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夜风敲窗,灯影摇曳。
上官松霞无意中抬手,在左臂上轻轻地握了握。
穆怀诚留意到这个,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有侍女捧着托盘,竟是几套干净精致的衣袍。
怀诚亲自选了一件抖开,给上官松霞披在肩头。
没有修为,就算尚不到冬寒三九的时候,她仍是会觉着冷,又或者,在此时此刻她的惊悸,并非只因天冷。
上官松霞望着披在肩上的衣裳,抬头看向穆怀诚:“你……有什么法子?”
怀诚本来不想回答,略一思忖:“师尊应该还不知道,先前东华皇都已属于南华。”
上官松霞道:“有所耳闻。”
怀诚向她笑笑:“那师尊万万猜不到,有关那甘露国师的事。”嘴角一挑,是一抹冷峭的笑意:“那其实并非是人,而是个妖身。”
上官松霞着实意外:“是妖?”
怀诚道:“千真万确。”
甘露国师屡次为难绮霞宗,穆怀诚记恨已久,而随着南华胜局已定,天底下也有许多早看不惯甘露国师的修道者投向南华。
有这许多高手助阵,要拿下甘露国师,甚至都不用穆怀诚亲自动手。
为了一点私心考量,甘露国师竟是妖身这点,怀诚有意让人压下了,但是甘露国师在东华经营多年而始终没有露出马脚,自然也有一番玄妙法子,而且他修的是妖邪道,跟名门正派的手段毕竟不同。
穆怀诚叫人把甘露国师府尽数封存,历年来国师所留的那些书册、丹药等等,也不在少数。其中总有些歪门邪道的法术。
“怪不得,他先前行事不择手段,”上官松霞问道:“然后呢。”
此刻上官松霞是坐着的,怀诚却站在她的身侧。
穆怀诚望着上官松霞,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去挽起她的白发,最终,却只是在发端上偷偷地蹭了蹭。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跟那缕发丝相碰,眼神柔和地说道:“那厮虽是妖身,但却占据了原先的国师之身,所以对于夺舍、附身之法,他颇有研究。我想他必知道这种情形下该怎么做。”
上官松霞仰头看了他一会儿,却又垂眸:“你且回吧,我还要再想一想。”
穆怀诚身量极高,她又是坐着,虽近在咫尺,却总觉着大有距离。
怀诚索性挪到她身前,扶着上官松霞的膝慢慢地半跪下去。
“师尊……”他还是喜欢这么仰视着她的样子:“你相信我,我能做到的。”
白发垂在胸前,她的脸竟如雪色,越发显得不好亲近了。
上官松霞望着怀诚这般驯顺的姿态,蓦地想起当初才领他进门,他就经常这么依偎在自己的身畔,好像会永远、依赖一辈子。
她没有出声,而怀诚大概是预感到上官松霞不会轻易同意,他恳切的:“师尊,就算你不愿意跟我双修,我也绝不强求,只要、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上官松霞缓缓地吁了口气。
终于她抬手,在怀诚的额头上轻轻地抚过:“你已经大了,怀诚。”
她的手轻软地落在脸上,穆怀诚连呼吸都在瞬间停了,生恐吓到她:“我、我不管多大,我都是……”
上官松霞没有让他说完,而道:“我曾经怪你不如黄庭,半道而弃,也曾经因而生过你的气,但是现在看来,兴许这并非你的错。”
“师尊!”
“放心,我是真心的话,”上官松霞轻声道:“我想说的是,兴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
怀诚的眼神里多了些疑惑。
上官松霞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兴许错过了什么,但不管如何选择,总会有一些错失,可如今你所做的,跟我当初期许的,也算殊途同归,异曲同工吧。”
她虽不擅经营,不晓世事,但到现在至少也能看出来,穆怀诚留在绮霞宗做他的“大管家”,确实屈才,若他能成为天下的“大管家”,也如同能把绮霞宗上下调理的妥妥当当那样,将整个天下也调理的太平安康,那岂非也是他的大修行,也是他的……极大功德。
她之所以开宗立派,无非是想多救一个自保都无法的人,可如果天下太平,百姓们不必流离失所,不必朝生暮死,那穆怀诚所做,岂不是强她千百倍。
穆怀诚似懂非懂。
上官松霞轻轻地抚过他的脸,却是慈和的神态:“做好你该做的事情,我便足以心慰。”
在她悯惜的眼神之中,怀诚突然间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甚至连他的意图都不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只有此刻,他想就如此靠在她身边,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柔暖意,就像是最初的最初。
晚间,上官松霞又吃了一颗傅东肃给的丹药。就在柳轩的身旁盘膝打坐。
柳轩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这让她实在没法儿安静入定,渐渐地,就仿佛自己的呼吸也随着他融为一体了。
子时过后,万籁俱寂。
柳轩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身旁的上官松霞,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先前经历了什么,只因为看到她,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点笑意:“师父……”
上官松霞望着他朦胧的笑脸,一时语塞。
柳轩正要起身,可身体却使不上力气,重重跌了回去,疼得哼唧了两声。
上官松霞忙扶住他:“别动。是……哪里不适?”
