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心意
“你上边上歇着去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张艳把洒了满桌子的面粉用抹布往垃圾桶里一抹，然后在垃圾桶边抖了两下，接着又一抹，把那块桌子擦得锃亮的都能照出阮阮面无表情的脸了，才直起身子指着阮烁骂了一句：“滚去把拖把拿来！”
阮烁转身忙不迭地跑了，然后拽着拖把跑回来，拖把头的海绵在地上拖出一道水迹，在通明的灯光下反射着门上贴着的倒“福”字，以及阮烁拖鞋的倒影。
“亲爱的妈妈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呢，我是看你辛苦，真心想帮你分担分担呢。”
阮烁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贫嘴，半举着手，让老妈用毛巾把身上粘上的零星面粉大张大合地掸一通。
老妈听了这话立马笑出声，然后伸出食指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语气怜爱地责备：“祖宗，你别来搅乱就是个孝子了！赶紧一边玩去吧。”
老妈挥挥手把他从桌子边撵开，从桌上拈了个饺子皮，看着阮阮的手：“别包太多馅，到时候煮的时候容易烂。”
阮阮随口应了一声，手上一边在饺子皮的边缘捏出褶子，一边抬眼看向电视。春节晚会刚刚开始，屏幕上的当红小生正在舞台上又唱又跳。
没什么意思，她收回视线，在半途中跟一滩水一样流在沙发上的阮烁碰了一下。
他一脸诡计得逞的得意奸诈，吊着眉毛挑衅地看着阮阮，在阮阮看过来时还欠欠地从怀里的袋子里捏薯片放进嘴里，嚼得满脸陶醉。
“……”阮阮扯着嘴角冷笑一声，觉得他刚才的拙劣演技也很没意思。
刚刚她眼睁睁地看着阮烁的手故意一抖，把盛着面粉的碗碰翻，再在面粉洒了满桌时瞬间夸张地跳开两米远，捂着嘴一脸吃惊，语气俨然浓浓的绿茶味：“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偏偏老妈就吃男绿茶这一套。
阮阮叹了口气，把手里圆鼓鼓的饺子放进托盘里，又捏了张饺子皮摊在手心，用筷子挑了点馅放上去，手心微微收拢，用另一手的中指把饺子皮往里挤，食指与大拇指一捏，一个三道褶的胖饺子就出来了。
老爸正咣当咣当地擀皮，她和老妈负责包，一个人跟不上两个人的速度，哼哧哼哧了半晌擀了两张皮出来结果还不够阮阮一个人包的。
他一边腾出只眼睛瞥着电视的春晚节目，一边愤愤地用一只眼睛瞅着大腿翘二腿，晃晃荡荡看电视的阮烁。
本来就擀的慢，现在还多出个吃闲饭的！
他悻悻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收回视线时又跟阮阮迷之对视了一眼。
霎时间，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勤勤恳恳的劳动人民的无奈与心酸，以及对沙发上躺着的资本阶级萌芽的深恶痛绝，共识达成的那一刻，两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阮烁那嘎嘣嘎嘣嚼薯片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是对老实人的挑衅。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站起来吧，受压的奴隶！打倒万恶的资本，挺起你的脊梁，拿起你的擀面杖，狠狠向敌人的头上砍去；抓起你的饺子皮，重重地朝敌人的脸上砸去——
老妈突然“啧”了一声，一瞬间，奋起抵抗的熊熊信心瞬间空槽，战友互相鼓励的目光分道扬镳。
老爸握紧手里的擀面杖，悄咪咪地抬起眼看了眼老妈，她正紧锁眉头看着他慢吞吞的动作，一脸不满，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烦躁起来。
阮阮看着老爸收回视线，默默地加快手下的擀面杖的速度，更加用力地咣当咣当地擀起来。
“……”
她只好把饺子皮放回手心，挑了点馅，默默地放慢了的速度，给老爸留点擀皮的时间。
虽然反抗战略性暂停了，但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同志们依旧互帮互助着寻找下一次进攻的机会，这种团结一致的精神难能可贵，断断不会向资本低头的！
“等你擀好皮，一家子就该饿得蹲路边要饭了！”老妈从老爸的手里抢过擀面杖，用手肘把他往旁边推：“你包饺子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包。”老爸把手往围裙随便擦了两下，嘿嘿笑了笑，一副想跑路的样子。
