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朝云暮雨占地为神
英招马把他们带回了宝源山，随意在一座峰头停下，峰顶有一座亭子，亭名为“朝云亭”，可三人谁都没那心情进去坐坐。
他们站在峰顶上，望着远处云蒸霞蔚、白泉红枫发呆，天色渐渐黯淡，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
风色刮来，地上结了一团又一团小小的淡黄色果子，有几分像菟丝子，看上去味道不错，若有心情该是令人垂涎欲滴才对。
三人就盯着那果子发呆。
老半天，汉柳发话了：“那是瑶草果，吃了人见人爱……”
姒乐和伯霖：“……”
静了片刻，伯霖走上前，蹲下来摘了几颗放在手里，然后一边伸手朝两人递去，一边塞了一粒果子进嘴里，“既然吃了人见人爱，那就都吃一颗吧。”
姒乐和汉柳默不作声接过，塞进嘴里。
果肉清甜，一口咬下，唇齿留香，确实美味怡人。
气氛终于在这瑶草果的调剂下轻松了许多。
伯霖见他们吃完，问道：“感觉如何，有没有觉得我比平常更遭人喜爱？”
又补充道：“我看你们却是愈发顺眼了。”
汉柳憋不住了，噗嗤笑出声，“好小子，很自信嘛。”
姒乐道：“我一直都很漂亮。”
两人目光齐齐落在姒乐身上，姒乐正在翘着嘴角笑，脸上釉彩愈渐生熟，一日更比一日画得精致，是一种浓墨重彩的美。
汉柳摸着下巴：“好姒乐，我都快忍不住想，巫谢看到你的脸时会是什么表情了？”
伯霖点头：“是啊，真该叫谢大人看看。”
姒乐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移开视线，嗫嚅道：“你们，你们别想了，没那回事。”
汉柳道：“为什么不能想，你可是他的信徒诶，总不能一直不和他见面。”
伯霖看着姒乐不语。
姒乐道：“我会和他见面的，可是，我是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
汉柳不解，“为什么啊？”
姒乐沉默了会，垂下眼道：“他见到我，会感到困扰的。”
汉柳惊讶道：“怎么可能？他什么东西搞不定？他以后可是真正的神。”
见姒乐不再吭声，汉柳赶紧道：“我可是都听说了，他以后飞升了，就是天上的乐神，天宫已经传达过旨意，他以后就是乐神！”
姒乐道：“他当然是神，但我见不见他是我的想法，与他无关。”
汉柳道：“说不定他也想见你呢？”
“不可能。”姒乐斩钉截铁道，“他不可能想见我的，除非我实在忍不住去见他。”
“姒乐，你别这么……”汉柳有点说不出那个词，停了一下，换了种说法，“神和他的信徒之间，不用这样的。”
汉柳说：“你既然爱他，就该让他知道，至于他知道后要怎么处理，那就是他的事了，但是你还是要说的。”
“有必要吗？”姒乐反问，“让他知道并不会改变什么。”
汉柳哑然，呐呐笑了会儿，似乎想到什么，他自己说服了自己：“也是，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我咋就钻牛角尖了，说实话我自己就是神，如果我的信徒天天和我说他们爱我，我应该会高兴，但若次数多了，他们天天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确实会觉得困扰。”
姒乐认同地点了点头。
汉柳注意到伯霖一直没说话，忽然问道：“伯霖，你是怎么想的？”
伯霖微怔，片刻后笑了，道：“我和姒乐差不多。”
汉柳挠了把头，“行吧，看来我这个神要多跟你们这些信徒交流交流，省得自己说了贻笑大方的话自己还不知道。”
“不……”伯霖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是闭了嘴。
说话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丝，这时雨势已逐渐大了些，天光黯淡灰沉，乌云密布，暮雨霏霏。
那座亭子终于派上了用场，三人一溜烟跑进了亭子里头避雨。
天空上似乎出现了什么东西，姒乐看了一眼，认出那是每回下雨时都会显露出来的台阶——汉白玉雕錾而成，浮雕隐隐，华贵而圣洁。
汉柳也一直抬头望着那道直上天际的阶梯，看着看着，他问两人：“你们来学宫也挺久了，知道那是什么吗？”
明面上他是在问，实际上却是已了然并打算给二人答疑解惑，姒乐于是顺着他的话：“是什么？”
汉柳回过头来直视着他们，“是天梯。丰沮山上的天梯。”
伯霖道：“……有灵山，十巫从此升降，上下于天，宣神旨，达民情，专祈福卜筮之道，侍药以为余事。”
汉柳点头：“不错，这天梯，就是给上古灵山十巫出入神界，飞升用的天梯。”
姒乐问道：“那谢大人也要从这天梯上去天宫的吗？”
汉柳嘿笑地摇摇头，“才不是，他还没飞升呢，不过他飞升确实是走这条道，平时的话，顶多在乌云顶上接受天神旨意，在人间宣读。”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也很少就是了，天神一般不太管人间的事的，多是自然而然，让生灵自己生发消荣……上有乌云顶，下有阎魔城。”
伯霖若有所思：“天地以万物为刍狗……”
姒乐盯着那天梯尽头的一团灰白色的乌云，其中还有雷电隐隐，却并没有传来雷声，道：“那就是乌云顶么？”
他喃喃自语：“谢大人去过那里……”
汉柳把手肘一抬，搁在了姒乐肩膀上，调笑道：“怎么，你也想上去？那里可是有真正的神的。”
