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似而恍之谣谣失乐
“夏后部落的祭品,死了?”
奇怪的语调转了两度,把他的名字念出不详的巧合来。
姒乐木着脸坐在板车上,看着部落长老脸色一黑,眼睛直直瞪着,像是受了多大的冒犯。
“不不,是乐,音乐的乐。”长老勉强解释道。可能这样受到置疑的时刻经历得不多,长老那张树皮般的脸扭曲得厉害,更是丑陋得很。
登记名册的礼支学生手里捏着片掉了漆金的贡帖,鼻子皱了皱,再次确认了一番:“你是夏后部落的长老?”
显是已从刚才的惊吓中走出,此刻提及自己出身的部落,一股油然的自豪感涌了出来,长老正襟点头:“不错。”
“你们部落的贡品呢?”
长老指了指坐在板车上、百无聊赖的姒乐,肃容道:“这是夏后部落仅存的完美祭品,凡用来飨神祭祀,没有不灵验的,今日作为贡品觐送给贵国,还望收下。”
“他,夏后部落的贡品?”礼支学生看了他好几眼,“姒乐?”
听到自己的名字,姒乐转头,和礼支学生对视。
礼支学生蹙眉,眼中闪过一丝说不上是可怜还是同情的意味,放下一直捏着的贡帖,不悦地看向长老:“这就是你们的贡品?”
长老颔首,捋了把稀疏的胡须,笑道:“不错,是不是很漂亮。”
身后排着的其他部落或方国的使者发出轻微的唏嘘声。
眼见礼支学生脸上明晃晃的难为以及隐晦的不满,长老看了看身后乌泱泱的队伍,又看了看坐在板车上面无表情的姒乐,忽然抓住姒乐的下巴,狠狠往上一抬。
让他涂满了朱砂与白泥的脸正对着礼支学生,冷声道:“怎么,你仔细看看,这样一个祭品,天生花面,百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个。要不是今年旱灾,夏后部落也舍不得把它送出来!”
长长的黑发流水般泻在身后,在姒乐蜷起来的脚边铺了一小块地方,白得透明的脖颈弯折出一道令人心碎的弧度。
他的脸庞稚嫩而瘦弱,眼睛周围勾勒了栩栩如生的红花绿柳,一直爬向额侧的发中,妖冶而诡绝。
因被长老的手扼住,他的唇不受控制地微张。
涂抹得雪白的下半张脸,唇边各有一粒鲜红的血痣,刻意用朱砂加重点了。
红白二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早春愈来愈暖的晨曦中美得惊心动魄,我见犹怜。
其他方国或部落的人有凑上来瞅一眼的,见状都抽了口气,啧啧叹绝。
礼支学生脸色难看了一瞬,尽力维持着人前不崩的仪礼教养,点了点头:“我只是登记造册的弟子,入学宫不久。此事特殊,我得请示过师傅,才能做决定。”
长老这才满意了,放下手,在腰侧布料补丁上揩了揩,“你去就是,我在这等着。”
耳边传来了小声的交谈,很多方国和部落的人一大早就来了,眼下还没轮到他们,早就闲得发慌。
好不容易有个乐子可看,谁都爱看。
一时之间,大家的视线都在姒乐身上到处梭巡,指了指他脸,又比了比他身上奇怪的祭服,好不热闹。
长老丝毫不发怵,就杵在那登记的桌案前,任由众人打量。有听到指责他行为不当的,他就拿一双阴沉的眼瞪回去,“愚民岂可多说!”
