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孟绮是被出租车司机叫醒的。
“姑娘,医院到了,醒醒吧。”
她坐在后排,装着电脑的双肩包反背在胸前,双手环抱,低垂着头,长发披散下来半遮住脸,还戴了墨镜,轻易还真看不出在睡觉。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比较热心肠:“出门在外,要提高一点警惕性,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孟绮扫码支付车费,笑着回:“您说得对,以后注意。”
心里说,真遇到坏人,指不定谁更倒霉呢。
下车后,眼前一栋巍峨的大楼,一扇扇玻璃窗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就是云水市第一人民医院,门诊部。
呃,她要去的是住院部。
忘了说明,就被司机送到正门。不过没关系,多走几步路而已。
孟绮没急着进去,从包里拿出个粉盒,照了下镜子。
还行,从飞机上就开始睡,把这几天缺的觉都补回来了。皮肤状态经受得起强光的考验,只需再涂个口红提升气色。
孟绮外形条件不错,身材高挑,眉目动人,一头乌黑丰盈的秀发自然中分,一双笔直长腿引人注目,即使穿着随意——中性风军绿色外套、牛仔裤帆布鞋,也并没减损美感,反而多了几分飒爽英气。
站在路边随便补个口红,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的职业特性就是随时随地能支起电脑开工,随时随地能闭上眼睛睡觉,自然也能随时随地补妆。
她收起东西,抬手拨了下头发,双肩包随意地单肩挎着,抬脚往大门里走。
穿过门诊大厅,来到后面的住院部,进了其中一栋楼。搭乘电梯来到十二层,神经外科病房。
还没到探视时间,等待的家属很多,孟绮被挤到护士台边,注意到年轻护士接了个电话,叮嘱家里人如何给婴儿喂奶。
孟绮顺势搭讪,她很擅长跟人打交道,三言两语就拉近了距离,护士主动问是哪位病人的家属,她报出“孟青松”,居然还是个“名人”。
“……经常去厕所抽烟,被发现后认错态度良好,下次还照做。”
孟绮歉意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劝他的。”
孟青松年轻时是个帅哥,如今年过五旬,身板挺直,发量浓密,依然是个有型的大叔。所以当孟绮走进四人间病房,搜寻一圈后,怀疑自己走错了。
她的视线再次回到其中一个背影上——发间夹杂些银丝,打褶的纯棉病患服显得人也有些佝偻。上次见面还是春节,不到三个月,都知道小孩子长得快,原来一个人变老的速度也如此惊人吗?
那人如有感应,缓缓回头。
“爸,我来了。”孟绮面色如常地走过去,问:“感觉怎么样?”
孟青松硬邦邦回一句:“你不是看见了?还活着。”
怨念深重,中气十足。
孟绮在床边站定,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见他不解,她提醒:“烟。”
“什么烟?医院不能抽烟。”
“您要是不主动拿出来,我就自己找了。”孟绮去拉床头柜的抽屉,同时用余光观察孟青松的反应。
就见他伸手作势阻挠,身子却往后挪一点。
果然,抽屉里并没有烟。
孟绮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换了温和语气:“马上要做手术了,您这不是跟医生唱反调吗?也是对自己身体不负责。”
孟青松回道:“谁知道能不能下来手术台,我这辈子就这一点爱好。”
孟绮无奈地摇一摇头,“有水吗?渴死了。”
床头有保温壶,有专用水杯,也有一次性纸杯,日常物品一应俱全,看来被照顾得不错。孟绮拿起壶,给自己倒水。
手稍微一抖,洒出了一些,旁边放着一只新款大屏手机。
孟青松立即喊出声,起身过来宝贝一样拿起。
孟绮放下热水壶,走到他刚才坐着的位置,掀起床垫,伸手一探,摸出一物。她捏在两指间,示威般晃一晃。
“这肯定不是您的。”
她把烟盒装进包里,坐回椅子,端起纸杯优雅地喝水。
隔壁床的病友和家属也目击了这一操作,都笑起来。“老孟看见没,能管你的人来了,还是闺女贴心啊。”
孟青松愤愤道:“是挺贴心,平时不闻不问,赶在临死前看一眼。”
越说越过分。
孟绮很想反驳一句,“好人才没长寿,您又不是。”
但容易误伤别人,口舌之争也没什么意义。父女两个话不投机,孟绮只问关键信息,得知手术时间还没确定,要等各项指标都符合手术要求。
不等探病时间结束,孟青松喊困,她就告辞了。
孟绮是一名记者,一个似乎不太受医院欢迎的职业,其实她也不喜欢医院。
人生几次频繁出入这里,都以“失去”而告终。第一次是姥姥,那时她还小,懵懵懂懂的。再后来是妈妈,她已经成年,什么都懂了,清清楚楚地体验了全程……
刚走出病房,又有电话打进来。
一道儒雅的男声问:“到医院了吧,看到孟叔了?”