“真正的神？”
“是啊，风神飞廉就在上头住着呢，听说不同的朝代住在上头的神也不一样，这风神还挺对我性子的，就是喜欢到处乱跑，我刚来巫咸国那日就发现他了。”
汉柳撇撇嘴道，“这飞廉就喜欢珍稀不多见的神兽，我刚来那日，就想拐我的英招马走，后来没拐成，好像换了头白鹿。反正我那两头英招马不是要进贡又被我偷回来了么？但我必须放一头在王宫里养着，不然他们就要赶我走。”
姒乐：“……英招马很好，别全都给他们。”
汉柳哈哈大笑：“当然，不然我骑什么？”
姒乐有点开心，他拉了拉汉柳金黄色那边的袖子，小声道：“谢谢你，汉柳。”
“嗯？”汉柳楞二摸不着头脑，“谢我干嘛，我又没做什么？”
他一手揽过一个人，左右看了看两位兄弟的脸庞，“不就是骑骑我的英招马，有什么好谢的，日后我们还要去更多好玩有趣的地方呢，你们说是不是？”
他尤其摇了摇伯霖：“伯霖你说句话嘛，你有那么多好玩的宝贝，你肯定也爱玩，你高不高兴？”
伯霖被他摇得无可奈何，这人一头卷发还老搔他的脸，痒痒的，不由得好笑道：“行了，我高兴。”
姒乐依旧望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天梯，凝视着那团乌云，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
他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汉柳和伯霖都很惊讶。
“你要摆摊？”汉柳大惊失色，下意识道，“我没钱。”
伯霖捶了汉柳一下，问姒乐：“你想摆什么摊？”
姒乐道：“我想让更多人知道谢大人。”
他回到齐宴楼宫外头的坊市，来到人最多的地方，租了一个铺帐，支了一张案台，拉起一面旗幡，上面绘了青红蛇绣。
汉柳在街口招呼客人引过来，伯霖则帮他在铺帐外用绳子围了一圈，留下一大片空地。
他们在做这些的时候，很快有人注意到那面青红蛇绣的招旗，表情变幻不定。他们都认出了那是巫谢的象征，于是迟疑地围了过来，有绝对坚定的信徒，也有过来看看热闹的其他弟子。
他们走进那个圈，在空地上盘腿坐下来。人越来越多，姒乐拉开帐帘，露出帐内涂成黑色的里子布，他就坐在案台后，取出一枚留影珠敲开。
众目睽睽之下，一面光幕浮了起来，空地上的人群渐渐露出惊讶或惊喜的神情，居然会有信徒这么做——留影珠很宝贵，尤其是拓刻了自己的神明的表演的留影珠，更是很难得到，一般人只会在自己得到后偷偷藏起来自己欣赏，没人会这样堂而皇之地分享出来——他们当然爱神，只是他们更想要神属于自己一个人。
倘若是一般神明，他们在外表演的次数更多，拓下表演画面机会更大，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留影珠珠。
然而这绝对不是巫谢，首先巫谢很少、几乎不在凡人世界中演唱，他更多的是在齐宴楼宫或者祭舜大典这种格外隆重、几年一次的祭典上露面，认识他的人且视他为神明的信徒，也多是学宫中的弟子或者国中王公贵族里的权贵。
他当然毋庸置疑是一位神，却是一位立于云端的神，一般人不能也无法亵渎，可望不可即，而对于寻常国人与庶民来说，他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灵山十巫中的其中一位顶顶厉害的神巫。
近几年巫谢很少唱歌，有虞谣出现之后，他与有虞谣在神州大地上各处游走，虽然被人捕风捉影留下很多片段，可亲眼目睹的人毕竟是少数，信徒们也只能在心中想象那个场景。
信徒们之间当然也会存在相互交换留影珠的情况，但这仍然只是信徒内部自己的流动，对于外界来说并无区别。
光幕里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正是巫谢在齐宴楼宫演唱第二次《将星》的画面，空地上有很大一部分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是巫谢的信徒，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证过这场演歌会，早就心心念念，遗憾万分。
今日不过如寻常般在坊市里闲走游逛，竟然能凭白得此珍贵机会赏看一番，实在是……实在是……
他们分出一眼，目光落在了那坐在案台后，敲开留影珠的姒乐身上。那人脸上涂满了青色红色的釉彩，眼睛画得漂亮极了，与巫谢大人祭袍上的蛇绣一模一样。
那人根本没有看他们——虽然是他把他们吸引了过来，可他压根就不看他们，一双眼睛只极为专注地盯着光幕里的画面，那是一双最赤诚和热烈的眼睛。
这一刻，姒乐在他们心里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们想，这个人，他是巫谢大人的信徒，是愿意分享出留影珠的信徒，是真正爱着巫谢大人的信徒。
汉柳靠在街口的墙上，一半光影洒在他一半的面上，他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远远地望着这一幕，哈哈笑了起来。
伯霖立在空地里一个角落，没有挡住任何一个信徒的视线，一只手抓着占地的绳索，并没有看向光幕。目光穿过盖在头顶的幕布，似乎穿透了那昏暗的天空，淡漠而无动于衷。
但他最终还是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