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坦白
冬日静谧黑沉沉的空气里漂浮着透明的寒意，路灯在路边洒下苍白的灯光，然后往空旷的路上延伸。
连风刮过都是无声的，只有脏兮兮的流浪猫弓着身子，窸窸窣窣地把头伸进垃圾桶里翻吃的，又在晚归的人路过时惊慌地跳下来跑开，落地“噗通”一声又吓得人龇牙咧嘴地在寒风里拢紧衣服，呼出一口白雾加快脚步往家走。
屋内的灯光暖黄，暖气早已经停了，空调外机运作发出嗡嗡的声响，加湿器无声地呼出薄薄的水雾。
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一道高大的剪影，魏梓清窝在卧室的小沙发里，面前的小桌子上搁着杯热水，袅袅升起一阵白汽，最后与加湿器中的雾气合成一道轨迹，消失在空气里。
摘抄本的缝页里夹着一支外壳温润光滑的黑色钢笔，时不时就被修长白皙的手拿起来在本子上写上几行。
魏梓清左手扶着一本散文集靠在膝头，他看得认真，垂眼时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颊打下阴影。
那本书已经只剩下了最后的两页，一两分钟后他用指尖挑着翻过最后一页。
纸张的摩擦声异常清晰，在安静的屋内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接着他的手猝然一顿，那页书终于翻过去，入眼的却不是顺接上一页的内容。
而是一张黄色的便利贴。
魏梓清疑惑地“嗯？”了一声。
那张便利贴似乎贴在这里很久了，边缘处已经泛起斑驳的褪色痕迹，且经过长时间的压合，背后与书页贴合地严丝合缝。
急于想看清书上最后的内容，他揭了好几下都没揭下来，但动作在看清便利贴上面的内容后却突然顿住了。
他的瞳孔深邃地隐在眼眶里，眼底汹涌的情绪被眼皮和睫毛遮的严严实实。
半晌后魏梓清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便利贴揭下来，找了张离型纸贴上去，沿着边缘剪出来，在手里摩挲了片刻，指尖从那依旧稚嫩的笔迹上一行行划过。
那是阮阮写的。
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
墨水已经完全洇入纸张里，边缘被旧时光拉扯着向外晕染出一圈老旧的黄色痕迹，笔锋没有现在那么锐利，更多的是娟秀。
应该是很早的时候了。
魏梓清沉默着看了会，心里酸软一片，他心里一动，起身把手机拿了过来。
打开qq，切换账号。
点进小号消息列表里的唯一联系人，最近的消息还是中考过后。
-毕业快乐。
-谢谢。
魏梓清往上翻，上一条是去年新年的时候发的“新年快乐”，他没敢卡着零点发，欲盖弥彰地在第二天的早上随便选了个时间。
再往上，每个节日，中秋节国庆节五一劳动节妇女节……他都给阮阮发了祝福，每回都收到一句礼貌性的谢谢。
只有这样她才会回复。
最上边的魏梓清问的吃饭了么在干嘛和你期末考考了多少分之类没什么意义的话都跟石沉大海了一样。
阮阮就像一片海，当你只是浅尝辄止地想欣赏海面的美景时，她会温和地包容每一句祝福和赞美，但当你试图深入探究，她又会把海底最深的漆黑和冷漠亮出来，无声地吓退你。
魏梓清看着对面一排溜的“谢谢”，感觉自己都快对这俩字过敏了，怪不得之前宋琪说阮阮路边有只狗给她让路她都得说声谢谢。
他叹了口气，捂着眼睛无声地笑着靠进小沙发里，想起了第一次见阮阮的场景。
在回忆最深处的微光中，阮阮今早坐着低头看笔记的侧影仿佛与那时相重合，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沉静又好看。只是那时没现在高，更瘦更小也更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苍白。
二中初一开学报到的第一天。
九月正是雨季，那天的雨丝又细又密，有一搭没一搭地滴上一阵豆大的雨点，又连绵成恼人的毛毛雨丝。
魏梓清从车门里撑起一把伞，长腿支在地上的积水里，然后把车门嘭地甩上，站在副驾驶那边从车窗缝里跟他爸招呼一声就要走。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魏梓清又只好顿住脚步，叛逆的年龄最恼家长的唠叨，他蹙着眉头语气生硬地问他：“怎么了！”
“别跟别人打架了听见没有！新学校新同学给我好好相处，我今天是有事不能陪你一块去的，但是我已经提前跟你班主任打好招呼了——重点观察你！”
魏梓清攥着雨伞把，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透过车窗看着他没说话。