老妈没让他得逞：“不会包让你闺女教你！”
“……”
阮昌海对上阮阮毫无情绪的目光，那漆黑的瞳孔定定地盯着他，仿佛在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只好顶着昔日战友责备的眼神硬着头皮拿起了饺子皮。
老妈擀的果然快了不少，终于伴着一个小品节目结尾“我们一起包饺砸！”的台词包完了。
老妈收拾完桌子，端着托盘进厨房煮饺子，老爸累得够呛，躺进沙发里，从阮烁怀里捞了片薯片吃，品尝半晌后皱起眉头：“净吃这些垃圾食品！什么怪味。”
“又没求着你吃，不吃还给我！”
……
阮阮洗完手回了卧室，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明明灭灭的光。外面早就已经开始放起了烟花爆竹，轰隆轰隆的特热闹。
特别是那二脚踢和冲天炮，猝然的一声炸响炸的人耳膜生疼，甚至感觉胸腔也跟着震动，阮阮觉得要是自己是年兽得吓得躲老巢里一辈子不出来，人类太可怕了。
客厅里父子俩的拌嘴声渐渐减弱，电视里播放的春晚节目的声音模糊地连成一片，厨房里的抽油烟机闷响着被隔在了远方。
小区里灯火通明，每家每户的窗户里都投射出暖黄的灯光，楼底下时不时有按捺不住的小孩儿举着仙女棒互相追逐着朝前跑，然后再被炮仗吓得尖叫着一窝蜂跑回来，在烟花爆竹歇下来的寂静空隙里，别家的欢声笑语又从窗户里传出来，乘着硝烟味的风来到阮阮面前打开的窗户，然后溜到她的耳边。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大抵是每个人理想中的新年场景。
吃完了饺子，春节晚会都快到了尾声。
“你俩拿上昨儿买的烟花下去放去吧，去玩会，回来就睡觉了。”
除夕大概是一年中唯一一天会被允许熬夜的日子，阮烁麻利地把昨天买的那一兜子烟花抱在怀里，一边低头穿鞋。
老爸拿着打火机，也要跟着穿鞋。
“——哎。”老妈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这放烟花多危险了，我下去看着俩孩子。”老爸闪躲着目光，拿起钥匙就要出门。
老妈敲了敲桌子：“阮阮都要成年了还要看着，来把碗洗了，让俩孩子去玩。”
“……”
阮阮从老爸的手里接过打火机，丢给他一个讥讽的眼神：谁让你刚刚起了抛弃战友的念头，现在遭报应了吧。
她打开门，领着阮烁下楼梯，听见老爸在收拾碗筷一阵丁零当啷里的叹气声。
下了楼阮阮才真正至深处境地体会到那种举国欢庆的新年氛围，她和阮烁朝着小区前面的那块空地走，很多人都在那块放烟花。
阮烁刚到了就看见了自己的小伙伴，马上拎着一兜的烟花跑过去，半晌后又折返回来，给了她几个仙女棒，要了打火机走。
“你自己能行么？”她没接那几个仙女棒，打火机都给他了还拿什么点。
显然阮烁那单调的脑容量并没有考虑到这些，还以为阮阮是嫌仙女棒太少了不愿意给他打火机，又拿了两根冲天炮给她。
“……我问你自己能不能行？”
“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行的，你给我就得了。”
阮阮叹了口气，把打火机递给他：“小心点，别忘了你小学同学被炸的掉了个手指。”
阮烁明显被这句话镇住了，连接过打火机的手都小心翼翼：“……知道了知道了。”
阮烁拿了打火机转身就朝着小伙伴跑了过去，阮阮盯着看了会，看他顺利地点了好几个火线，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烟花“咚咚咚”地在半空中炸开，散开下落时再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阮阮特别喜欢听这种响，像在给耳朵按摩一样，很让人放松。
阮阮插着兜，仰头靠在健身器械的单杠柱子上，因为这个动作，下颌连着脖子的那块线条绷得很紧，在小区里冷白的路灯下分出很明显的明暗区来，一直伸进围巾里。
她看着五颜六色的烟花照亮了青黑色的天幕一瞬又一瞬，留下白色烟尘随风萦萦绕绕，再升腾着往上扩散，越来越淡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就像这一年的时间，从一开始的浓墨重彩，随着笔尖往后走，慢慢地拖拽到最后只剩一点清微淡远的痕迹，等到新的一年，笔尖在墨水瓶里一蘸，周而复始地这么画出一条条线来。
随着烟花冲破纸筒发出一声声间断的震响，如同秒针的齿轮顿挫着转动，这一年的最后几秒也开始了倒数。
“十。”
“九。”
“八。”
……
“三。”
“二。”
“新年快乐！”
周围的人齐声欢呼着，烟花依旧光辉灿烂。
