感情用事辜负他。”

    顾婉言对于这些道理都明白,却也始终是放不下心,她紧紧抱着陈斯珩,流泪说道:“我要你向我保证,你会安全撤离。”

    “我保证,我一定会安全离开上海,相信我。”陈斯珩知道,他必须让顾婉言安心,避免她感情用事。

    他很清楚,自己能否安全撤离还是个未知数。现下上海的地下工作正处在非常艰难的时期,有些同志甚至已经上了敌人的可疑名单,正被秘密监视,眼下可以执行行动的人已然非常有限。所以,他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必要时自尽,以避免其他同志因为接应自己暴露身份、甚至为此牺牲。

    周六,撤离当天。陈斯珩收到消息,黎仕邨接连两日没来76号,向聂辰轩打听之后,得知此前宪兵队的冈村设宴,邹道山等人作陪,黎仕邨被请去赴约之后,翌日便身染重疾,病情一再恶化,请遍了沪上的名医亦是束手无策。

    陈斯珩借机以登门探望为由,向聂辰轩请了三个小时的假,提早离开76号回到了家里。

    下午四点三刻,陈斯珩在临别前,向徐秋怡又确认了一遍,“接头的暗号记清楚了吗?”

    “记清楚了。”徐秋怡说,“我在鸿运斋买叉烧的时候,会有一个穿着墨绿色大衣,系着深棕色格纹围巾的中年女人去买红肠,她会拉着我一起还下价钱。然后我和她一道回来,路上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记住,一定要像平常出门一样。”

    徐秋怡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陈斯珩又笑道,“你现在也是老同志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冷静,多动脑筋想办法,不要怕也不要慌。”

    “我不怕。”徐秋怡憋着嘴一副欲哭的样子,“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会的。”顾婉言笑着,温柔的一个拥抱,在她的耳边轻细的一声,“可千万不能哭啊。”

    “嗯。”徐秋怡强忍着点了点头。

    “衣服都没穿错吧?”陈斯珩又不放心的翻开顾婉言的衣领,看着大衣的里侧。这是老范特意准备的,大衣用的是最薄的呢料,在里侧同样缝制了一层面料,反过来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件衣服。

    顾婉言在陈斯珩替她整理衣领时,握住了他的手,“记住你向我保证的。我会在延安等你,直到你来。”

    “我一定会活着抵达延安。”陈斯珩望去墙上的挂钟,五点差五分,“时间到了,你们该出发了。”

    顾婉言深深的一息,调整情绪,极力的面露微笑,对徐秋怡说道:“我们走吧。”

    门合上的一刻,陈斯珩坐去书桌前,细听着门外渐渐消隐的脚步声。尽管他很想去窗前再看一眼,但终究是忍住了。

    一个小时后,陈斯珩往黎公馆挂了一通电话,知会虞若卿,说他准备前去探望黎仕邨。接着,他坐在书桌前,凝视着桌上的座钟。

    六点三十分,他起身准备出门,可就在走去门边时,却听见窗外隐约传来引擎声。

    他走到窗前,朝外望去,见着楼下一辆黑色汽车开进了弄堂,停在了38号的墙门外。紧接着,堂本英树带着三个人走下车来。

    陈斯珩不及多想,随即扯下窗子正中悬挂的一副竹帘,将它卷起扔去床下,打开屋里的吊灯,布置好暗示危险的暗号之后,走去拉开楼门,见着带人冲上楼来的堂本英树,一脸费解的说道:“堂本先生?您这么来了?”

    堂本英树没有理会,只命令跟随的人冲入前楼,搜索房间。

    陈斯珩回到房里,看着满屋一片狼籍,一脸莫名的问了句,“这是做什么?”

    堂本英树一脸阴沉的问道:“陈先生,你要去哪里?”

    “去黎公馆。”陈斯珩说,“堂本先生,您这样带人冲到我家里,难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堂本英树又令人对陈斯珩仔细的搜了身,接着问道:“你太太呢?”

