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阳光
那时，阮阮十四岁。
刚上初二，小她两岁的阮烁还剩下最后一年的小学时光。
暑假的最后几天阮烁终于边哭边写完了暑假作业，趁着开学前像即将回到牢笼的鸟一般跟着同学四处疯跑。
半大的男生凑在一起疯起来就没了边，不知怎么蹬断了自行车链子，作恶者不但不上报，还在第二天嚣张地坐着老妈的电动车上了学。
阮阮站在路边等着97路公交车，那是途经站点最多的一路，她不断翻转着手里的两枚硬币，瞟着表上的时间。
她坐在靠窗的一排，看着窗外，咬着后槽牙在心里骂阮烁，害的她差点就迟到了。
时间很早，车门开了又合，但没上来几个人，她只是偏头看着沿途熟悉的风景。
突然响起的抽泣声让她回过神，声音不大，但好像离她很近。她扫了一圈，左前方一个女生低着头站在窗户边，刘海把脸遮了大半，缩着本就瘦小的身体，她也穿着二中的校服。
因为开学而伤心？还是暑假作业没写完？
阮阮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她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知心大姐姐一样，给初次见面的小妹妹指点人生迷津。
她的人生还是个迷津。
她随意的猜测在看到那女孩身后紧贴的男人时变成了恐惧。
还有震惊。她以为只有阴暗恶臭的角落才会孕育出肮脏的灵魂。
那只摸着女孩的手仿佛变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向她伸过来，把她的喉咙紧紧缠住，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呆坐着恐惧地看着他怎么施害。
仿佛全身就眼睛能使上劲，她使劲地瞪着那双手。
她想叫司机，但她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浑身抖得厉害。
直到少年站在他的面前，那可怕的一幕被面前的身影彻底挡住。
她抬头，只看到宽阔的肩，她低头，看到黑白色的鞋。
像是救命稻草一般，阮阮永远记住了这一画面。
魏刚坐在最后一排录完视频，报完了警，发现身旁的儿子不见了。
他抬头往前一看，已经蹿个子的少年怒视凶凶地盯着正在猥亵的男人。
“喂。你在干什么。”
男人看他穿着二中的校服，只是拽着女孩往旁边走了走。
魏梓清抿了抿嘴，眉头又蹙了几分，他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被魏刚拉住了。
“干什么呢你。”魏刚出了声。
刚刚还在嚣张的男人在看到身高一米九，魁梧如山的魏刚时，怂了。
他收回手，扶着窗沿，面上带着些被撞破的尴尬与慌乱，却还是撑着对父子俩说了句：不要多管闲事。
其他一两个乘客听见了动静伸着头往前看，只看见两堵人墙。
魏刚伸出手威胁着点了点他，让女孩到一旁坐着。
又到司机跟前说明了情况：“师傅，这个男的猥亵人小姑娘，下一站把门锁死了，我已经报警了。”
女生在阮阮面前的座位坐下了，阮阮看着她颤抖的背脊，用发颤的手搂紧书包，心想她们都是一样的不勇敢。
想了想还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递给了那女生，接过的手一样颤抖，她看见女生通红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谢谢”。
注意到两个女生的动静，魏梓清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刚好看见阮阮也在抬头望着他，他愣了一下。少女的眼睛里似乎盛着水，又茫然又惊恐。
显然被吓到的样子，他对她笑笑：“没事了，已经报警了，别害怕。”
她抿着嘴冲少年点了点头，在他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
他们在二中站下了车，站台前停着一辆警车，那是男人的噩梦。
“你先去上课吧。”魏刚说，“我去说明情况。”