“臭小子！听见没有！再跟别人打架我就给你送少林寺里当打杂的，天天吃剩菜剩饭趴地上擦地板还要剃秃头！”
“……”听见最后两个字，满头乌黑浓密的寸头少年终于动容了，不情不愿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魏刚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脸“我可一直盯着你”的表情朝他挥了挥手，一脚油门窜了出去。
魏梓清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想往学校里走。
放眼望去校园里都是五颜六色的雨伞，挤满了人，都是家长陪同来报到的。
有妈妈带着来的，有爸爸带着来的，还有拖家带口牵着弟弟妹妹挽着爷爷奶奶来的，本就不大的学校这会更水泄不通了，又闷又热又潮湿，挤得魏梓清都快握紧拳头暗暗发誓如果再有人踩着他的脚就一拳干上去。
也许身边的人都对他浑身散发出的刺头劲儿有所避让，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走到了教学楼。
魏梓清把伞收起来，没管肩头落上的几点雨水，抬脚就要顺着楼前的台阶往里走，又突然想起来要在教务处领的材料没领。
他猝然顿住脚步，想到又要在雨里乱挤一通，就烦的差点想把手里的伞给撕了。
魏梓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叛逆的戾气，转身往回走。
就在这时迎面突然冒出个人，两人差点撞上，他往后退了一步才堪堪没把满是雨水的伞挤在两人中间。
他暗骂一声，皱着眉头抬头刚想骂是哪个眼睛长脚底板上的东西。
又突然停住了，据魏梓清自己回忆，当时他完全是怔愣的状态。
面前的少女瘦削的肩上背着个挺大的书包，肩头附近的衣服已经淋湿了，魏梓清视线往上，落在少女的脸上。
那一刹那，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很重地一跳，再停顿一瞬。
她应该是淋了很久的雨了，这样细密的雨丝就已经把她脸侧的头发打湿了，乌黑地覆在她冷白的脸上，这样明显的对比几乎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两人之间就一步之遥，魏梓清似乎能感觉到她那被雨水浸透的皮肤似乎散发着凉意，因为她实在是太苍白，那双漆黑的眸子更是衬得她的脸白森森的，像是没晒过太阳一样。
但还是能看出来她很好看，因为她的五官都极其端正，眼尾稍稍上扬，却偏偏是淡薄的单眼皮，整个人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与淡然。
差点相撞也只是让她微微蹙起眉头，撩起眼皮随便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抿了抿，倒是抿出了这张脸上唯一的亮色，然后轻声吐出一句没什么歉意的道歉：
“不好意思。”
说完就抬脚擦着他走了进去，全程没有任何视线的交流，她唯一一次抬起眼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看清他。
魏梓清跟着她转身，看见她穿着的浅色牛仔裤的小腿处已经被打湿了，湿成了一个更深的色度，贴在她的小腿上，勾勒出纤细匀直的线条。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那细密的雨丝网住，又闷又热又潮湿，各种情绪让心脏不知怎么办才好地狂跳起来。
那一瞬间，之前所有的烦躁情绪与暴戾因子全部消失，整个世界被雨水淋得只剩下刚刚少女那黑沉沉的眸子，沉到让人失声，像一点漆黑的墨一样轻易就盖住了他五颜六色混乱不堪的各种情绪。
就此，叛逆少年成长为温和谦逊的学霸。
魏刚怎么也想不通，就初中开学的第一天过后，自己那叛逆地恨不得能把校长也拽过来打一顿的混账儿子去哪了。
灯光一如既往地温暖，魏梓清抬起手，眯着眼透过那张黄色便利贴，看着一圈圈的光晕闪耀。
想象着当时的阮阮是用什么样的表情，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段话的。
半晌后魏梓清才起身，靠在床头又把便利贴上的话读了一遍，才伸手把灯关上。
寂静的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
翌日清晨。
