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鲛珠恨忆他是信徒（梦）
年岁渐长，他胸腔里困着的东西也逐渐扩大，越发凶猛不可压制，他明明锻造了一座牢笼，可那东西一直在嘶吼，在撞击，每一次撞击，他就心痛难忍，阴霾丛生。疼痛侵袭了人的意识，有时他会想不管不顾地毁灭一切，就什么都解脱了。
来到巫咸国，这是一场无尽的、可望不可即的祭神之礼。
他作为祭品，一直追逐在神明之后，渴望付出自己的一切，渴望为神明死去，作为祭品，他是生来具有的崇高，看上去那么忠诚，可分明又夹带了自己想要解脱的私心。
而现在，他看到了另一座深渊，就在他的前方。
夏后部落里给他送饭的哑巴，看向他的眼神，猎艳堡中游离在身上的手，战场上残暴的士兵在耸动，扒伏在汉柳身上舔舐的男人，深夜里抱住他的不请自来之人……
所有场景重合在了一起，悬挂在那座深渊之上，诱人深入，待人攫取，一旦靠近，毫不留情地吞吃入腹，坠落深渊。
“我说……”枯藤般的手从脸上滑落，姒乐低垂着头，“我说上有乌云顶，下有阎魔城，乌云顶去不得，不如我们去阎魔城玩。”
“……”
“他们都同意了，阎魔城是鬼的世界，汉柳说神不与鬼玩在一起，但为了我们他还是答应了。”
“……”
姒乐一张脸空白，只有嘴唇在开合：“我不该提议去阎魔城玩。”
乌鸦尚且报祸，神都亲自说了劝语，他却仍一意孤行，是他亲手将汉柳送进了猎艳堡。
浓稠的雾气背后，巫谢道：“为何？”
姒乐哽咽道：“我有一个朋友，受到了很重的伤害，我没能尽早救到他，我没能告诉另一个朋友，让他等了一夜。”
“……”
“谢大人……”姒乐低声唤他，“我……”
“……”
“我……是不是您的信徒呢？”姒乐开始流泪，惶然道。
“你说你是我的信徒。”谢大人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姒乐听不出任何他的话外之意，仿佛只是在简单重复姒乐方才贴在山石上时说过的话罢了。
姒乐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浓白的雾气。
下雪了，他手心里落了一些，慢慢握紧，雪花融化成一柸冰冷的水。
巫谢静了片刻，忽然道：“那日我离开巫咸国，你来过送行？”
姒乐怔住，垂下眼，“……嗯。”
——
有虞谣侧目身旁之人，道：“方才看到你的一个信徒。”
巫谢：“嗯。”
“在城墙上，”有虞谣视线落在前方浩渺风尘中，语声极淡：“哭得惨兮兮的。”
巫谢：“嗯。”
——
姒乐听完他说的，愣住了，原来……当时他被有虞谣看到了么？竟是这样。
“咕噜咕噜……”一个通体暗红的珠子顺着石面滚了过来，碰到姒乐的膝盖停了下来，姒乐目光一凝，“这是……”
“太卜一职位同大夫，大夫离开国家归来，礼应献礼，”巫谢道，“此珠乃雨师妾国国君所送之鲛珠，又名火绡珠，佩戴可抵御烈火炙烤。”
姒乐还是没反应过来，“您……您要……”
“收下罢。”巫谢道。
姒乐呆住了，捡起珠子捧在手心，眼珠子在隐晦地颤抖，他神色变幻不定，“送我么？”
巫谢：“嗯。”
珠子在手心滚烫，姒乐几乎握不住，他绝望地想，谢大人，可是您知道当时我就在雨师妾国么……
姒乐盯着手里的珠子，根本高兴不起来，雨师妾国是一场破灭之行，他原以为他终于能……
“谢大人……”姒乐嘴唇发白，“当时我也在雨师妾国，鲛人因您之歌而送珠……我没资格收这颗珠子的。”
巫谢静了会，道：“为何？”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心被他自己剖开，在淌血——你没法在神明面前撒谎——姒乐隐忍道，“我变成了一国之君，在宫城脚下，抱着一具因饥荒而死的尸体痛哭流涕……”
“……”
“只有我看到了，他们，”姒乐绝望道，“他们都很兴奋，只有我……”
巫谢很久没出声，姒乐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果然还是……
“原来如此……”巫谢道，“当时我融术法入歌，因屏翳想看他与其妻之姻缘，故而要求。”
雨师屏翳？
姒乐呆住了，脑袋混乱了起来，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你所看之景乃我之故，不必在意……”巫谢语声冷淡少许，“忘了罢。”
姒乐沉默了，他想要继续求解，可谢大人此举明显并不愿意再多说。
“可……为什么珠子……”姒乐感到这珠子化成一团火正在炙烤他的手心，“……不该是给国君么？”
巫谢淡淡“嗯”了声。
姒乐以为他生气了，赶紧闭了嘴。
两人无言对坐许久，白雾遮挡了一切，姒乐迫切想知道更多——汉柳走后没人会为他打听消息——干巴巴地试图挑起话题：“谢大人，您不是三月才回一次齐宴楼宫么，这才一月，还有两个月呢……”
谢大人静了许久，就在他以为谢大人没必要告诉他，他唐突了谢大人的时候，谢大人才回了他：“正月巫咸国有宗庙祀礼。”
姒乐道：“可您是太卜，又不是太祝，有国师大人不就够了么？”
谢大人似乎料到他有此问，语气仍是平静：“国君之言，太祝与太卜需同在。”
闻言，姒乐忍不住在心里学汉柳冒犯了一下那位国君，才应声道：“那您要唱歌么？”
话一出口，姒乐有些后悔，或许不该问，若谢大人与他聊起歌，他说不出来怎么办？他听谢大人的歌会看到很多画面，可他从来没听懂过。
心里又寂了一瞬，他用手按了按，按不掉，放弃了，紧紧握着鲛珠不吭声了。
巫谢道：“三月归来，将唱《云书》。”
姒乐愣住，《云书》？
巫谢继续道：“乃在外练兵有感而作。”
喜悦涌上心头，又有新的曲子了？！刚还寂然的心又恢复跳动，一下一下，鼓动声分外清晰，他生怕谢大人听到，赶紧用手按住。
“回罢。”巫谢漠然道，“将离。”
姒乐连忙站起身，向他告别：“我这就走。”
他又行完稽首礼，这才迅速转身，趁着谢大人收回大雾之前赶紧下山，一溜烟爬了下去，在山脚下离开时，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吃痛地蹲了下来，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冷极了，昨日打斗完没回寝楼换衣服，身上汗水干了，一片沁凉。他冷得发抖，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戴上了手套，一瘸一拐地钻进了山林。
白雾尽数褪去，峰顶边出现巫谢的身影，他望着密不透风的林子，静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