阮阮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兜里的手机一连震了好几下。
她掏出来，两条“新年快乐”蹦出屏幕。
是宋琪和魏梓清发来的，在她点进微信的功夫，杨恬也赶着零点给她发了条新年快乐。
阮阮一一回应了一句“新年快乐”，宋琪又接着给她发了条视频来。
她点开来看是烟花，宋琪老家那边相比这边倒是没那么热闹，但这个烟花很大，随着很重的一声“嘭！”巨大的光球划破墨黑的天空，炸出一朵极大的烟花来，阮阮的眼睛都被那花火的光映得很亮，她笑着给宋琪发了句：宋老板气派啊。
-你赚到了啊，这场烟花价值一万。
阮阮挑了挑眉，有些惊叹于宋琪老爸的奢靡，一万块钱，啪地听个响，又没了，她发了两个大拇指回去。
-买烟花两百，罚款九千八。
-啊？
阮阮没反应过来，那边宋琪就发了条语言来，阮阮把声音开到最大，凑到耳边听，宋琪中气十足的声音骂骂咧咧地传出来：
“妈夸的！我说这怎么过年了不放烟花也不放炮仗，原来是这儿他妈的不让放——罚款！我艹了，我不知道，我还寻思着这儿的人不爱过年呢，原来是太爱钱了——！”
阮阮乐了半天，回了条：你这钱都够买年兽的命了。
突然手机屏幕一闪，手机在掌心里震动起来，魏梓清的头像在中间跳动。
阮阮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心脏突然重重地跳动起来，等手心都被震的有些麻了她才点了接通。
握着手机的手有些发抖，魏梓清的声音轻快地响在耳边：
“阮阮，新年好啊。”
“啊……”阮阮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她清了清嗓子：“新年好，魏梓清。”
那边传来两声轻笑，带着电流声把耳尖震得酥麻：“想要新年礼物么？”
面前的烟花又开始了新一轮光彩溢目的演出，手机那边同时地传出两声闷闷的烟花爆响，似乎与眼前的场景重叠。
阮阮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听着魏梓清的下一句话：“想要的话来你们家小区门口。”
她立马抬脚往小区门口走，一朵朵烟花在身后炸开，把面前的路照的亮如白昼，随着加快的脚步，胸腔里的心脏也“砰砰”地愈眺愈快。
看见魏梓清站在路牙石边的那一刻，阮阮感觉一直疯跳的心脏突然平静下来。
安静空旷的大街上，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一直延伸到幽暗的绿化带里。
他似乎是没想到阮阮会出来的这么快，身形顿了顿才朝她迎过来：“出来的这么快啊？”
阮阮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抿了抿唇看向他：“你……怎么过来了。”
“来给你送新年礼物啊。”魏梓清翘起嘴角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个长条的盒子递给她，“感觉你昨天……现在是前天了，似乎对书法挺感兴趣。”
她把那个木质的小盒子打开，暗红色的绒布里躺着一支钢笔，黑色的笔身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听他说：“我不懂毛笔，只找我爸的朋友买了这支钢笔。”
阮阮摇了摇头：“太贵重了。”
魏梓清笑着叹了口气：“贵重的难道不是我的心意么？”
钢笔再贵都贵不过送的人的心意。
“啊……”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犹豫了一会还是笑着收下了：“谢谢，但是我没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句话突然冲上喉咙头，他滚了滚喉结才压下想要脱口而出的冲动，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本来想开学再给你的，但我刚好出来散步就带给你了。”
“散步？”阮阮看着他有些惊讶。
在除夕夜，空寥的大街上，自己一个人，散步？
“啊……”他笑了笑。
小区里不断冲上天空的烟火把他的脸照的忽明忽暗，但疏疏眉宇间的笑意很清晰：
“我爸和我爷爷晚饭一人起码喝了二两白酒，不知道受了春节晚会哪个节目的启发，非得闹着要杀一盘象棋，我出来时两人正争得急赤白脸的。”
他顿了顿补充：“一屋子的酒鬼，我就被排挤出来了，想着来银杏林看看，正好就路过你这儿。”
阮阮笑了半天，然后抬起眼问他：“如果我要是睡了呢？”
“那我就怎么散过来的再怎么散回去呗。”魏梓清挑着唇角散漫地笑笑，“反正也没什么好急的。”
阮阮眉梢一挑：“年级第一好雅兴啊。”