“嗯,刚出来。”
“孟叔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孟绮自嘲道:“恰恰相反。”
对方解释,“老小孩,生病了更是别扭,你多担待点。”
孟绮没说话。
对方也意识到失言,于是道:“你才出差回来,早点回去休息,有事随时给我电话。”
挂了电话后,孟绮对着空气扯了扯嘴角。
生活是个黑色幽默。
打电话这位,是父亲再婚后的继子,比她这个亲女儿更有孝心。
孟青松身体一向不错,近日忽然晕倒,查出脑部有个肿瘤,需要动手术。他的现任妻子是“没事佟湘玉有事林黛玉”,所以孟青松入院后的一切,都是由她的儿子石仲谦一手安排。
孟绮接到消息时,正在外地做采访,除了最初的震惊,伴随着心脏被抓了一下的痛感,就再也没时间细想这件事。
现在见了人,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她也觉得这不大正常,也许是“杀人放火、泯灭人性”的事件接触多了,一点负面影响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云水一院位于市中心,从后门出去,走不远就有一条酒吧街。
时值四月,微风拂面,送来不知在何处绽放的花香。
孟绮随意打量两侧,在一众矫情又无感的名字中,看到一个“从前慢”。虽然也是另一种附庸风雅,但还算能接受,于是推门进去。
里面灯光柔和,没有放音乐,只在吧台处有一对年轻男女,正想说看起来还不错,可以坐下好好放松一下神经。
就听一声娇斥:“你混蛋!”
那个女人用力放下酒杯,怒气冲冲走过来,擦肩而过时,她那棱角分明的包狠狠撞在孟绮胳膊上。
真是无妄之灾。
孟绮瞪了眼她的背影,下意识看向吧台。
那位刚被泼了一脸不知酒还是水的男士,坐姿不变,只用手抹了一把脸。比起没礼貌的女人,孟绮对这个宠辱不惊的“混蛋”更有兴趣。
她径直走过去,见他正伸长手臂捞到纸巾盒,却是空的。
孟绮从包里拿出纸巾,递了过去。
男人愣一下,“谢谢。”
声音低而不沉,客气又疏离。
孟绮注意到他睫毛上挂了水珠,空气中漂浮着淡淡酒气,多了个旁观者,他的神态也不见一丝狼狈。
她顺势在吧台边坐下,跟他隔了个位子,视线扫过他擦脸的手。
这是一只让人无法忽视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而且很白,不是羸弱的苍白,手背脉络分明,看着就稳健有力。
但他接过纸巾时,她碰到指尖,有点凉。
男人手凉,很少见。
从她角度刚好看见他的侧脸,侧脸最考验骨相,眼前这个人,眉骨高,鼻梁挺,下颌线清晰,再往下,喉结分明。
黑色衬衣领口系得整齐,给人一种禁欲感,在酒吧特有的暧昧灯光下,又多出几分邪气。
孟绮觉得有点热,于是把外套脱了,里面是白色棉质薄衫,隐约可见腰线,她在户外时间多,手臂被晒出轻微的麦色,穿白色有种健康的性感。
她环视一周,随口问:“老板呢?”
男人眼里只有酒杯,“不知道。”
“……”
孟绮像是没听出他的排斥,和和气气地问:“这里酒好喝吗?”
男人正端起杯,顿了下:“还行。”
这时一道声音插进来,“那可是太行了,美女想喝点什么?”
通往后厨的门帘被掀开,一个高壮身影出来,看来这就是老板,以及调酒师,再看这生意惨淡,应该还兼职服务生……
老板看清孟绮的脸时明显一愣,又看向那男人,孟绮不用细看也猜到他的意思——这么快又换了一个?
他递来酒单,孟绮打开,往身侧推了推:“有什么推荐吗?”
等了片刻,修长手指在某个名字点了下。
孟绮看都没看,“就这个吧。”
老板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点点头,立即着手调酒。
孟绮合上酒单,“你给我选的,是最好喝的吗?”
男人语气平淡:“最贵的。”
“……”
“也是调得最快的。”
孟绮勾唇微笑:“正好,我喜欢高效。”
她下意识看了眼时间,表盘因动作反光,男人的视线敏锐地扫来一眼。
孟绮的表很别致,表盘略大,线条硬朗,明显是一块男表。
她刚才留意了这人的腕表,是江诗丹顿的和韵系列。男人的表,女人的包,新手妈妈的小宝宝,都是最佳的话题切入点。
可惜人家压根没有开口的意思。
倒是那一杯不知道叫什么鬼的酒,转眼就递到眼前。
给人一种非常敷衍的感觉,现在孟绮怀疑这男的是这里的托儿了,凭着一张脸在这卖酒提成,就是不知道还卖不卖别的。
她无端心烦,端起杯子就是一大口,差点呛了。
老板歉意道:“这酒有点烈……我忘了提醒你。”
他赶紧找纸巾,这才发现盒子已经空了,俯身去吧台下柜子里找新的。
孟绮用手指抹下唇,“没事,我就喜欢烈一点的酒,以及,有个性的美人。”
身边这位还没什么反应,就听吧台里“扑通”一声。
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
据说,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这杯酒“烈”的程度倒是可以接受,却像触发了情绪的机关,让人忽然就百感交集。
孟绮抬手捂住脸,这就是这种场所的好处,身边这位,不也刚被人泼了一脸酒吗?都是有故事的同学,谁也别笑话谁。
这时,酒吧门再次被推开,涌进来一串人。
老板赶紧揉着膝盖去迎客,这伙人有男有女,说说笑笑,像是打开一瓶碳酸饮料冒出的香甜气泡,让安静的小酒吧热闹起来。
也把孟绮的情绪给冲散了。
在这些后来者的反衬下,身边这位冷冰冰人士反而有了种盟友般的亲近,再看这位盟友,酒杯即将见底。
孟绮开口问:“刚才那个,女朋友?”
“不是。”
“你有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