    “她去百货公司了。”陈斯珩说,“我们约好,她买了礼品后会和我在黎仕邨家里碰头。怎么说,这种时候也要在虞若卿面前做作样子,毕竟她和我太太是有交情的。”

    堂本英树又问道:“那你的表妹呢?”

    “我让她去买些熟菜,今晚回来打算庆祝庆祝。”陈斯珩说,“毕竟,我们的计划已然顺利完成,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值得庆祝,不是吗?”

    “你在说谎。”

    陈斯珩不解的问:“为什么您这么说?”

    堂本英树令人将陈斯珩摁在椅子上坐下,将他的一双手反去椅背后边铐上手铐,又让手下的人都退去了楼下。

    门合上的一刻,堂本英树随即拔出一支南部式冲锋手枪,指向陈斯珩问道:“这个时候,你还不说实话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陈斯珩说,“如果您不相信,电话就在桌上,可以挂去黎公馆问问,我是否果真和虞若卿约好了登门探望。”

    “你太狡猾了。”堂本英树说道。

    “是堂本先生您的疑心太重了。”

    堂本英树说道:“如果我没有来,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准备离开上海了,没错吧?”

    陈斯珩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判断,堂本英树没有将自己立刻带去特高课,而是在这里私下审问,多半是有所顾虑,想来眼下也不会派人大肆搜捕顾婉言他们,且直到此时也没有将顾婉言和徐秋怡抓来。这些都令他确信顾婉言和徐秋怡已然安全。

    他于是也不再与堂本英树周旋,泰然自若的说道:“在确信黎仕邨必死无疑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上海的。因为只有黎仕邨死了,你才会安排我离开上海,并且确保我这一路不会遭遇不测。”

    “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痴人说梦。”

    “堂本先生认为我这是痴人说梦?那可是大错特错了。”陈斯珩笑道,“别忘了,利用黎仕邨除掉吴锡浦,再利用邹道山除掉黎仕邨,这一出连环计可都是你在幕后策划。但你忽略了一点,一旦黎仕邨死了,要在76号提拔一个人来顶替他,谁的资历能够服众?再说了,过去76号那帮人跟着黎仕邨是因为有利可图,你们难道还要再扶植起第二个黎仕邨?可若是不拿出大把的钞票来收买76号那些人,你觉着那帮贪心不足的乌合之众会乖乖听话吗?造成这种局面,日本人便是挥手打了自己的脸。一旦你的真实身份和此中的筹谋被公开,那倒果真是有一场好戏可看。”

    堂本英树这才意识到自己反遭了陈斯珩的算计,愤怒的一声,“混蛋。”

    “冷静,”陈斯珩面露一副冷酷的笑脸,“如果我死了,我们的人很快就会把这整件事的始末公之于众,到时下不来台的可是日本人。对了,我们能够成功暗杀南野凉子,也多亏了你提供的情报,才能引她单独出来会面。不知土肥原知道了这些之后,会怎么处置你?当然,也许你果真有切腹谢罪的勇气,但即便如此,你也会被所有人视为愚蠢的废物,这臭名想来也会令你的家族蒙受耻辱。如果这你也不在乎,那倒果真是让人佩服。”

    堂本英树愤然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斯珩威严的说道:“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你们中国人果然都是狡猾的狐狸。”

    “你错了,是你们日本人太自负,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中国人的智慧,更不了解我们的信仰。”陈斯珩义正言辞的说道,“在过去百年的内忧外患中,我们无数次面对外敌的入侵,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保家卫国的信念。因为我们坚信,没有谁果真能从我们的手中夺走一寸国土,不论是谁想犯我中华,夺我土地,杀我同胞,我们都会不惜一切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堂本英树将枪顶住陈斯珩的眉心,大骂了一声,“浑蛋。”

    陈斯珩蓦然怒吼道:“发动侵略战争的人才是浑蛋,知道为什么唯有黎仕邨这样的汉奸才会与你们为伍吗?因为物以类聚,都是畜生。”

