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毕业典礼
第二节课一下课,宋琪没能经受住数学老师瞌睡炮弹的轰击,壮烈地趴在了书本摞起的防线之后。
阮阮为她的败况默哀了三秒钟,小心翼翼地从她的背后挤了出去,却没有丝毫撼动她汹汹的睡意。
几十号人这会都撑不住困意,齐刷刷地趴在桌子上补眠,颇为壮观,也轻易地让人感受到中考给人带来的压力。
阮阮抿着唇一路走出后门,那双早读下课才见过的鞋子撞进了她的眼中。
她愣了一下,直直地抬头看去。
敞开一颗扣子的夏季校服露出里边线条凌厉的锁骨,跟把刀一样往里延伸,直至掩没进领口。
唇峰轻抿着,嘴角微微往下压,看起来有些慑人的凶意。鼻梁高挺,又让这张脸多了几分建模似的精致。
同时那脸庞也十分白皙,透露着少年气,那双正在与她对视的眸子更是漆黑,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眼皮的褶子深刻,压的眼窝极其深邃。
只一瞬,阮阮就移开了视线。
少年步伐稳健,步子很大,已经走出了一段。
阮阮盯着魏梓清的背影,刚才那一眼看的她脑子还有些发懵。
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这边。
9班在三层最西边,离西楼梯最近。12班在中间,一般从中间楼梯上下。东边是一排办公室,学生们不想跟在一群慢腾腾爬楼梯的老师屁股后,东楼梯便渐渐落寞成了老师的专用楼梯。
他背挺得直,整个人精瘦有力,肩膀宽又不显得壮,硬茬茬的寸头透露着一股锋芒毕露的少年气。
阮阮一路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到操场。
看到他走向老杜带头的一群人跟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了两道的白纸,似乎是台词稿,她才反应过来——他是主持人。
先前老杜给她看表格时也只是随意一扫看见了魏梓清的名字,以为他也是献花者,这会看来身边都是女生。
舞台已经搭好了,操场上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树荫下观望着,五颜六色的背景板承载着他们飞扬的青春。
“献花者按班级顺序站好啊,我来看看还有谁没来。”老杜拿手指了指他面前的位置,“魏梓清,来,你站到前面来。”
老杜把挡太阳的记事本拿下来翻了翻,叹气道:“女生的主持人还没来,再等一下。”
少年背对着站成一排的女生,低头和老杜校对着流程和台词。
阮阮的脸被太阳晒得微红,低头盯着脚尖,余光看见几个女生正在打量着她,在她看回去时又收回了视线。
她皱了皱眉,不太懂这些眼神的含义,抬起手挡着太阳,遮了大半张脸。
“你们怎么被选上的?”女生聚在一起,绝不浪费每个讲小话的机会。
几个女生都笑着打开了话匣子。
“我在倒垃圾的路上被老杜拦下来了,当时把我吓一跳。”一个女生笑着说,“老杜拿手一指,‘那个同学你来一下’。”
说到被老杜拦下来时还用手拍了拍心脏,仿佛仍然心有余悸。
“我们也是老杜随便指的,太刺激了。”女生们笑着附和着。
“倒垃圾的路上?垃圾西施啊。”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几个女生愣了下,然后都笑开了,阮阮看了眼说话的女生,抿着嘴也笑了笑。
她抬眼想看看老杜的动静,发现原本讨论的两人听见笑声都转过了身来,她又对上了那双眼睛。
眼眸在阳光下带着细碎的光,稍稍弯起,里面藏了点笑意,阮阮看见了其中的光。
看了她们一眼两人又转过去了,有个女生不知说了什么,顿时几个女生就围成了一个半圈,小声的讨论着:“叫魏梓清啊,年级第一不知道吗?”
