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云书之争公子宵明
雪冻消融,萧条褪去,又是一年春祭之日,姒乐在宝源山锄完草,照旧在紫竹溪边坐了会儿,看了眼白鹿,这才往齐宴楼宫外头的坊市而去。
一进坊市,就感觉街道上的气氛陡然微妙了起来。在祝冬羽法器坊外的那场恶战彻底将他的名声传了出去,被他打败的人不敢再随意惹起争端,却总会在他出现时,把各种晦暗莫名、阴沉算计的眼神投在他身上,小声议论。
“那就是红面鬼,巫谢的最大信徒。”有人在警告身边的人。
“他之前不都是和那个卷毛人在一起么,怎么现在独来独往?”
“卷毛人被巫咸国赶出去了,眼下就他一个。”有人嗤道。
“也不算,他跟那秉夏的大信徒,一个玄阶巫师搞在一起了。”有人心有余悸,“那天就他俩打得最狠……”
“呵呵,听说还跟柔紫姜有一腿?艳福不浅呐……”
“江紫门说他把人弄哭了,看这红鬼年纪不算大,这么会玩么?”有人挤眉弄眼地调侃。
“哼哼哼哼哼哼……”顿时闷在鼻子里笑得欢了。
他们虽然忌惮姒乐,却浑不惧让他听到这些,甚至故意挑他经过的时候说,大有当面嚼人舌根但是我可没挑衅你,你要是敢动手那就是你的错的架势,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而你管我怎么动口?
不过姒乐从不在意这些,他一向是这样,只要别冒犯在谢大人头上,任你说破了嘴皮子姒乐都不会睬他们一眼。
然而总有这不怕死的,或者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总要触这霉头。
“你别想了,国人都在骂他,他那首歌唱得什么鬼?”这人瞥到姒乐经过,故意大声道。
“听说国君大人都发了火,压根没给他面子!”
“那岂不是两头不讨好,白瞎啊?”
“谁知道呢!难得翻船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这天天练兵能练出什么花样,自以为是代表军中士兵唱一首归歌,也不看看他是什么身份,凡人的疾苦他真的懂么?!”这人说着说着义愤填膺起来,被别人冒犯了自个儿家祖坟似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当年不是走遍神州大地么,然后才说要练兵,这纣王昏庸残暴,四处东征,这遍地都是争端疾苦,指不定人家看到了这才有感而发呢?”这人也许懂点天下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
挑起话头的那人撇嘴:“我才不信,他可是神巫,哪个神会去管人间的疾苦!”
“就是,国人百姓都在骂他,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嘛??”
“你说的有道理……”
“……”
话语蓦然止住,那些人哑了一瞬,姒乐正站在他们面前,拿一双黑沉无边的眼珠子盯着他们看,那里头有火星在浮沉明灭。
“你想干嘛?!我们说的都是事实!”这人理直气壮地道,“你要是动手可就说不过去了啊,欲盖弥彰,别人更说你们心胸狭窄,只准夸不准贬啊??”
姒乐盯着他,抿着唇没说话。
那些人冷不丁这么近距离看到他脸上那描画诡异的彩釉,不免咽了下口水,有点悚然。
姒乐抬起手,那些人陡然一凝,盯着他的手。
姒乐看也没看,拔了一根旗幡,一脚踩上去走了。
那些人顿时勃然大怒,看着地上的旗幡,脸色青白不定,可又敢怒不敢动,纷纷啐了句:“看你能硬到几时?!”
姒乐拐过一道街口,朝自己的摊铺而去。
谢大人的新歌《云书》惹起很大争议,自三月在齐宴楼宫首唱开始,就如在平静无波的海面投下一块沸腾的烧石,议论声滋滋地冒响个不停。
甚至听说国君在听完此歌后,罕见地发了火,要召谢大人回去,不准再练兵。
后来不知谢大人用了什么法子,离开齐宴楼宫后照常去了战场。
如此一来,白星城内那些士兵的亲人或者虽无干系却人云亦云的百姓也开始怨怼起来,直言这所谓天下第一神巫原来就是个不懂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一首《云书》说是军中见士兵寄情于归家大雁带来家书而有感之作,实则就是个披着士兵血肉外衣的空架子,完完全全压根没有把情感唱到位,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他强兵卫国么?就好像锦衣玉食不懂人间疾苦的帝王怎么治理好国家一样,总之激起了民愤,一时之间骂声不断,很是难听。
姒乐想到这,眸光沉了下去,你要说这些国人百姓有理,可他总是会想起当初那玄浑大人闹出的伪神事端来,那叫玄浑的凡人不知怎么的窜通了几个巫师在悬崖下于火光中披仙衣飞舞,再在郊外屋子中放出宝光,对那些闻风而来的百姓道:“此为仙也。”就这样把数以千计的百姓迷得魂不守舍,更有年轻女子为那玄浑所惑,断发跳崖……
那时候伯霖便说百姓压根不懂学宫之中的神,他们听不懂乐曲,也看不懂舞蹈,只会对外露的神迹感到痴迷,如今《云书》这事一出,姒乐很难再去相信那些人的所谓评判。
与此相反的是,谢大人的信徒则哭倒了一片,只说《云书》勾出了他们内心一直惶然的情绪——他们都是各方国或部落来的子孙,对自己国家或部落的命运时有戚戚,惴惴不安,《云书》让他们将心中这股多年的郁结释放出来,压抑过后反倒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
姒乐将他们的话语与感受记录下来,在许多不眠的深夜翻来覆去地阅看,再反反复复敲开留影珠,想要真正弄懂谢大人所要表达的情感,却绝望地发现,这首歌同样不能打动他……
以至于在听到他们议论谢大人时,他甚至无法理所当然地出手去教训他们,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姒乐握紧了拳,在离摊铺几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嘿,小祭品?”谁漫不经心地叫了一句。
姒乐抽回思绪,朝来声处看去。
离他不远的街口,一个穿广袖披云帛的青年靠在圆木柱子上,正挑着眼打量着他,修长纤细的右手执了一只如意壶,在柱身上敲了敲,懒懒道:“小祭品,过来。”
是宵明。
姒乐顿了一下,走了过去。
宵明扭身朝墙角走去,姒乐跟在他后头。
两人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站定,宵明仍懒懒地靠着墙,挑着斜飞的眸子看他,依然是当初在舞台上的狐狸野性。
只是这股野性淡了不少,像盖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雾里看花似的。
“小祭品,长得挺快啊,几岁了?”宵明看了他一会儿,来了句。
姒乐没说话。
“听说你和我那大信徒玩得还算不错?”宵明道,“之前汉柳出事,我还遣他去寻你来着……”
姒乐:“嗯。”
“诶,时间过得真快……”宵明似颇为惋惜地摇摇头,“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注意到你,你这小子还在纠缠秉夏。”
他挑了姒乐一眼,勾唇道:“如今已是巫谢的大信徒了呵……”
姒乐:“是。”
“你小子变了很多嘛……”宵明百无聊赖地敲了敲天青色的玉质如意壶,“让我想起当年的秉夏……”
宵明怀念般的感叹了句:“你听过他的歌么?”
