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宁甘棠的话,自有人一字不落的传达给裴敛之。
书房内,阳光似揉碎了一般,在裴敛之的眉宇间投下一片阴影。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眼中晦暗不明。
“千真万确,那……娘子亲自对刘姑姑说的。”云泽开口,还是跟着称呼了一声娘子。他没有想到,那小娘子竟是自己主动找太傅要了避子汤,换做旁人,定是恨不得一举得子。
不过……这会不是那位娘子的欲擒故纵?太傅身边,怎么会留不知分寸的人,云泽想,那位娘子还是很聪明的。他顿了顿:“属下这就去抓上一剂避子药。”
“让她到这喝。”裴敛之慢悠悠说道。
云泽暗叹,太傅竟还是如此绝情。待阖上门,行至院中,却发现厚重的木门上朱漆被刮掉了一大块,留下了分外明显的印记。他记得,院中的大门是迁府的时,太傅重金置办的。
昨夜他回来后听其余的下人说,太傅是骑马闯入院中,亲自将那小娘子藏在大氅里抱进来的。他与太傅一同在鸣琴轩赴宴,太傅竟突然离席,将他一人留在那,策马而出。
待他回府方知晓太傅抱了个美娇娘回来。他愣了一下,心底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他虽未曾娶妻,却知晓高门大户中,未娶正房夫人前,是绝对不会让旁人先一步生下孩子。
可哪个女子会心甘情愿的喝下避子药,即使太傅下令,她也不能违背。而这么一桩小事,太傅又何必亲自去盯着。
所以——太傅心中定然对那小娘子有几分怜惜,这才想亲自哄着小娘子喝下避子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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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姑姑跑了厢房一趟,又回到卧房帮宁甘棠梳妆。为她选了一身石榴色的衣裙,似她来时穿的那条,衬得肌肤胜雪。
“太傅已遣人为娘子抓了药,眼下估摸着已经熬好了。”刘姑姑挽起她的发,在她的鬓边插了一只玉步摇。
“有劳姑姑。”宁甘棠道,语气平淡。
“那便请娘子移步书房。”刘姑姑道。
宁甘棠颔首,并不意外。裴敛之作为当朝太傅,名副其实的大权臣,行事自然谨慎,又……怎会许她有他的孩子。唯有亲眼看着她喝下避子药,裴敛之才能安心。
但一想到要去见裴敛之,宁甘棠的指尖弯了弯。她现下,其实,她不敢见到裴敛之。昨日,她出现是个巧合,可……这个巧合,未免太过巧了。不说裴敛之生性多疑,便是她自己都不信这只是个巧合。
察觉到宁甘棠没有说话,刘姑姑以为,她因要喝避子汤而不好受,叹息一声,道:“娘子是识大体的。”
宁甘棠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一声。如今木已成舟,她绝不可能再回东宫,裴府……也不一定有她的容身之处。
不说容身之处,便是她今日能否留下性命,都在于裴敛之的一念之差。想到这,她的指甲不自觉的用力,已陷入掌心。
裴府的砖瓦屋檐,虽看上去并不奢靡。不似东宫那般华贵,但宁甘棠的父亲是当朝侍郎,她虽不是簪缨世家的贵女,却也是官家千金。自然瞧得出,裴府的每一处建筑,装饰,都是有来头的。
为官的书香世家和商贾不同,商贾之家,恨不得样样物件都用金贵的,只差把银两摆出来。但书香之流,簪缨世家却讲究府中陈设低调,每一样物件皆有来头。
在她的坎坷之中,便已来到书房。
书房内的门窗紧闭,绕过山水八折屏风,入目便是一张沉香书桌、裴敛之今日未着官服,只是穿了一件紫色圆领襕袍,领口以紫色衣料阔边镶沿,露出白色护领,腰束玉带蹀躞。
紫衣,当朝三品以上的官员可穿。而裴敛之,官居太傅,一品。
察觉到他的目光扫过自己,她捏帕子的手紧了紧,“见过太傅。”
漆黑的药汁在桌案上,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强烈的药味。便是闻着味道,便能想到是如何苦涩。
记忆随着刺鼻猛烈的药味席卷而来。她死前的最后,喝的是一碗药。新帝亲赐,她自知木已成舟,难逃一死。烛火摇曳,赐药的人将她的殿内围得水泄不通,人影在似枯枝一般纠缠在大殿的帐子上。
药汁入喉,她自知将奔赴黄泉,竟还自苦涩中品出了一丝甜意。五脏六腑,肝肠寸断,视线慢慢被一片殷红覆盖,便再无直觉。
恐惧再度席卷,宁甘棠强忍着哭喊和流泪的冲动。裴敛之,是要杀了她么?
裴敛之抬了眼皮,开口:“都退下。”
顷刻,屋内只剩下他们。
隔着黄梨木的书案,二人对视。裴敛之眼中一片冷沉郁涩,打量着宁甘棠。即使他只是坐在那里,周身气势却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抬起下巴,缓缓开口:“不知裴某的府宅如何?”
“太傅位高权重,一切都是顶好的。”宁甘棠掐了掐掌心,抿紧嘴唇。
“是么?”裴敛之微微歪了头,似笑非笑的眯了眼,“那……比之东宫又如何?”
臣子怎能与皇权比?
裴敛之虽位高权重,却行事有度。这哪里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分明是在试探她!