“好帅。”
“学习还这么好。”
“啊,那我没机会了,学习好的喜欢找学习好的。”
几个女生又吃吃地笑,捂着嘴打趣说这话的女生。
阮阮没说话,低头看着脚尖,又时不时抬头看看,面无表情,那样子看上去只是因为天热等的不耐烦了。
终于等到人齐了,女生主持人喘着气说老师拖堂了,一边拿眼睛怯怯得看老杜,生怕让人等着急了换来一顿凶。
老杜摆摆手:“天气炎热,大家辛苦一下,尽量早点结束排练。”
“好。”几人应着。
舞台搭在操场的最北边,二中不大,操场边没有看台,明天典礼上各个班还得把椅子拖下来。
“来,按班级站好。”老杜抹着汗在舞台边指挥着伸手比划了几下,“我们从舞台右侧上,从左侧下啊。”
“魏梓清和……”老杜抵着头半天也没想起来女主持叫什么名字,“你们两个主持人先上,献花者在他们两个说完台词再上啊。”
舞台周围没有遮挡物,这会太阳直直地射下来,照的人脑袋发晕,阮阮感觉后背都布满了一层汗。
走了几遍没什么问题,老杜又加了几个动作。
“我们最后一个环节是感谢恩师啊。”老杜示意主持人说台词,又转向女生们:“待会你们上台后就齐声说‘感谢恩师的辛苦栽培,你们辛苦了’。记住啊,声音一定要齐。”
这个环节是与班主任面对面献花、致辞,然后拥抱。
阮阮有些头疼,跟老师拥抱什么的简直是太为难她了,再加上沈莹平时多是严肃的,阮阮想不出来跟她拥抱会是什么场景。
顶着太阳又来回走了几遍,老杜看了颇为满意:“很好同学们,我们再来过最后一遍啊。”
太阳光简直晃人,舞台上铺着的红地毯经过来来回回的走动,皱得拱起了一个弧度。
阮阮被地毯绊了一下时,脑子里还在想着明天要和沈莹拥抱的事。
扑向舞台时,阮阮听见了几声惊呼,她闭上眼。
得,先和地板拥抱了。
但碰撞的痛感并没有传来。
然后只感觉右手撑在了另一只手上,左肩被一只手攥着,背后撞进了一对臂膀,硬生生地把就要摔倒的她扶成了立正的姿势。
她睁开眼,魏梓清刚好松手站在一旁,低头问她:“有事么?”
没什么表情,但眼眸深邃,让阮阮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哎!”老杜也吓了一跳,两下从台下跃上来,像一个敏捷的煤气罐。
这个时候阮阮竟然很想笑,但她忍住了,周围一圈人都一脸关切地问她。
“我没事,谢谢。”她对着魏梓清还是没忍住笑了。
魏梓清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杜就舒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还对地毯撒气似的踢了两脚:“下午我让工人来加固一遍。”
那样子就像是小时候家里的宝贝孙女摔倒了,爷爷不知道怎么心疼才好,拿手不住打地板:“都怪地板让宝贝摔倒了。”
地板宝宝委屈。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正常的老杜还挺……可爱的。
经过这个小插曲,老杜也不敢叫他们继续排练了,把工人叫来紧急加工一遍,大手一挥,回去上课。
他们得了圣旨一般忙不迭地往教室跑,吱呀的风扇此刻仿佛成了上等的空调,老杜那句“明天记得穿西服套装”的嘱咐追在后面。
阮阮没跟着跑,慢慢的走在后面,太阳光太刺眼了,她拿手挡着眼睛。
“鞋带散了,同学。”
她转过头才发现说话的是魏梓清。
语气懒懒的,尾调微微上扬。
阮阮把手放下来,眼睛眯了一下看他,阳光斜射下来,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低头说了声谢谢,蹲下把鞋带系上了。
想了想又对他说:“刚刚谢谢你啊。”
魏梓清在太阳下也眯着眼睛看她,过了会才轻笑了一声,不在意的摆摆手,说了声不客气。
“快中考了,多注意一点。”他又说了句。
“啊……”阮阮挺意外的,没想到他还会这么来一句,点了点头,“好。”
两人这次没再顺路,魏梓清走了西楼梯。
回到班级,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已经开始了。化学老师坐在讲台前,冲门口喊报告的阮阮点了点头。
最后的几节课老师很少讲课,都把复习的时间更多得留给学生……补觉。
此时班级竟和阮阮上午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哗啦啦趴着一大片。
她刚坐下,宋琪就抬起头,睡眼朦胧小声地“卧槽”一声。
然后又把眼睁大了点:“阮啊,你脸怎么这么红。”
