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秉而端之惟夏不复
丰沮山上有一座学宫，是神州大陆上唯一一个培养巫师的圣地所在。
灵山十巫的“灵山”，指的便是丰沮山。
众多部族和方国的人，每年不遗余力地前来朝贡，一方面是表达友好、寻求庇佑，更重要的是送自家有天赋的子孙来丰沮山学巫、学乐舞。
“这是什么？”
丰沮山的库房前，库人——专职掌管库房——抓着手里的紫毫，蹙眉问道。
弟子轻轻推了姒乐一把，让他在一旁站好，这才向库人答道：“一个部落送上来的贡品，说是部落里上好的飨神祭品，特地送来的。”
姒乐站在石桌前，眼睛不知望着何处，实际上却在打量那库人。手指从过长的袖子里摸出来，在石凳上划着圈。
四面敞亮的待客小室坐落在半山腰上，从这里往外看去，能看到远处依山而建的巍峨城池。
库人上下瞥了眼姒乐，抽出一张册子，在上面记了一笔，然后不咸不淡道：“行了，你先下去吧。人我等会带去学宫，看哪个班支愿意收。”
弟子点头，再一作揖，便返回山下去了。
陆陆续续又有人往山上搬东西，在这里登记了，便继续向上去，或原地返回。
经过的人偶有把目光在姒乐身上停留片刻的，又不动声色掠过，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务。
姒乐坐在石凳上，晃悠着两条小细腿，裙摆上下翻动着，露出一双朱红的小绣鞋。
日头渐盛，呼吸间尽是温暖而湿润的草木气息。脸上有点痒，他伸手挠了挠，抠下来一小块朱砂的斑块。
姒乐凝视着指尖的红色块状，用力搓了把，粉末掉了下来，被山风一吹，就没了。
他又去抠脸，一连抠了好几块下来，每一块都搓碎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快感传来，他“嘻”地笑了一声。
库人终于收拢桌上叠放的册子，用锦布包裹好了，手提着布包站起了身。
听到他的笑声，库人转眼瞥了过来，道：“跟上来。”
姒乐霎那间绷紧了身体，警惕地觑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珠子深不见底，像是葬了许许多多数不尽的情绪。
库人看着他，迈步走在前头：“跟上来，带你去学宫。”
等库人走远了，姒乐才从石凳上跳下，猫儿一般无声地跟了上去。
及地的头发拖曳在身后，乍一眼看去，有如厉鬼缠身。
经过一幢直耸入云的雄伟楼阁，密密麻麻的六方形小窗排在一块，像山壁上长了无数的眼睛——部落里乌鸦的眼睛。
“那是学宫各班支弟子的寝舍。你若有幸被哪个班支收作学生，也可住进去。”
库人吊在他前头不远不近地走着，在姒乐每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向他解释。
上了一片圆形的广场，再步上连接两座山峰的长廊，廊下悬了一整排的风水铜铃，风一吹，叮铃作响。
走廊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姒乐扒在美人靠上，探头朝窗花的镂洞向外看。
头顶淡黄的流苏从他脸上滑过，几个身穿各色衣袍的学生路过，好奇地瞅来几眼。
库人立在一旁等着他，“这里是十丈廊城，乐支的学生喜欢在这采风捕音。”
姒乐跳下美人靠，继续跟着库人往深处走。
云雾从山尖溜了进来，愈往里走，宫殿愈是大气华丽。白玉铺成的地面，浮雕镶嵌的殿柱，朦胧的淡白飘纱，不同的门窗里有各色各样的人，在做着各色各样的事。
也有许多人脸上画着不同的釉彩，图纹不一，眼神狂热，聚集在某处，兴奋而压抑地小声交谈。
姒乐笑了起来。觉得熟悉。
库人带他一路来到了一扇大门前，说是学宫入学的考核楼，让他在原地待着别动，自己离开去寻负责考核的礼师，龙大人。
龙大人在学宫任教，是礼支一脉的主师，平时也负责学宫的宾客外交与新弟子考核。
楼里没有人，当中是几块六角形的方圆台面，略高于地基，接壤在一处，以红锦铺成的行道连接。
“你是新来的？”一个黄袍学生在姒乐面前停下，摸了摸他的脸，“哪位神的信徒，涂成这个鬼样子？”
姒乐偏开脸去，以眼神警告这摸他脸的人。
没有人怕。围拢他的学生越来越多，争相上来摸一摸他的脸，揪他的衣服，闹打成一团：“嘿，这图案还挺好看，下回我们也画。”
“他是男是女，怎么穿着裙子？”
有人搓了搓下巴，“裙子也挺别致。”
“头发太长了，拿来做毛笔！”
“哈哈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走廊上人挤人，追逐奔跑。正闹着，人流突然往一个方向涌去：“是宵明，宵明回来了！”
姒乐向后退去，背紧贴着雕花的门板，两手抵在坚硬的木制上，脚后跟踩住了自己的发尾。
他睁大眼也朝那处望去。
“宵明，宵明，你几时回的？！”狂热的信徒一拥而上，簇拥着一个华服少年从近处的宫殿里行来，经过走廊，掠过亭台，又往山下而去。
考核楼外瞬间空了一大半，剩下的学生无聊地望天。有抱着书卷翻白眼的，也有打着呵欠不屑的，更多的是见怪不怪，视之寻常的。