    他说着,又一阵狂笑,“你只管开枪,我若是眨一下眼睛,就不配身为中国人。牺牲只会令我成为英雄,而你、注定要成为所有人眼中一个被我玩弄于鼓掌的蠢货。”

    堂本英树愤怒的举着手枪,食指在扳机上颤抖着,内心的犹豫令他始终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他很清楚,他无以承担这样的现实,更无法承受自己的失败令家族蒙受的耻辱。

    许久,他放下手里的枪,冷冷的说道:“你不是军统的人,也不是中统的人……”

    陈斯珩打断了他的话,有意模棱两可的说道:“这个谜题你可以留着慢慢想。”

    堂本英树坐在椅子上,怒视着陈斯珩,沉默了许久之后,深深的一息,压抑着怒火问道:“你怎么保证,我放了你,你的人不会公开这件事?”

    “你放了我,今后在这件事上才有辩解的余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陈斯珩又无所谓的笑道,“不过对我来说,任务已然完成,不论是生是死,横竖都不枉此生。随你怎么决定。”

    堂本英树冷静的一番思量,终是说道:“作为交易,我可以放过你。明天下午之前,你会收到一张通行证,和一张去重庆的船票。你可以离开上海,但如果这件事泄露,我就会放出消息,你是我派遣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务……”

    陈斯珩不等他说完,便说道:“你的废话太多了。”

    堂本英树威胁道:“转告你们的人,如果这件事泄露,我就会立刻执行行动,对特高课掌握的嫌疑名单上的所有人实施无差别暗杀。”他说着,将手铐的钥匙扔在了地上,咬牙切齿的一句,“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陈斯珩又笑着提醒道:“堂本先生,注意你的表情,让你的人看出什么就不好了。”

    堂本英树愤怒地拉开房门,下了楼去,门外传来一阵俨然要将楼梯踏断的声响。

    陈斯珩移动着椅子去到墙边,将椅腿顶着墙,缓缓地站起身来,躺在地板上捡起那支钥匙,打开手铐,走去窗前,看着楼下的汽车倒去弄堂口。

    他关了吊灯,打开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又在窗台的左侧立了三本书。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堂本英树一定会加强对这周围的监视,他必须避免与组织的一切接触。

    夜深时,他望着冷清的房间,打开收音机,在新华广播电台的播报声中,将顾婉言常坐的那张椅子搬去窗前,又搬了一张书桌椅于窗前坐下,静静地点了一根香烟,一只手搭去身边的椅背上,隔窗远望着深邃的夜空。

    元旦,长江,曙星号江轮的甲板上,陈斯珩站在船首凭栏远望。

    皎洁的天空,一轮冬阳洒下金色的光芒,直叫江畔的青山层林尽染,俨然细语着春的临近。

    一个身着藏青色西服、头戴黑色短檐礼帽的中年男人走去陈斯珩的身边,侧倚着栏杆问了句,“朋友,方便借个火吗?”

    陈斯珩掏出打火机,递去他手里。

    中年男人点了一根香烟,还回打火机时顺手递了一支烟过去。

    陈斯珩却只将香烟夹在指间,手里的打火机收进了风衣的口袋。

    中年男人又看着天色说道:“难得冬日里还有这般明媚的天气。”

    陈斯珩敷衍的一句,“的确少见。”

    中年男人又问道:“先生这趟是去哪里?”

    陈斯珩没有回答。

    中年男人于是又笑道,“我这趟是去武汉,顺便受我一个侄女所托,给她的朋友带句话,说是那个人答应了要带她去城隍庙吃小笼包,还要吃馄饨的,让我告诉他不好食言。”

    陈斯珩不禁打量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又笑道:“这事说来确是有些孩子气。”

    “不,倒很是罗曼蒂克。”陈斯珩背靠着栏杆,取出打火机来,避风点了指间的那根香烟。

    中年男人见了,又说道:“外边的风冷得紧,我先回舱里了,下船见。”

    “下船见。”

    陈斯珩转过身去,不动声色的抬首远望,藏住心里的欢喜,迎着远道至此的风,宛然归乡的旅人,盼着已然不远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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