“这是卖人还是进贡哪?!”被他瞪的人立时觉得晦气,不满地扔下一句。
姒乐笑了一声,很快又敛了。
他穿着一身染有各种色彩团的祭裙,坐在破旧的小板车上,面无表情地与每一个向他凑来的人对视,抱着手无动于衷。
礼支学生同身边的小弟子吩咐了几句,之后又好言好语宽慰了众人一番,就继续接下来的登记报帖的流程。
那学生不复方才状貌,举手投足间恢复了温和与有礼,对前来进贡的各部族使者没有丝毫怠慢,彰显出巫咸国作为泱泱大国所拥有的周到与尊重。
巫咸国以盐兴国,一呼百应,数十年时间内,一跃而成神州大陆数一数二的强大方国,问鼎西南境内,四周方国部落无有不服的。
以盐商交易带来的巨额财富,使得巫咸国牢牢把持住了神州大陆的经济脉络。
你可以不贩盐,却没有人能不吃盐。
巫咸国诞生于宝源山,山上盐泉丰白,有天生的盐矿供以产出,终年不绝,更有珍兽宝物数不胜数,眼花缭乱。
地处洞天福地,自然兴盛只在朝夕,更何况巫咸国还有灵山十巫护持。部落里只有一个巫师,瞎了一只眼,给人治病的时候,不管不顾先让人喝一碗黄纸朱砂水。
灵山十巫可是神,夏后部落哪里比得?
无人胆敢冒着与巫师为敌的风险,去打巫咸国的主意,反而千里奔来觐见朝贡,觍着脸只为与巫咸国忝为友邦,百年交好。
春祭当前,巫咸国再开行雨峡峡道,迎百国来贡,但凡献上贡品的,皆可得到巫咸国的庇护以及礼尚往来的宝物粮食等。
若你愿意待在巫咸国,便会专门辟出一块地安置你;若不愿,领着丰盛回礼各回各族,怎样都是不亏的。
部落遭了灾,谷仓全空了,长老一拍板,把他送到这里来,要换点粮食回去。
他可是最完美的祭品,肯定能换不少粮食。
姒乐又笑了一声,把鬼鬼祟祟凑近他要摸他的人吓了一跳,瞪着他。
他直勾勾地看回去。那人皱眉,肯定觉得他古怪极了,立即撒了手。
阳光透过幽深的峡谷自上而下投射在干净湿润的石板峡道上,两侧高耸的山壁光滑而陡峭,山松青木生长得挺拔繁茂。
塞满贡品的板车排了长长的一条队,果蔬谷物,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一眼望去,尽是鲜亮的色彩与华贵的质地。
“鸟夷族奉上鸷鸟皮毛三千,青铜长弓三百,双棱箭矢六百支……”
“一目国献上雪玉湖石髓十斗,金羽孔雀翎、瑶琨美玉各二百枚……”
“白民国献上乘黄丹五瓶,灵芝二十颗,孤生桐十棵……”
“云泽部落进奉象牙、皮革各五十副,丹砂、竹子菌各一百篓……”
……
传信的弟子很快就回来了,领来了一位身穿秾紫色华衣的青年。
青年蜜肤长眸,嘴角噙着笑意,看起来很是随和。
正在交谈议论的窸窣响声立时息了,大大小小的、各部族的人都把目光投向那青年。
礼支学生见他来了,急忙放下手中贡帖,躬身迎大礼道:“罗大人,您怎么来了?”
各族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大概猜到来了个贵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也纷纷朝他行了个礼。
巫罗点点头,笑道:“各位不必多礼,我只是正巧路过,过来看看。”
礼支学生仍然有些惶恐:“罗大人,您不必亲自来的,这点小事怎么能劳烦您?”
巫罗拍了拍他有些紧张的肩,毫不在意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好歹也在学宫教过课。”
礼支学生这才站直身体,仍低着头:“是,大人。”
“说吧,怎么回事?”
礼支学生便低声把情况跟他一一说了。
巫罗听完,脸色不变,摆摆手,看向候在一旁的的长老,笑道:“夏后氏?可是夏禹的遗民后人?”
长老佝着上半身,向他行了个古老的礼节,“大人慧眼,本部正是夏朝遗民。”
巫罗又看向板车上的姒乐:“你叫姒乐?”