魏梓清拎着热乎的豪华版手抓饼进了教室，扔在许熙晨的桌子上，没管他大惊小怪地叫着“我去魏梓清你可真是我的金主爸爸给我加了里脊和烤肠你是不是太爱我了”，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他的眼神在阮阮的侧影扫过，想着她今天似乎哪里不太一样，在座位上坐下了。
张轩听到动静满脸嫉妒地转过头来，视线很快地在低头看书的阮阮脸上划过，然后看向魏梓清：“亲哥，你为什么对许熙晨那么好，你忘了我这个亲弟弟了吗。”
尽管那一瞥很迅速，但还是被魏梓清捕捉到，他咬着后槽牙，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关你屁事，滚。”
“……”张轩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转过去前又在阮阮的脸上看了一眼才转过去。
“……！”
妈的，看什么看，看了也不是你的，魏梓清盯着他的后脑勺暗骂一声。
魏梓清本来就因为期末考试那个没什么悬念的赌约请许熙晨吃了顿火锅而后悔，现在又得请他吃一个星期的早餐，虽然是他自己提的，倒也罢了，结果前边还坐着个时刻准备挖墙脚的人。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听见旁边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一瞬间，如山间的清风拂面，魏梓清脸上的躁郁顷刻消失，他笑着转过头去：“早啊。”
“早。”
魏梓清这才发现阮阮是哪里不一样，她戴着眼镜。
他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一圈，低头把书包里的那本散文集掏出来：“还给你。”
阮阮被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看见他递过来的书挑着眉有点惊讶：“终于看完了？”
“啊。”魏梓清笑了笑，知道自己确实看了挺长时间，他意有所指地笑着说，“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么好的内容，我很喜欢。”
“唔。”阮阮扶了把眼镜，摇了摇头，“不用谢我，你喜欢说明你跟这本书有缘，从里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有的书写得再好，没人能从中获得共鸣也白瞎。”
“是。”魏梓清挑着唇角笑，犬齿透着猎人志在必得的尖锐，“确实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
出了正月天气就一天天暖了起来，惊蛰的一场雨把校园浇的焕然一新，等到清明一过已经是满园的绿色了。
四月中旬，学生们已经褪下厚重的羽绒服，穿着轻便的衣服满校园跑了。
魏梓清坐在教室里，朝后靠在椅背上朝外看去，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篮球场。
他眯着眼，隐约能认出来那个跟猴子似的上下蹿的是许熙晨，后边站着围一圈哄闹的是张轩和7班的那伙人。
现在正是晚饭时间，金碧的夕辉正洒在蓬勃生长的草木上，给一切春色镀上一层金黄，让傍晚空气里料峭的寒意看上去去清减了几分。
“你看我写的对不对？”
阮阮的轻问把他的目光唤回，视线转笑，他垂着眼朝她递过来的数学卷子看了起来。
一下课班上的人就一窝蜂地朝外跑去，晚饭时间大概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都迫不及待地享受美食享受晚风，偌大的班级里只有这个角落坐着他俩。
“唔……我看看啊。”
魏梓清拿起铅笔一行行看她写的步骤，时不时标出一两个问题。
阮阮盯着他的侧颜，从两人中间零食袋子里掏出个面包，撕开窸窸窣窣地吃了起来。
这段时间两人基本就是这样，如果有上课没解决的问题就晚饭时间讨论，没有的话就坐着安静地写卷子，偶尔累了会一块去食堂买点东西吃，再在操场上慢慢地踱两圈。
对于晚饭时间不能一块打球的问题，许熙晨瞪着眼义愤填膺地控诉了好几次。
每次魏梓清都是一撩眼皮，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上午大课间不是陪你打了么。”
“你一天还吃三顿饭呢！一天就打那十几二十分钟，你当打发叫花子呢，个负心汉！”
“我要学习。”
许熙晨简直要气笑了：“你他妈个年级第一装什么，我这个年级二百五都不急。”
阮阮面无表情地说：“你但凡稍微急一急，也不至于每回都二百五。”
“狼狈为奸！一丘之貉！”许熙晨被噎地半晌说不出话，只好看着杨恬，痛骂：“他俩简直是挑大粪放屁——臭味相投！”
“……”年级一百五的杨恬不敢说话，只是背化学式背的更起劲了。