“太阳晒的。”阮阮脸也不偏,拿着本子往脸上扇风。
宋琪把她的小电动风扇递给阮阮,又趴着睡觉了。
阮阮皮肤偏白,稍微一点红就显得明显。再加上单眼皮和经常抿着的嘴角,总给人一种淡漠的疏离感。让很多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觉得她生的好看,更多感觉的却是距离感。
虽是单眼皮,但她的眼睛并不算狭长,在眼尾处稍稍上挑,下眼睑线条流畅。睫毛微卷着,漆黑的瞳孔总是映着明亮的光,看着人时带着真诚和认真。近看又带了几分稚气,和人面对面时,别人总是忍不住看向她的眼睛。
宋琪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她的内心不似外表那般冷漠,做了同桌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她发现阮阮甚至是个很温暖的人。
只是不那么合群才总显得孤独。
阮阮翻开化学资料,捏起几页朝自己扇了扇,强迫自己静下心,很快就沉进了茫茫的化学式之中。
中午放学蹬着自行车回到家,老妈摆了满满一桌,入眼不见一点绿色。
阮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被远在阳台剥葱的张女士灵敏地捕捉到了,她扬声喊了一句:“叹什么气,快点洗手吃饭了。等你中考过了,天天吃白水面条。”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
别等中考过了,现在她就挺想念白水面条的,这么大鱼大肉吃了差不多得有一两个星期了,再这么下去还没等考试她觉得自己就该营养过剩倒地上。
下午阮阮装着一肚子的各种肉回了学校,晚上又装了一脑袋的各学科不知背了多少遍的知识点回了家。
“妈,明天毕业典礼,要穿西服套装。”
“三年不知道才穿几回,白瞎几百块。”老妈一边翻着衣柜,一边嚼着几句抱怨。
阮阮抿着嘴坐在床边看她把西服从柜子最里边揪出来,穿了几次来着?
一次还是两次?没什么场合需要穿,貌似就一次公开课,还有一次就是征文获奖去领奖的时候。
她起身把熨斗拿进来把皱着的地方熨平了,又想起什么抬头说了一句:“明天会早点放学,中考之前都不用去学校了。”
“知道了。早点睡觉吧,别熬夜。”
老妈转身出去了,留了道带缝的门。
阮阮叹了一口气,把门锁上了,烦。
阮阮没说当献花者的事,她从来不是躺在母亲怀里絮絮叨叨的孩子。
她从小,用奶奶的话来说——不过半个手臂的长度,就跟着爷爷奶奶了。
在那时,她是附在两对追求小康生活的脚步上的蔓,最终都会被扯下来。
一直长到了十来岁,弟弟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爸妈才带着弟弟从f省回到家乡,在这座小县城买了房子,真正安下家。然后又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两年,直到四年级时她才来到这里。
时间点很尴尬,她过得并不快乐。
夫妻俩的分工明确,张艳在家带着他们姐弟俩上学,阮昌海仍然去那座靠海的大城市寻找赚钱的机会。
阮阮真正和老妈住在同一屋檐下时,早就过了黏着父母的年纪。
那段最容易塑成性格和依赖感的时光,她只有爷爷奶奶。
阮阮躺在床上,她今天晚上没看书。因为上午落下的一节课,她整个下午都在低头背着知识点。
暖黄的灯光映在天花板上,突然让她想起上午刺眼的阳光下,魏梓清扶起她后眼睛里说不清的情绪。
阳光下少年的睫毛根根可见,还挺长。
阮阮伸手关了灯,闭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阮阮套上了许久未穿的西服套装。
男女生上身都是是白衬衫加黑色西服外套,搭配蓝白格子的领带和领结,女生下装是蓝白格子的裙子,男生是黑色西装长裤。
阮阮的衣柜里就这一条裙子,此时她对着客厅的全身镜把裙子往下放了又放,把袜子往上拉了又拉,有种想在里面穿条长裤的冲动。
她想了想那场景,觉得老杜看见了能吐血。
阮阮挎着相机刚到教学楼底,初三的三层教室一改平常的寂静,此时整栋楼都沸腾着一种燕子即将离家的兴奋感。
宋琪正在跟前排的几个女生合影,看到阮阮从后门进来,立马跑了过来,蹦到了她旁边,用手捂着被吹飞的裙子,矫揉造作的娇羞状让后排的几个男生嫌弃地撇过头去。
宋琪翻了个白眼,拉着阮阮一起去合照。