魏梓清点了点头，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像看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让他直皱眉头。
阮阮看着魏梓清进了校园，上了三楼，消失在9班的后门。
世间的的关系机缘巧合，所有人的相遇早已命中注定。
那天魏刚的车被邻居借了去开，魏刚一边穿衣服一边对着魏梓清说：“我刚好要去银行办点事，你别骑车了，咱爷俩打个滴滴。”
出租车没等来，公交车倒是路过两人，在放了个长屁后缓缓停在了不远处的站台前，等着他们一般。
魏梓清摸出几枚硬币，对他爸说：“绿色生活，还是坐公交吧。”
就是这一念之差的决定，拯救了两个少女孤独无依的心。
窗外的路灯太亮了，照在阮阮冷白的脸上，纵横的泪痕隐匿在亮白的光中。
她就这样把下巴担在膝盖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天公交上的细节。
不知道这样想了多久，也不知何时睡去，只知道早上睁开眼时一片阳光大好。
她对着镜子揉了揉眼皮，有点肿。
阮烁去上学时，家里就老妈和她两个人。平时两人的话题很少，有时甚至一句对话也没有，家里安静得地板砖都泛着冷光。
趁张艳接阮烁放学的功夫，阮阮溜到小书房打开电脑，想看看宋琪有没有消息。
她还没有手机，但阮昌海答应她如果考上南中就给她买一个。
-阮阮，我回来啦。
-出来玩出来玩快出来玩。
底下跟着一串“嗨起来”的表情包，阮阮笑着回了她。
-就下午吧，我吃完午饭出去。
现在跟老妈报备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等着下午跟她说一声才能出去。
-我去，你可终于上线了。
-怎么样，南中稳了吧。
放假后，宋琪整天无聊地捧着手机，玩到厌烦，此刻直接秒回。
-也还行，正常发挥吧。
-那就是稳了。
宋琪简直比她本人还自信，两人约定好时间，阮阮便道别准备下线。
-毕业快乐。
消息列表里突然冒出来这条消息。
-谢谢。
这人阮阮并不认识，出于礼貌回复了一句。她往上翻了翻，两人上一条对话还是过年的时候，对面发来一句“新年快乐”，阮阮回了“谢谢”，像个群发的机器人。
平时经常有人加她，有时带了备注来，有时只是个申请，阮阮也懒得管，全让他们在列表里躺尸。
这人也没有备注，网名是个单个字母q，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加上的。
她把电脑关上了，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闭着眼待了会。
和熟悉的人说几句话的效果就是这么神奇，昨晚做了噩梦后遗的压抑感都轻飘飘地散了。
阮阮好心情地没把放学回来指使她拎书包的阮烁按在地上。
她有些无语地看着他满登登的书包：“你中午带那么多书回来干什么？就一个多小时，你能每本都学？”
“唉，做个样子。”阮烁一副“你懂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
她伸手在他手背上抽了一下，在两人扭打起来之前去盛饭了。
她还真不会做样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能就能，不能就不能。任何伪装都是过度包装，惹人厌烦。不如昂着头，亮亮堂堂。
宋琪非常佩服阮阮把装逼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有哲理。
“介就是文化银。”宋琪竖着大拇指，听着她对阮烁的吐槽，呲着牙笑得肆意。“其实你弟长得也蛮帅的，减肥了肯定能成为一个大帅比。”
阮阮嗤笑了一声：“每天吃一脸盆饭也不知道怎么能瘦下来。”
“得让你弟抓紧减肥，正值青春期呢。”宋琪突然凑近了，阮阮被吓了一跳，她小声说了句：“听说青春期胖的下面发育的也不好。”
“啊。”阮阮把她推开了点，愣了一下，“什么？”
“哎，就是那个！”宋琪急得挤眉弄眼，“那个！”
阮阮被宋琪“那个那个”弄的迷迷糊糊的，看见她颇有深意的表情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无语：“你……”