“起来，站好，坐好，都什么样子，夜里干什么去了？！”
一声呵斥传来，学生们浑身一震，连忙整理形容，扶好衣冠，老老实实地向来人作揖行礼：“见过龙大人。”
龙大人不悦地摆摆手，拦住提脚也要走的姒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夏后部落，姒乐？”
姒乐抬头，丝毫不惧地直视他。
龙大人抬起手，向他伸来，姒乐死死地盯着他的手。
那手向他伸来，越过他头顶，推开了考核楼的门。
“龙大人，这是新来的弟子么？我们可以进去看么？”有学生大胆地上前问道。
龙大人“嗯”了一声，就走进了考核楼里，在一块六角台面上坐下。
门外的弟子也纷纷就近找了块台面坐好，观望着这一处。
跟着龙大人一块来的两名礼支学生把姒乐挟了进来，搁在龙大人面前，让他跪坐下，调整好他的手脚摆放。
等安顿好了，两名礼支学生便一左一右地立在了龙大人的后头，如两根人形礼棍。
龙大人满意地点点头，扫了一圈周围，众弟子皆噤声安静了下来。
“夏后氏，姒姓，你当真是禹帝的后人？”
龙大人端坐在方，两手垂在膝头，锁视着姒乐，问道。
众弟子歪了歪首，脸上有“哦”的意味。
“你是神吗？”姒乐没回他，反而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因为众弟子脸上一副“咦”的神情。
龙大人：“此话何意？”
“你是神吗？”姒乐不依不挠又问了一遍。
龙大人道：“不是。”
姒乐皱眉道：“我是祭品，你不是神。我不和你说话。”
龙大人顿住，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打量着姒乐不语。
众弟子按捺不住兴奋的神情，面面相觑，压着嘴角偷笑。
龙大人冷冷扫了一圈，众弟子忙敛了神色，装模作样地坐好。
“我同你先说清楚，既然你是部落里用来飨神的祭品，便非嫡非亲。夏后部落没落多时，以你的身份，一、这乐支你是打头没资格进的。”
龙大人道，“这也没什么，学宫这上下，也没多少人能进乐支，你倒不用觉得羞愧。”
众弟子撇了下嘴。
“眼下，你且跳个舞来。”龙大人淡淡道。
姒乐没动。
两名礼支学生听了，上前把姒乐挟站了起来，摆放好他的姿势，让他沉肩收肘，并膝站好。
“来。”礼支学生退回来后，龙大人道。
“你不是神。我不跳舞。”姒乐倔强道。
龙大人神情不变，站起身，来到姒乐身后，手按在姒乐背上，毫不留情往下压去。
姒乐僵着身体，硬是不肯弯下腰去，正僵持着，腰间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四周的笑声“噗”地响了起来：“龙大人，这人不行啊，骨头这么硬。您别难为人家，跳什么舞啊？”
姒乐被按得跪在了地上，及地的长发掉了下来，擦过脸侧，砸在了红木油亮的台面上。
污尘扬起来，扑向他的脸。
姒乐双手撑地跪着，头却执拗地仰着，死死瞪着楼顶垂下来的红绳穿木片。
“体硬如锈铁，朽木不可雕，想必舞支葵大人也容不得我收下你。”龙大人回到原位，端坐道，“二、不适于舞，不入舞支。”
话音刚落，大门冷不丁被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当头那位，羽衣长袍，黑发如瀑，少年模样傲然立在那，睥睨了一圈，及至看到龙大人时，才略略收回猖狂姿态，漫不经心拱了个手：“见过龙大人。”
“你来做什么？”龙大人面色微沉，“此处正在考核新弟子，别把你那些信徒带过来，庙小可容不得你这樽大神。”
原先坐在台面上的弟子有几个一跃而起，向那少年扑了过去，喊道：“秉夏，秉夏，好久不见！”
“放肆。”龙大人见状黑了脸，拂袖一挥，指向门外，“既然不想看就给我出去，别在这丢人脸。”
那几个弟子登时刹足，惴惴了片刻，随后歉意地向龙大人行礼：“打扰龙大人了，是我等不是，这就离开。”
之后便退出了台面，却转而站到了那名唤秉夏的少年身后，满脸止不住的热烈激动。
龙大人脸色更难看了。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你是神吗？”就在这时，一道询问声突然响起。
众人闻声望去。龙大人冷冷瞥了姒乐一眼，见对方慢慢地挪步而去，一点点靠近那少年。
姒乐仰头注视着少年，极为认真又低声地问了句：“你是神吗？”
少年身后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各自看到了各自脸上的莫名其妙。
风透过人群卷入，头顶上的绳木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这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
少年满脸冷峭之色，睨着刚及他腰间的男孩，抬起手，高高扬起，毫不留情地落下。
“啪！”清脆的耳光声混杂在风声、撞击声中，似乎要鞭打出第一缕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