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这话简直是再明显不过了。
果然是记仇,果然还没完。
孟绮拿起笔,签下自己名字,力透纸背,仿佛签写的是一封应战书。
切,有什么可怕的?
你要是敢无德,我就敢无良!
对面的人接过同意书,看到右下角流畅的签名时,勾了勾唇角。
孟青松这种属于择期手术,住院数日,他心理上也放松了,忽然就到了谈话环节,意味着手术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进行,他的情绪明显紧绷了起来。
孟绮对他这种状态有些不放心,就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咖啡厅,就地办公。
下午,石仲谦打来电话,听她转述一遍谈话内容,这份在意的确是发自内心。
聊完孟青松,他又关心起孟绮。
“我看你最近这么忙还保持高产,别仗着年轻就透支体力。”
孟绮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是你们的忠实读者。”
他顿了下,“孟叔也是。”
“最新一期周刊出来,我赶紧买了给他带过去。”
挂了电话后,孟绮想起一个细节。
那天伸手到孟青松的床垫下找烟时,的确是碰到一本印刷品,她当时没多想,以为是那种纯消遣的读物。
孟青松年轻时经常出差,会买那种胡编乱造的民间故事、名人轶事打发时间,孟绮也从未见过他看什么严肃的书,被她妈妈称之为“低级趣味”。
事实证明,孟绮的直觉是对的。
这天下午五点多,她接到病房护士的电话,孟青松不见了。
倒也不是玩失踪,留了一张字条,说有事出去一下。
手机也带了,但是响两声就关机了。
一个即将手术、随时可能昏倒的人,简直是胡闹。
孟绮打电话到孟青松现在的家里,保姆接的,人没回去,薛玲刚服下镇定药物在睡觉。想打给石仲谦,又算了,远水不解近渴。
不巧的是,孟绮自己的车送修,要打车的话,就得有个明确方向。可是,这么多年来,孟青松的活动轨迹、新的人际关系,她几乎一无所知。
天上乌云正在聚拢,投下一片阴影,孟绮看过天气预报,晚上有大雨,现在就起风了,估计等不到晚上。
医院对面有很多饭店,想到孟青松也是个贪恋口腹之欲的,手术之前偷溜出来吃点好的,有点像他的性格。
孟绮刚迈出一步,就被一阵刺耳鸣笛声吓退。
那辆漆黑锃亮的车子开过去,却在前面靠边停住,车窗摇下,孟绮还以为司机要骂人,露出的却是一张半熟面孔。
孟绮愣了愣,“苏医生?”
苏亦至皱眉,“怎么回事?”
孟绮上前一步,“我爸不见了。”
他也诧异了一下,“上车。”
孟绮以为听错,“啊?”
他偏一下头,“先上车再说。”
他态度颇为强势,孟绮来不及多想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驾驶位上的人熟悉又陌生,穿着挺括有型的浅灰色细纹衬衣,左手搭在方向盘上,露出腕表,有种不动声色的掌控感。
他没再问她,而是打电话问医院那边具体负责人。
孟绮以为他会发火,在后视镜里观察他的反应,发现他只是眉心微蹙。
他收起电话,目视前方,问:“想到去哪找了吗?”
孟绮诚实地摇头。
苏亦至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她扎着马尾,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额前碎发挡住了英气的眉,让人一眼看到她眼底的迷茫。
“不急,好好想想。”
忽如其来的好耐性让孟绮莫名地有点委屈,她把这奇怪情绪压下去,努力地想孟青松可能会去的地方。
旁边的人沉默地开车,不时往窗外看一眼。
孟绮轻声开口:“我好像知道了。”
苏亦至问:“地址?”
孟绮客气道:“在郊区,您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我打车过去就行。”
苏亦至轻吁一口气:“你爸现在是病人,如果路上有什么状况,你应付不了。”
孟绮怔了怔,说:“龙山墓园。”
他也微微一怔。
孟绮声音平静:“我妈在那。”
苏亦至点头,“我知道这个地方。”
寻了路口调转车头,踩一脚油门。
接下来他就专注开车,偶尔提速,像是忘了旁边还坐着个人。
孟绮起初有些不自在,为自己刚才的反应,居然忘了他的医生身份,还自以为是地婉拒“好意”。待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又觉得像他这样什么都不说,没有探究,也没有安慰,反而更让人自在些。
就这样一路无话地到了目的地。
天色又暗下几分。
车子刚停稳,孟绮就推开车门,“您在这等我就行。”
说完就小跑着进了大门。
孟绮走向熟悉的位置,果然看见一个背影。
盘腿坐在地上,戴了一顶帽子,还能看出新剃的光头。
走到近前,墓碑前还有一捧百合。
孟青松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只说:“我来看看你妈。”
“不知道明天上了手术台,能不能下来,就算下去了也未必就能见到,谁知道下面是什么光景呢。”
孟绮想要出口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
她调整了下情绪,才道:“走吧,要下雨了。”
说话间,一滴雨落到脸上。
孟青松腿已经麻了,孟绮把他扶起来,没走几步,雨点骤然密集起来,她第一反应是把外套脱了给他挡雨。
没等她动手,一把雨伞遮在头顶。
一把深蓝色长柄伞,把父女二人都罩在其中,撑伞的人却半边身子留在外面。
孟绮的心被撞了一下,看着那只撑伞的手,轻声说句:“谢谢。”
“注意脚下。”
孟绮赶紧低头看路,迁就孟青松的步伐,同时想要往伞外挪一点,可刚动了动,那把伞就跟着移了过来。
有种微妙的情绪从心底泛起。
孟青松也很惊讶:“苏医生,你怎么来了?”