姒乐看着巫罗,没说话。这人很有味道,也许是神。
长老替他接声道:“大人,它是我族好不容易培养出的祭品。此番我族遭灾,良田毁于一旦,情非得已,只好将它作为贡品献上。望贵国不加嫌弃,庇佑我族。”
巫罗神情不变:“自然,凡贡我国者,皆能得我国庇佑与回礼。”转头向礼支学生,“你如常记名即可,该奉上的一律奉上便是。”
礼支学生看了姒乐一眼,点点头:“那他要怎么处理?”
巫罗道:“先送到学宫吧。”
“是。”礼支学生对身旁小弟子道,“领夏后长老进行雨峡,入丰沮山安顿歇息。”
长老一直听着他们的安排,到这里打断道:“不用了。此行匆匆而至,族里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我就不进贵国了。”
巫罗扫了一眼礼支学生。
对方会意,改口道:“带夏后长老入行雨峡库房,收领部落回礼,金银二珠共五十两,粮食一百担。”
弟子应声,便领着长老上峡道入口往里去了。
一阵暖风吹拂而过,人群中忽然响起骚动声。
“那是什么?”
“白鹿?宝源山的白鹿?”
“传说中,白鹿出而引行人入盐泉,莫不就是这头白鹿?”
“果真是不凡之物。”
“也怪道是灵山多出灵物,今个儿算是开了眼界。”
“是个好兆头,春祭之日遇白鹿,想必又是个太平好年。”
……
巫罗把眼一扫,果然在峡道另一小径尽头,看到一头浑身雪白剔透,角如彩枝松桂的鹿。那鹿正踩着优游的步子,迈出小径,远远朝众人踱来。
袖口一紧,让巫罗下意识低头看去,发现那本坐在破烂板车上的“祭品”,不知何时下了板车,正躲在他身后。
一双细白的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白鹿。
巫罗笑问:“怎么,怕了?”
姒乐直直地盯着那只白鹿,小声道:“牺牲。”
“你是说猪、牛和羊?那是鹿,可不是祭神的牲畜。”
姒乐一眨不眨,固执道:“牺牲。”
巫罗失笑出声,伸手要把对方的爪子从自己的袖子上挪开。
再抓下去,他半边衣服都要被扯下来了。
姒乐不肯,手上还加了力。巫罗只觉得肩膀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刹那间,他半边衣领被扯开了。
巫罗连忙撤回去抓姒乐的手,改为摁住自己的衣领,有些不高兴了:“小孩,干什么,毛手毛脚的。”
他用了点灵力,迫得对方松了手,整理好形容,这才有兴致去看姒乐。
一抬头,却发现四周安静得异常。
巫罗转眼,顺着众人目光望去。
就见白鹿身边多了一道身影,正挡在鹿身前,阻止了鹿的行动。
暖风到处吹拂,掠过在场每一个人,没有停留,丝丝缕缕朝那人汇聚而去。
那人伸出的手心上逐渐凝出一团莹白的光辉,然而风一吹,又消散了。
白鹿晃了晃脑袋,犹豫了下,转头返回来时的小径。
众人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失望来。
下一瞬,那人却转过了头来,脸上的白金面具一晃而过。白衣如云散,整个人顷刻间消失在了原地。
众人心中这才生出一股真正的失望来。
不知道是谁先叹了口气,紧接着,此起彼伏的,人群一下子陷入了遗憾的惆怅中。
巫罗好笑地摇摇头,至于嘛?巫谢跑这来做什么,勾得大家这么心绪不宁的。
专门把白鹿带回去?行吧,这确实是巫谢会做的事。
身旁的“祭品”不知何时不见了,巫罗扫了一圈,发现那叫姒乐的男孩正跟在一众朝贺贡品的车队中,向峡道深处慢慢走去,活生生一个人形贡品。
巫罗看得发笑,赶紧把他拉回来,塞给礼支学生身后的另一位弟子,吩咐道:“把这小孩先送到丰沮山。”
弟子自是照做,牵着姒乐就要走。
姒乐却一直盯着方才巫谢消失的地方,像孩子看到了什么好玩有趣的事物般,快乐地笑了起来。
那张人为勾画而成的花面,即使漂亮,这样纯真地笑起来,竟令人有些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