阮阮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她的手,拉开了书包,说:“我带了相机,我帮你们拍吧。”
宋琪兴奋得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实际上只要不上课她都兴奋。
她悄悄地对着阮阮笑:“咱俩等会自己拍几张。”
阮阮点了点头。
在取景器里看着宋琪笑得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阮阮面上也带了几分笑。
女生们显然是提前做好了攻略,各个拍照姿势切换得游刃有余。
期间有男生挠着头蹭过来想跟阮阮合照,被宋琪挡了回去:“都一个班的,要拍一起拍,就跟阮阮拍算什么事。”
说着把男生拽到身边,笑得像个女土匪:“阮摄影师,给同学们拍几张。”
阮阮笑着应了声,咔嚓咔嚓响了一会就被几个女生拿过去看照片了。
一边看一边夸:“宋琪,别什么‘阮摄影师软摄影师’的,这技术可硬的很,把我都拍白了。”
“我看看我看看。”
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拍了好一会,直至广播里传来老杜拍话筒的声响。
“同学们静下心来,啊,坐好。毕业典礼结束了还有时间,啊。一日之计在于晨,不要浪费此刻的阳光,读读书吧。”这次他罕见得没有啰嗦下去,“啊,好,现在请献花者和主持人到舞台处集合,各班同学等待通知,读读书啊。”
阮阮把相机交给了宋琪,自己把书包放好,往后门走去。
柔软的发梢随着走路的动作颠起又撒落,永远笔挺的后背在纯白的衬衫下若隐若现,干净的蓝白格子裙摆在风口撩起了一个弧度。
宋琪看得愣了下,举起相机对着她的背影拍了一张。
班级里闹腾得屋顶都盖不住,甚至老杜的广播通知响起时都听不清讲话内容。
十二个毕业班学生拖着凳子,哐当哐当地下了楼。
一二楼的班级跑的快,12班拖着板凳到操场时连过道都快坐满了,在太阳底晒了起码五分钟才好不容易挤着找到班级的位置。
还没坐下呢宋琪就一眼看到了阮阮,穿着西装,站在盛夏的阳光下。她带着十几个人朝阮阮使劲招手,疯叫着,其他班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神经病,也跟着一起叫了起来。
这种氛围下,任何一点笑意或者声音都可能快速感染一群人,边上的老师们看到这动静,都笑着骂:“一群兔崽子,读书都没这么起劲。”
等到校长上台拍着话筒致辞时,底下的声音才小下来。
一切按流程进行,校领导讲话、主持人致辞、初一初二的学弟学妹表演节目、献花者给优秀毕业生献花、给恩师献花……
阮阮盯着面前带着笑的沈莹,把一大束花挤在两人中间,和她抱了抱。
她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这会看着身前教了她三年的语文老师,心里只有感恩,昨天担心的尴尬与不适并没有出现。
就这么想着,突然想到昨天魏梓清扶她的那一下。当时被吓了一跳,也许是一切发生的突然,这会想起来当时似乎并不排斥。
她微微转头,看向了舞台上正在说结束词的少年,将那个温厚的嗓音在心底打下了烙印。
以后应该很难见到了。
就像她和他在舞台上一样,擦肩又擦肩。
毕业典礼结束了,一大群人又攥着椅子腿稀里哗啦地回了各班级。
老杜的声音出现在广播里,黑色喇叭把他的声音扩得很大:“同学们,你们即将离校。这三年,我都是你们的年级主任,啊,我也亲眼见证了很多同学的成长。别的不必多说,我只希望你们发挥自己的水平,永远不要忘记母校,永远快乐!”
很多人在台下已经红了眼,此时都已经哭成一片。宋琪把脸抵在阮阮的肩膀上,阮阮轻轻拍着她的背。
班级里都是流着泪的人儿,平时关系好的互相抱着头哭,关系不好的相顾无言哭,没什么关系的握个手还是能发展成一起哭的。
哭的正起劲,沈莹拿着一沓准考证进门了。
阮阮看着沈莹镜片后的眼像是有些红,显然是哭过进来的。
她用手点了点宋琪:“别哭了,班主任进来了。”
沈莹拍了拍讲台:“班长来把准考证发一下。”
中考准考证拿到手,他们的初中就结束了。
三年,可以改变一个人,让人变得开朗,抑或者更沉默。遇见的人,可能会意想不到得进入你的生活,暂时的,永久的,都总会进入你的脑海中。
这是一所有些年头的校园,与这座小县城风格相符。
简朴,却很动人。
它甚至没有一个能坐下几百人的礼堂,但爬满楼的紫藤花蔓和在阳光下奔跑的少年永远热烈。
一如两道触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