“还行吧，偶尔雅兴一回就被你知道了。”他在新年的冷风里笑得意气风发，伸手理了理灰色围巾，在阮阮看过来的视线里问：“你刚刚在小区里放烟花的么？”
“……是。”阮阮点了点头，腹诽道虽然全是看着别人放的。
“啊，挺好的。”魏梓清弯着唇，轻笑了一声，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像是知道结果以后松懈下劲儿来的释怀。
这样挺好的。
魏梓清刚刚坐在旁边小公园的长椅上，周围昏暗，只有东方小区那块灯火通明，他在漫天花火的光焰里想的不是多年前的银杏林，而是阮阮。
想着和她说过的每句话，到过的每个地方，以及当时她的表情和自己的反应。
都跟放电影似的，他坐在那，一帧帧地从脑子里放过去——
“和我爷爷奶奶住在老家，上了四年级才搬过来住。”晚夏梧桐道的微风里少女耳垂上的小痣晃悠着，“那年发生了点事情，一些不好的事情。”画面一转到了昏暗的楼梯间里，她轻声抽泣着低喃：“之前都没人跟我道歉……”，再然后是站在两个台阶之外颤抖着崩溃，满眼都是徒劳挣扎过后的遗憾：“你怎么帮我，我问你怎么帮我！”……
最后定格在阮阮微微歪着脑袋，满脸是他第一次见的孩子气，眯着眼笑着说：“它太饿了，就把自己吃掉了。”
在每个同龄人更新当下热梗的速度比网速还快的时候，她却因为从小生活在信息闭塞的农村，后来又因为转校生的身份被孤立排挤，只能在初中时把偶然听得的笑话当做宝贝一样珍藏，却不知是别人好多年前就听过的烂笑话。
然后在那个冬日的早晨笑盈盈地跟他分享，在得到他积极的反馈后又一脸骄傲，魏梓清当时只觉得她的样子可爱的紧。
但在他之后回忆起来的深夜里，心疼，难过与沮丧等等各种情绪交织着涌上心头时，他才知道更多的是心疼。
青春明艳的少女一直被母亲打压苛责，却依旧在这漫长寂静的黑暗里成长得坚韧挺拔，真诚地对待每个人，活得坦坦荡荡安之若素。
平时对谁都淡然疏离，却几次放下满身的刺向他倾诉。
魏梓清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个什么劲儿，非常想在这个阖家团聚的日子里看看阮阮。
所以他出来散步了。
所以他在知道阮阮像每个人一样都沉浸在新年热闹的氛围里，还出来放烟花时，觉得真的挺好的。
特别好。
虽然这种每天没什么机会见面的状态让他有些难捱，每天都非常想开学。
事实上年一过，时间就过得非常快了。
终于在过完元宵节，一个月的寒假过去了，魏梓清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开学。
与开学通知一块来的还有分班通知。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魏梓清正窝在卧室的小沙发里翻看那本散文集。
他真挺佩服自己的这种毅力，因为中间的几次复习断断续续地看了一个学期，大概是因为阮阮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本书吧。
现在这本书已经到了尾声，就剩薄薄的一小沓了。
魏梓清一边读，一边在笔记本上摘抄，小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两声。
少顷魏刚在外面的客厅里扬声喊道：“儿子，明儿开学了啊！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魏梓清应了一声：“早收拾好了。”
“分班信息也出来了啊！”
像是有所预感一样，魏梓清抓起手机，果然刚刚是刘川在通知群里发来的通知：
“各位家长，各位同学， 接学校通知，明天所有学生返校上课，新学期实行文理分班制，各位同学可在下表中查得自己所在班级，开学后到指定班级上课。”
下面是个excel表格，魏梓清点进去，从1班到12班都有，他从头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又听见老魏在外边喊：“老刘说了你在12班啊！明天别走错了！”
魏梓清立马快速翻到底，果然在12班的名单里看到了自己。
他扫了一遍，还有阮阮。
“啊……”片刻后他叹息一声靠进沙发里，捂着眼睛无声地笑了半晌。
那本散文集就这么静静地搁在面前的小桌子上，翻开的笔记本里没摘抄完的那句话还半拉地躺着，明亮的灯光描摹出他笔挺的鼻子轮廓，山根那块凸出的一小块骨头的线条煞是好看。
过了一会魏梓清又捞起手机，又看了一遍名单，许熙晨和张轩两个也跟他分到了一个班。
他摩挲着手机，沉吟了半晌，打开跟许熙晨的聊天框。
-明天帮我占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