“哎……”宋琪急得为自己辩护：“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刷到这个。”
“哦。”阮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然后没忍住笑了。
“你真是……”宋琪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边扯边在广场上逛了一圈，找了个长椅坐下了。
太阳很烈，热热得烤着人，头顶的合欢花树洋洋洒洒地遮了大片的阳光。远处有个小摊在裹棉花糖，几个孩子抓着五颜六色的云朵，吃得嘴边黏糊糊的。穿着轮滑的少年少女跳下又跳上一个又一个台阶，滑上松动破裂的砖石时碰撞出一阵声响。
这个小县城在北方算是穷僻的，热气蒸得地面发烫，这个不大的广场旁边有个湖，湖边围了一圈店铺，不时传来带着热气的油烟味和服装店里的砍价声。
两人坐了一会就热的受不了了，找了个甜品店一人点了份冰淇淋吃。
阮阮还挺爱吃的，当舌尖被甜腻冰凉的触感包裹，所有的烦闷都随着热气消散。
“你什么时候开学？”阮阮问宋琪。
“唔。”宋琪含着一口冰淇淋半晌才说话：“冰的脑壳疼。八月底开学，我爸说先带我先到s市住一段时间，熟悉熟悉环境。”
阮阮点了点头。
那确实是见一天少一天了，等考试成绩和录取结果出来，阮阮也得忙起来了——补课、泡图书馆、军训……
一个新的学习阶段的开始，老妈担心她学习跟不上，会给她报个初高中衔接的辅导班，通常一上就是一天。补课结束差不多就要军训了，军训完一个星期就开学了。
休息了也不能闲着，漫长的暑假是个提升自我的好机会，阮阮爱看书，读书笔记已经做了两三个笔记本了。
这个习惯还是跟着沈莹时养成的，因为要检查，刚开始只是应付着写写，但时间长了，她却逐渐发现书的确是个好东西。
面对令人畏惧的世界，书本总能给人勇气，经过知识震颤灵魂的洗礼，你越来越了解自己、了解这个世界。当你翻过一页，就好像把你的过去翻了过去，就算明天是雨天也没关系。
两人坐着扯了一会闲篇就出了甜品店，太阳也渐渐落了下去，天空飘着几朵紫红的云，被风扯成了极细的絮。
广场上比下午时多出了许多人，大多是大爷大妈，随着音乐摇晃舞动。
旁边的篮球场上围了一圈人，有不少遛弯的大爷，有刚刚放学的小学生，这会都随着场上人的投篮动作欢呼。
魏梓清擦了一把汗水，下场仰着脖子灌矿泉水。
“小伙子打的真不错！”拎着茶杯的大爷夸他：“有没有对象啊小伙子。”
魏梓清被水呛到咳了两声，他笑着撇了眼旁边起哄的朋友才说：“大爷，我才初中毕业。”
“哎，我瞅着你像是一二十岁的。”大爷又转过去跟旁边的大爷感叹：“现在的孩子长的真好，个头真大，啊，像我那时候……”
后面魏梓清就没听进去了，拿着水瓶愣住了，因为他隔着篮球场的栅栏网看见了人群中的阮阮，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凌乱，她正一边抚着头发一边跟宋琪说话。
“这里真热闹嘿，平时我还真没这个时候来过这里。”宋琪看着跳舞的大爷大妈感叹。
阮阮努力的从音乐声和嘈杂的说话声中捕捉宋琪的声音，脑瓜子嗡嗡的。
“我去，大爷人生巅峰啊，身边跟着五六个大妈。”宋琪往前边一指，阮阮看见了一个大爷身上挂了仨大妈，还有两个扒着那三个大妈，间接的挂在大爷身上。
两人看着笑了半天，这种在傍晚的风中人们仿佛都从疲惫的生活中脱离出来，无拘束的氛围让阮阮很放松。
她四处张望着，人生百态在这个不大的广场上演。其实观察人和看书差不多，看一个人的动作和表情就像在读一个人。
比如阮阮就在读魏梓清。
篮球场边上少年在日落中热气腾腾的冒着汗，寸头长长了一点，变成湿漉漉的绺，像个刺猬。喝过水的缘故，他嘴唇红润，跟边上的人说话时露出一排牙齿，唇红齿白的笑。
然后就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一样，隔着球场的网跟她对视上了，但这个眼神阮阮读不懂了。
之前有的几次接触让阮阮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不算熟，也不能算陌生人，只能在那道视线下抿着唇对他笑笑。