姒乐道:“没有。”
“那可真是可惜哩……”宵明道,“他当年一开嗓,呀,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嗓音干净的……像在天空飞一样。”
姒乐沉默不语。
“你不知道吧……那是癝巴部落的拿手好歌……”宵明继续道,“他们部落的人有自己一套吊嗓子的来头,去山里采风,来一首后,声音仍回荡整个山川,空灵的,浩渺的,真是在人灵魂上跳舞,涤尽人心似的……”
“谢大人的歌也是这样。”姒乐道。
“咦,先不说这个……”宵明一手环着腰,白色的丝帛垂了一角在地上,“但秉夏总唱得有点悲伤,他们部落的人死去,都放在天台上,让天鸟啄食,归于天地。秉夏好像就是专门唱这个的……”
“……”
“可惜他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他现下那样子估摸着也唱不出来了……”宵明叹了口气,“都被我大哥毁了。”
姒乐抬眸看他。宵明回视他,了然地笑笑:“我长兄,公子藏。”
“秉夏是自愿到我大哥那里去的,所以他变成眼下这样,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宵明提溜着如意壶,晃了晃,“他不太正常,你小心点他就是。”
姒乐道:“他是公子藏的禁脔。”
宵明讶异:“你也懂这个啦?”又摇摇头,“诶,人果然是会变的……”
话音落下,两人一时无言,似被某种不约而同的静默裹挟,在这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偷得那么一丝浮生安宁的假象。
春日些微凉的风沿着墙角爬过来,调皮地曳起宵明臂弯中垂下的云帛,广袖浮云摆动,跳舞似的。
宵明眸子微瞌,显得眼角愈发上挑,十分昳丽,他执起如意壶,嘴含着饮了一口。
姒乐注视着他的举动。
宵明斜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看什么,想知道这是什么?”
姒乐点头。
“青虱盐。”宵明情绪没那么好分辨,有几分意味莫名地笑笑,“这壶子西域进来的,被我拿来装酒,不伦不类的,可我最近不大畅快,也不穷讲究这些了。”
姒乐不解道:“青……虱盐?”
宵明颔首:“是啊,青虱盐,青色的,不是寻常白色的盐,如今宫里人都好这口,会成瘾,不过味道还不错……”
姒乐怔住,“会成瘾……”
“反正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你就别想了,”宵明刺他一眼,“你能有几个钱?”
气氛又归于沉寂,宵明终于道出了来意:“我那大信徒是叫叶烛萤吧?人有点傻,性子倒不坏,上回汉柳那孙子……好歹算是帮了你个忙,以后劳请照看一下吧……”
姒乐蹙眉:“为何要我照看?”
他都自顾不暇。
宵明的脸色散了散,眉梢眼角那股子野性就被春风刮走了。他抬了抬下巴,呵呵笑了笑,挑眼睇着姒乐道:“呀,怎么说呢,我不做神了,要回宫做公子去啦……”
姒乐一顿,“不做神了?”
宵明了无所谓地笑笑:“在山上待了十几年了,哪有做公子畅快?”
他又道:“可怜我那大信徒天天嚷嚷着要做我最独一无二的信徒,没想到最后他连神都没了,多傻的一个小子……”
姒乐身子一僵,声音低冷了几分:“他跟你说了?”
宵明拢了拢要掉下的丝帛,露出一截玉白的腕子,闻言他疑惑地瞟了姒乐一眼,“说什么?”
姒乐撇开头,“没什么。”
“是么……”宵明目色忽然暗了,“他们要造很多神了……汉柳走了也是好事,他打一开始就瞧不上学宫那一套,还天天和我作对……”
姒乐倏地抬眸盯他,宵明丝毫不惧地斜斜一笑:“怎么,你要帮他讨回来?说实话他能跟你们玩到一块去还挺正常的,一个两个都是小疯子……”
姒乐眸光凝住,他知道这人曾让汉柳进不去齐宴楼宫……
“总之,叶烛萤那家伙,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也管不着啦……”宵明提着如意壶,缓步走了。
“宵明。”姒乐忽然叫住他。
宵明停住脚步,踅身望他,“怎么?”
“你是舞支弟子?”
宵明挑眉:“是。”
姒乐握紧拳,垂下眸子,“我想进舞支。”
宵明再一挑眉,眼中浮出一抹玩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