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醒来
年少竹马随清风,晴空万里伴青松。须臾两阁人散尽,浮萍转蓬道尘空。
新雨后的金陵碧空如洗,绵延万里的紫金山苍茫巍峨,潺潺小溪自山头柔和地流到山脚,静静地拍打在鹅卵石铺就的溪滩上,几不可闻地在空山里奏响。
李三斤叼着草叶,吊儿郎当地赶着几头牛走在山间小路上。早上睡懒觉被他娘踢醒,不得不好大不乐意的出来放牛。
“你们这些冤家能不能自己放自己,自己吃草喝水啊?净能折腾我。”李三斤嘟嘟囔囔着,一步三拖,脚步懒散,只有手里的鞭子还算灵活,哪头牛走得快了些,他就一甩鞭子抽回。
气得那三头牛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懒蛋,投去无奈又忿恨的目光。
懒人屎尿多,也好吃喝,没走几步,李三斤就渴了。一摸腰间,没带水壶,只得骂骂咧咧地带着三头牛去溪边找水喝。
行至溪边,一人三牛便撒了欢,直奔过去豪饮。一头母牛倏地“嗷”了一声,蹦地老远,溅了李三斤一身水,一个甩尾,险些甩得他狗吃屎扑倒在溪里。
“李大傻,你看我不抽死你!”李三斤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意欲抄起鞭子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地进行报复。却不经意般瞄了刚才李大傻炸毛的地点,不看不知道,自己一见也是吓了一跳。
晴空万里碧波空尽的朗朗晴天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侧身瘫倒在溪边的鹅卵石滩上,白色的袍子多处被鲜血染红,如红梅盛开在雪地上。
李三斤缓了会儿,害怕抵不过好奇,战战兢兢地挪了过去,先是伸了下右脚轻轻地踹了踹此人的屁股,见此人毫无反应,胆子便稍微大了些。又挪近了几步,眼前赫然呈现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李三斤蹲了下来,颤颤巍巍地用手指去测他的鼻息,惊喜地发现此人还有呼吸。
“看来他只是受伤了。”李三斤蹲在地上思考良久,久到李二傻都喝饱了过来踹他。他才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人带回他家,目的是气气他娘。
他将此人囫囵背起,扔在了李三傻的背上,嘱咐道:“你稳当点啊,本来他就剩半条命,你再颠点儿,他就要直接去见阎王了。”
李三傻水汪汪的牛眼传达了老老实实的态度,任劳任怨地迈着笃实的步伐,风萧萧兮易水寒地接过这项艰巨的任务。
果然李三斤的计谋得了逞,李母王美丽在见到这懒蛋没一个时辰就回家,还带了一个昏迷不醒的血葫芦,顿时怒火丛生,火冒三丈。
“让你放个牛你懒出花儿,这为了气我,还捡了一个人回来?这要是被官府发现,还以为我们害人了,你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儿!”
李三斤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是啊!”
王美丽见他这一副坦然的样子,简直血压飙升,伸手就要找擀面杖将李三斤脑子开个瓢儿。李三斤倒是有恃无恐,悠然自得道:“这人还没死啊,给他喝点灵灵草汁估计就醒了,你要是再拖,还真不定死咱家了,到时候你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喽!”
王美丽一张不美丽的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白,听这败家子口嘴吐出的话还有几分道理,只得骂骂咧咧地先忍气吞声下来,让李三斤将这人放到后院的柴房,又去到李三斤的房里拿灵灵草汁。
李三斤百无一用,看起来像个废物,实际上也差不多。但是在鼓捣草药汁水上很是着迷,他的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土炕一张桌子,剩下全被他安置了木架子,放了很多自己炮制的瓶瓶罐罐。
王美丽之前一直扬言要送这些瓶瓶罐罐去见阎王,但从未付诸行动。
一方面自己被这懒蛋儿子以三头傻牛的性命相威胁,一方面在自己上山采蘑菇被毒蛇咬了后,李三斤用自己鼓捣的还魂灵救了她的性命后,也就含糊做了罢。
灵灵汁不难找,就是满屋架子里最大的那一罐,黑色的罐子上赫然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歪歪扭扭狗爬地写着“灵灵汁”三个大字,要多丑就有多丑。
王美丽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幼饱读诗书,情窦初开那年与府里的侍卫看对了眼儿,便不顾一切私了奔,躲到紫金山深处,与情郎过起了只羡鸳鸯不羡仙、二人三餐四季的神仙眷侣生活。
日子虽然清苦了点,但是活在蜜里人哪会在意那一点点的苦呢。在李三斤出生后,小日子过得更是如火如荼,浸在了蜜罐里。
所谓物极必反,太甜的日子惹了天妒,就在李三斤的爹一日上山打猎的时候,赶上了百年不遇的瓢泼大雨,一个不小心从山顶跌落到谷底,登时咽了气。
王美丽赶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傻了。
只见她这辈子的挚爱静静地躺在谷底,一张总是笑盈盈的温柔含情脸已经没有了表情,安祥地泛着青、透着噬骨的白。
那双曾给予她无数温暖的大手已经冰冷,再也抱不了她也无法再抱他们的儿子了。
王美丽用力打开丈夫紧紧攥着的拳头,里面是一朵金莲花。王美丽小时候生吃过金莲花,金莲花堪比天山雪莲,数量稀有且千年一开,口味极其香甜。王美丽心心念念了多年也没有再吃过,丈夫当然听过她念叨多次,终于在这日于山巅遇到了妻子挂心多年的仙草,无奈造化弄人,这朵花他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亲手交给他心爱的妻子了。
王美丽在谷底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几次三番想一头撞向山崖,随夫而去。但是一想到嗷嗷待哺的幼儿,是万万的于心不忍。“我也去了,谁来养大潺儿呢?”