魏梓清旁边的人看见了他的视线，也跟着转过来，沾了点阮阮的笑意。
“哎，美女啊。”这人跟魏梓清一个小区，魏梓清叫他笔哥。
因为他爱装笔，不像魏梓清受了老爸的熏陶，从小打心眼里热爱篮球，平时也没少跟着魏刚跑球场。笔哥只是为了吸引姑娘才练的篮球，还是个半吊子，勉强会几个动作，能投进篮，糊弄小姑娘还成，这会也是跟魏梓清来练球技的。
魏梓清没理他，也冲阮阮笑了笑，看着少女的脸映着晚霞的光。
“哎，你认识啊，叫她来看咱俩打球啊。”笔哥见两人眉来眼去的心里痒痒。
“隔壁班的，又不熟。”魏梓清扔了水瓶，拿了篮球上场了。
其实连隔壁班也算不上，一个在走廊最西头，一个在中间，隔了能有一条银河那么宽。
“那也一个学校的啊，多少能说上话。”笔哥还在逼逼，伸手要去接他手里的篮球。
魏梓清没理他的动作，抬手一抛，投了个漂亮的三分。
“什么意思？”笔哥有点不高兴。
魏梓清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后面笔哥投篮时次次盖他的帽。
笔哥被打的没脾气了，才有些回过味来：“你看上她了啊？”
魏梓清盯着他笑了一下：“别乱说话，谁看上了都轮不着你。”
“哎，我又不丑。”笔哥有些气愤，“我们班那女的，没一个能看的。”
魏梓清皱了皱眉，听了这话有点烦躁：“能看的不能看的都看不上你。”
“操。”笔哥在球场上被羞辱就算了，哪能允许别人羞辱他的颜值，何况羞辱他的还是同一个人。
两人扭着闹了一会，收拾东西准备走了，魏梓清回头看时，人群中已经没有阮阮的影子了。
广场上热闹极了，有不少摆摊卖小吃的，炸年糕、烤肠、章鱼小丸子、寿司……花样很多。
阮阮买了份炸年糕坐在台阶上和宋琪盯着广场上的人，看见魏梓清跨上自行车已经准备回家了，她才意识到有些晚了。
“吃完我就要回家了，我妈定的门禁是七点。”阮阮说。
“唉，那算了，本来还想去电玩城的。”宋琪有些失望，“那咱们下一次再去。”
阮阮应了一声。
宋琪从她的盒子里戳了个炸年糕放在嘴里，嚼了半天：“牙口不好的人还真吃不来这个。”
阮阮笑了会，也从她的盒子里戳了个章鱼小丸子，咬了一口，看着可怜的一截鱿鱼须须：“海鲜过敏的人吃这个一点事也没有。”
两人坐着把手里的东西吃完了，天还有些亮光。
阮阮站在公交站台上冲出租车里的宋琪挥了挥手，两人笑着道了别，晚风中就剩阮阮一个了。
她上了车，还是97路，还是靠窗的位置。这会车上大多都是刚放学的初中生，有二中的有别的学校的，背着书包嘁嘁喳喳的笑着说话。
他们最忧愁的大抵是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以及最盼望的是考试过后的暑假，学生时期的烦恼与快乐很简单，这两样就占了大半。
回到了家张艳和阮烁已经吃完了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打了声招呼就回房了。
在外面溜了一个下午，身上的衣服汗湿又被风吹干，她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躺在松软的床上，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凉意透过衣衫沁在皮肤上，让人感觉很舒服，她放松着身体，脑子也跟着松下劲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老妈敲着她的房门问她洗不洗澡时她才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应了一声。
她皱着眉坐了会，睡的这么一会功夫她就梦见魏梓清了。
许是下午的相视一笑，梦里的他也微笑着坐在公交车靠窗的座位等着她，两人似乎很熟稔的样子，但就在她要上车时却看见了满车厢里都爬满了蛇，或者是藤蔓，她害怕地不敢上去，但他说“别怕，我在这”，于是阮阮握着他的手上了车。
很奇怪的梦。
阮阮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蹙着眉半晌也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