即便他只是一身便衣,手握书卷,却气势逼人。
“妾自知轻贱如泥,从未生出攀附太傅的心思。”宁甘棠毫不犹豫的跪下。紧紧的抓住手中帕子,关节发白。
眼前的人紧咬嘴唇,显然是害怕极了,虽跪在那里,脊梁却是挺得笔直。明艳的衣裙,衬得她肤若凝脂。袖口缀了一圈细密的卷草纹,针脚细密。
即使这身红裙是她素来穿的颜色,他却一眼认出,这不是她往日穿的那条。
裴敛之眯了眼,“把药喝下。”
桌上的药似乎已经凉了许久,半点热气也无。
果然,裴敛之行事周密,又怎会允许有人拿捏住他的把柄呢?即使这个把柄于他而言,微不足道。杀了她,不留一点痕迹,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宁甘棠只觉自己四肢沉重,似是被命运提了线。纵使重来一生,终归逃不过一碗药的结局。
她即挤出一个笑来,耳畔却响起许许多人的声音。
“群臣勒令陛下将您处死,陛下他从一开始便不同意,强撑了一夜,奈何御史大夫竟撞死在太庙,血溅当场……”
“举国上下,皆道‘清君侧,除俪妃’,您不喝了这碗药,陛下又如何向这天下交代……”
……
还有裴敛之自那间屋子出来,不染鲜血,闻声提醒她注意足下时的模样。她虽未曾见过屋内是何等惨状,但知晓里面定是一片狼藉。
后来打扫的太监说,那宫女被砍了手足。也验证了她的猜想,而后来,她也再未曾见过那个打扫的小太监,想来是……
“好。”她喉咙干涩,胸口像是被人勒住一般。药已经在这放了很久,碗的边沿都是凉的。苦涩在她口中蔓延开来。
与记忆中的那碗药味道相似,却又好似有丝丝不同。
她眼睛一酸,泪水顺着眼睫滚落下来。
“啪嗒”一声,碎在了桌案上。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宁甘棠直勾勾的盯着裴敛之,愣住。
她眼中水雾氤氲,浸润过药汁的唇染上了一层水色,越发嫣红。她是害怕的,却又强撑着自己不露怯。
裴敛之看到她颤抖的手,嗤笑一声。
他提过剑,上过战场,下过刑场牢狱。
他见过敌军的将领宁愿死,也不肯降。他见过牢狱中的死囚,因酷刑涕泗横流。
若因死和苦痛而惧,无可厚非。
若是为了旁的……
将领不降,为骨气,死囚涕泗横流,为求罪不及家人。家国大义前,没有机会给将领选择。牢狱之中,犯下罪孽,便是错了。
裴敛之眸中一凛,开口:“这是你自愿讨的。”
是避子汤,不是断肠毒药。
宁甘棠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脑中一片空白。她眼里盛了光,倒影着裴敛之的身影。
“太傅……是不要妾的性命?”
她站在他的面前,近在咫尺。石榴色衣裙束出她的腰身,眼中噙着泪珠,楚楚可怜。比起在东宫,似乎姝色更甚。
若有一日,东窗事发,纵使他是只手遮天的权臣,此事奈何不得他,但……
她的命,是在裴敛之手中。杀掉她,其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上辈子宁甘棠一直知道自己是嫡姐为了固宠,才塞到姐夫榻上的玩意儿。
这一塞,就做了五年的笼中雀。但一朝姐夫登基,封她为妃,如履薄冰五年,她以为自己不是了。
荣宠之际,却被群臣上书,勒令处死。
为人鱼肉,最后死无葬身之处。如今重来一世,即使又重回了尚在东宫的时候,她还是想赌一赌。
本以为自己又要再赴黄泉,却不想,裴敛之……?
“良娣是个妙人。”裴敛之挑眉,嘴边勾起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但裴某,不随意取人性命。”
何况他若是想杀她,又何必亲自送药给她呢?她面颊滚烫,松了口气,“妾……谢过太傅。”
“过来磨墨。”裴敛之放下手中的书卷。
偌大的屋内,博古架中放着不少瓷器,天青色的玉瓶为这屋内添了几分色彩,鎏金香炉缓缓吐出丝丝缕缕的雾,冉冉升起。美人云鬟楚腰,素手纤纤,只是执墨块的手有一些僵硬。
她捏了捏手中的墨块,随着她的动作,肩上的那一缕发丝自颈侧划过,又拂过裴敛之的耳廓,与他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她的耳廓,精致小巧,圆润的耳垂此刻都透出一点绯色,自耳根一点点蔓延。她身上,熏的是他府上的香。
裴敛之从没想到,旁人为巴结他送来的女子熏香,竟真有一日派上了用处。冷梅香与女儿香交织在一起,他皱了眉头。
红袖添香,是雅事,亦是乐事。裴太傅的书房,二十三载,除了裴老夫人和刘姑姑,就没进过旁的女子。
比起小厮云泽,女子的动作又笨拙。他心下渐渐多了几分不耐,淡淡道:“这是御赐的贡墨。”
御赐的物件,尤其是墨锭这种消耗品,寻常时是不用的,通常是摆在家中以示皇恩。
“……”宁甘棠一怔,手下的墨块已化开不少。御赐贡墨难得,她没想到,随手抽出的墨块竟如此有来历。
这话一出,她手一抖,几滴墨汁溅出砚台,在沉香的书案上分外明显。
御赐的贡墨,价值千金。她下意识的咬紧了唇,“妾……妾是无心的。”她在抽出墨锭时见裴敛之未曾阻拦,便以为是寻常墨锭。
他眼中意味不明,当他的视线落至她纤细的腰身上时,目光一滞:“退下吧。”
宁甘棠的目光暗了暗,放下墨锭,绕过书案,福身,“妾告退。”
她虽是宁侍郎庶出的女儿,却并不受宠。哪分得出墨锭的好与坏呢?便是前世为殿下磨墨,殿下那里的墨向来是顶好的。她不愿让殿下知她目光短裙,不识珍宝,亦是不敢问。
她上辈子知晓自己是笼中的雀,从未生出旁的心思,谨小慎微。但未成想,竟屡屡在这个人面前露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