潺儿即是李三斤,他为早产儿,生下来时只有三斤,差点养不活。幸好紫金山仙草甚多,他喝了李父精心研制的仙草汁,才得以存活下来。
幼儿多啼哭,但是每每把他带到家门口的小溪处,听着流水潺潺的声音时,他就像变了个小孩儿一样,不哭不闹反而嗝嗝笑。爹娘看他这么喜欢溪水的声音,就给他起名李美潺,小名李三斤。
这个大名让他长大识字后甚觉羞耻,一个大男人叫什么美!还馋!所以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李三斤这个名字了。
李父走后,王美丽的心也死了。从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被照顾得很好被捧在心尖尖上的人,摇身变成能边带孩子边垦荒边施肥的资深农妇。
时间可以消弥一切的隔阂,王美丽的家人也最终原谅了她,几次三番遣人让她们回家过日子,都被王美丽拒绝了。最终,家人只能定期送来银钱和物资,由她去了,王美丽也不是没良心的,逢年过节都会带李三斤回家住一段时间,过完节,就立马回到这一方隐秘的山间小院儿。
她走不出时间,走不出回忆,就把自己浸在这小院里,干爱人干过的活,吃他吃过的苦,想他了就去他的坟前说说话儿,看着李三斤一日日长大,内心愈发欢喜,时间给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在一天天地接近重见爱人的那日。
有的人,其实内心早就死了,却守着回忆和责任感,度过空空如也的下半生。
王美丽将灵灵汁用杯子舀了满杯,突然心里百味杂陈地想到,如果当时丈夫也有好心人相救,会不会也能捡回一条命?
她那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儿子,是不是也在通过这种方式缅怀父亲,弥补母亲的遗憾?
她叹了口气,来到柴房将灵灵汁递给李三斤。李三斤已经将捡来的人的血衣退下,换上一身普通的粗布麻衣。脸上的伤口都简单地进行了擦拭和清理,露出一张清冷俊美的月下美人脸。
王美丽隐约意识到懒蛋儿子的心思,主动找台阶下:“哟,这孩子长得还不错。”
“照我比,还是差了些。”李三斤心不在焉道,将人轻轻放下,盖上了被子。
王美丽翻了一个大白眼,看着儿子照顾别人时流露出的几分耐心,心下即刻软成一汪清泉。李三斤长得跟他爹极像,俊朗无俦,自小山间长大,又添了几分淳朴。
“这个没正行儿的小冤家啊。”王美丽无奈地摇了摇头。
“娘,我饿了,给我做点吃的吧。”李三斤揉了揉肚子笑嘻嘻道。
“你个没进脏的,天天除了吃就是睡,你给我去放牛去!”
李三斤哀嚎道:“怎么又放牛啊?刚不是放了吗?”
“就放那一会儿,那牛都快比你瘦了,不去放牛你今天就没饭吃!”
李三斤此时简直只想同样晕倒在草席上,无奈膘肥体壮身体太好,尝试了几次没能晕过去。只得赌气冒烟地又带着三傻出门。
秋风送爽,偶有蒲公英飘到身上,没吃饭“气血两虚”的李三斤只觉得烦得很。这广袤山川天地,除了自由,他现在连一个馍都没有。
同样连一个馍都没有的还有蒋溪。
被抄家的那日,面对锦衣卫的群狼攻势,蒋溪已经万念惧灰,放弃了抵抗。
然而,那日李可爱在通灵石里注入了灵力,在蒋溪生死攸关之时,通灵石爆发了巨大的能量,将一众锦衣卫集体掀翻。
赵宇酋见多识广,爬起来后从怀里拿出一道黑色道符,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走向蒋溪。
绣春刀拔出,赵宇酋已经决意要一刀了结了蒋溪。
然而此时,正赶上施泽方与李可爱的天人交战,须臾间整个金陵城绽放出万丈光芒,如同白昼般刺眼,赵宇酋脚步一顿,硬生生的停住了落刀。
锦衣卫们登时如乱哄哄的苍蝇,惊讶这天生异象。
最后,有锦衣卫使出一个法子,圈地为劳,用水泥将西方封了门窗,只留了一道巴掌大的小缝。
贼眉鼠眼的锦衣卫疑惑问道:“头儿,怎么不都封死了?”
赵宇酋望着明月中天,犹豫道:“这孩子也怪可怜的,给他留一线吧,就是这样,他也大抵活着走不出金陵城。这个坏人,我们不做到底。”
贼眉鼠眼的锦衣卫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心狠手辣的上司的心思,也不敢多问,又带人检查了搜刮出的地契、银票等,火速撤离了蒋家。
只留下一府的死寂。
十里长街秦淮河岸,隔江空寂万千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