面包有点干，阮阮起身到后边接了杯热水，魏梓清已经把她做的那道数学大题看完了。
那是数学老师发的一套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在上课时洋洋洒洒讲了大半节课，阮阮听了一遍，又自己做了一遍，感觉步骤不是那么顺畅，才让魏梓清帮她看一遍。
“嗯，没什么大问题。”魏梓清用铅笔指着她中间的一道步骤，眼睛里带笑，“就是这里的坐标带进去后，函数值算错了啊，导致最后的结果也错了，年级第二还能犯这种错误呢？”
“啊。”阮阮凑近了盯着他笔尖下的那个数字，在心里重新算了一遍，果然是错了。
她叹了一口气，把那试卷拿过来，把错的地方改了，也笑着说：“毕竟离完美的年级第一还有差距。”
魏梓清盯着她被热水的蒸汽熏腾得殷红的唇角，点了点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阮阮笑着瞥了他一眼，这个年级第一还臭屁起来了。
突然脚边被什么东西蹭了蹭，隔着单薄的运动裤，阮阮能清晰感受到那柔软的生物散发着温热。
“哎！”
阮阮吓了一跳，叫了一声蜷着腿缩在凳子上，下意识地朝魏梓清那边靠过去，差点没跳起来。
“怎么了！”
魏梓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一凛，伸手把阮阮从凳子上拽起来，护在身后，这也是个下意识地动作。
电光石火间，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之前在“花痴”里边，摔倒时他也是这么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
不过这回没倒，他顺着阮阮惊恐的视线朝地上看过去。
是只小猫。
“……”魏梓清心里的紧张松了松，笑着看着阮阮，“这么只小猫就吓到你了？”
阮阮也没想到是只这么小的猫，甚至不比魏梓清的手掌大多少，她觉得有些丢人，但冷不丁地被只活的不知名生物蹭了脚，她觉得魏梓清也得跳起来。
“我这不是没反应过来么。”阮阮跟着魏梓清蹲下来，看着他摸着躺在地上翻着肚皮的小生物。
小小软软的一团，背上的毛是金黄色的，肚皮上的毛却是雪白，看来这只小猫还挺爱干净，像是冬日的夕光照在白雪上清新可爱。
学校里有不少流浪猫，很多学生还特地带了猫粮在下课时投喂，久而久之，这些猫看见了人非但不怕，还蹭着过来要吃的。
12班在一楼，这只小猫大概是饿极了，看教室里有人才过来蹭了蹭阮阮的脚腕，虽然把她吓了一跳。
阮阮起身在零食袋子里找出一根火腿肠撕开，盯着魏梓清呼噜着小猫肚皮的修长有力的手指，面色有点微红：“要不要喂它吃点这个？”
“嗯？”魏梓清因为这柔软的小生物泛起一抹温柔的笑，那双深邃锋利的眼睛都是带着笑的，看得阮阮心里一动。
“好。”
魏梓清接过那根火腿肠，掰碎了喂到小猫的嘴边。
看见食物，它立马翻身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要喂么？”他看着一直蹲在旁边看的阮阮，递了一小块火腿肠过去，“你应该不怕猫吧？”
“不怕啊，我还挺喜欢。”
阮阮接过来，刚刚她没伸手摸是因为心里猛地被吓到了还没反应过来，她把火腿肠递到小猫嘴边，指尖被它尖细的小牙齿磨的有点痒，她轻声笑出声。
魏梓清似乎也很愉快，盯着她翘起的唇角看了两眼：“怪不得你的微信和qq头像都是猫啊。”
两人的心思都放在地上那个柔软的小身体上，压根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
“是。”
阮阮点了点头，笑着说，“头像还是我自己拍的呢，那只是我们楼下奶奶养的猫，老高雅了，每天就趴在窗台上晒太阳，大家都叫她公主……”
突然她顿住了，一丝不对劲从心底冒出来——她没加过魏梓清的qq，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头像的呢？
阮阮静静地蹲在地上，她手里的火腿肠都吃完了，小猫还在用牙磨她的指尖，但她似乎没有了感觉。
她怔愣着，看着笑得温柔的魏梓清，感觉自己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哽住了。
窗外的一线夕阳斜射进来，投在前面的白墙上，从这个角度看，那条金黄的光带正好在魏梓清的身后，他满面笑容地看着地上撒娇打滚的小猫，温柔地似乎是自带光环的天使。
周围安静地仿佛是沉沉的黑夜，阮阮听见自己微哑的嗓音响起：
“你怎么知道我qq头像是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