孟绮低声说:“当然是来捉拿逃犯。”
苏亦至只道:“如果淋雨感冒,手术就要延迟。”
晚一天手术,多一分危险。
孟青松心虚:“对不住啊苏医生……”
苏亦至语气平静:“对我来说只是一台手术,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他顿了一下,“还有你的家人。”
上车后,孟绮陪着孟青松坐后排。
她拿出纸巾帮他擦拭头脸,前面递来一条白毛巾。
孟青松幸好戴了帽子,头皮都没怎么淋到,孟绮也只是头发和衣袖被打湿,她握着干净柔软的毛巾,看了眼驾驶座的人。
其实他自己更需要。
她还记得他有洁癖,于是又把毛巾递回去,“谢谢,我们已经擦好了。”
苏亦至接过,什么都没说,左手操控方向盘,右手拿毛巾随意擦了擦头发和脸,就把它放在副驾座上。
孟绮看向窗外。
原来有一种帅气,是对别人细心,对自己却漫不经心。
雨势越来越大,雨刷来回摆动,车子开得很稳,孟绮感觉到一丝倦意,又一想,这应该是安全感……
孟青松也在往窗外看,忽然出声:“你出生那天,也是下了大雨。”
“我当时就想,这孩子是个有脾气的。你妈上午被推进产房,折腾了小半天。傍晚时雨停了,我去外面抽烟,看见彩虹,回去时护士跟我说母女平安……”
“我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希望她有个绮丽又奇妙的人生。
孟绮用力眨了眨眼,低声说,“您还是休息一会吧。”
孟青松叹口气,“休息,以后有的是机会……”
有些话,再不说却可能没机会了。
“我啊,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们母女。”
“那会儿年轻气盛,说离就离了。没想到你妈一直没再找,更没想到还影响了你的婚恋观……”
孟绮吓一跳,“我?谁说的?”
“你一直都不肯正儿八经谈恋爱,不就是因为这个?”
什么叫不正八经谈恋爱?
然而前面就坐了个“人证”,一个被她不太正经地撩过的男人。
孟绮尴尬,低声道:“谈了难道还要跟你汇报吗?”
孟青松立即问:“现在有吗?至少带来让我看一眼。”
孟绮感觉自己正被亲爹推向深坑,同时又有一丝心软。
她回了一句:“等您头发长出来,形象好一点,就带来让您看。”
孟青松:“……”
前面传来一声轻咳。
孟青松这才想起主刀医生就在前面,自己这话里话外都在质疑人家的实力,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心虚地闭嘴。
孟绮既感谢某人这一声咳嗽,又腹诽怎么不早点?偷听得差不多了才出声。
然后,车厢里响起了音乐。
钢琴前奏,舒缓的旋律,女声唱的法语歌。
孟绮有些意外,他喜欢这种风格?品味还不赖。
只是听着听着,发现这法语自带一种缠绵感,有一种说不清的意味。
一路上,苏亦至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工作上的,另一个接听后,他只说一句“临时有事,晚点过去。”
堵车时,他的手指会轻叩方向盘,看不出急躁之色。
孟绮平时接触过一些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多是大佬级别,像他这个年纪就有这样的修为,还真少见。
孟青松倒是心大,居然睡着了。
到了医院停车场,苏亦至打了个电话。
“你出来接一下,带上轮椅。”
这么任性的病人,不仅没被骂还有轮椅坐,孟绮有点受宠若惊。
李想推着轮椅很快出现,苏亦至没下车,透过摇下的车窗,看着两人扶着孟青松坐好,然后交代小李子:“回去做个检查,有什么情况立即打给我。”
孟绮过来道谢:“今天真是多亏了您……”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左边从肩膀到袖子都湿透,浅灰色条纹衬衣紧贴着手臂……不由狠狠内疚了一下。
苏亦至没看她,听不出情绪地说:“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病人有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