柳轩捂着肚子,呼呼喘气,过了会儿才说道:“没、没什么。”
上官松霞俯身看向他的眸子,却见他的眼圈隐约泛红。
“乖,告诉师父真话。”
也许是这温柔的语调,触动了他的心弦,柳轩的眼中顿时浮出一层泪影。
“他们……有刀子割我……”柳轩心有余悸地,声音都颤巍巍地,低头他看向自己的腰上,仿佛怀疑为何好好地没有伤:“好像、好像要死了一样。”
上官松霞没敢让他再说下去,因为她实在也不愿意再听。
连对待作孽的妖怪,她都不主张虐杀,何况是这些。
“师父,别担心,”柳轩却看出了她的伤心,反而安慰:“我、我大概是又……做了噩梦吧?我记得师父先前告诉我的,不把这个当真,横竖我没有真的、真的受伤或者死了,还能在师父身边就行。嘿。”
上官松霞看着他强忍痛楚而故作无谓的脸色,慢慢地转开头。
“这是哪儿啊师父?”柳轩却又打量着房间内的情形。
上官松霞道:“是灵州城内。”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咱们是跟着穆师兄回来的……他、咳,他呢?”柳轩本来想安慰上官松霞,可才说了两句话,就不由地喘了起来,他的身上确实没有外伤,但他的体质,却仿佛实实在在地遭受了那些伤罚,所以如此的虚弱不堪,就连说话声音大些,甚至咳嗽一声,都能引得那些无形的“伤”阵阵隐痛。
上官松霞道:“他如今是南华的摄政王,自然忙于政事。”
“那可好极了,”柳轩不合时宜地高兴了起来:“师父,他这么忙,咱们可不能跟他总在一块儿。”
上官松霞并没有怀疑他的居心,反而回答:“当然,你说的对。”。
柳轩的高兴更多了几分,若不是身子不适,他立刻就要跳起来,却又怕上官松霞多想,便欲盖弥彰地解释:“我是为了师父着想,他现在位高权重的,跟他太近,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上官松霞一笑:“行了,我心里清楚,你少说几句。”
柳轩见她露出笑容,身上的痛都仿佛去了许多,便拉住她的手:“师父,我刚才昏睡着,你就一直在我身旁?”
上官松霞道:“怎么了?”
柳轩把她的手拉到脸颊边上,努起嘴亲了亲,又用脸蹭了蹭:“不怎么,师父守着我,我就心里喜欢。”
上官松霞默默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却慢慢地敛了,这让柳轩有些心虚,担心她又不高兴自己的“冒犯”,可还是舍不得松开她的手。
灵官府。
云螭被绑在缚龙锁上,如龙爪似的钩子穿过琵琶骨,巨大的锁链捆在身上。
他耷拉着脑袋,黑发血淋淋地,裸露的上身也已经血肉模糊。
在云螭面前,少帝君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望着他昏迷不醒的样子,得意而笑:“怎么不叫了?再骂啊?”
看云螭毫无反应,少帝君道:“放心吧,这才是开始呢,本君不把你剥皮拆骨一寸寸折磨至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一点血滑到云螭的眼角,又顺着长睫滴落下来,睫毛动了动,他仿佛要醒来的样子。
少帝君却并未发现,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的身体:“下次该从哪里着手呢?”
话音未落,就听到云螭沙哑的声音道:“随便你……如何。”
少帝君一惊,竟不由自主地撤后一步,又意识到云螭是给捆住的,这才又生生定住。
云螭缓缓抬头,但力气希微,只稍动了动,他低低地说道:“只是你……给我记住,只要我不死,这些账……”
少帝君的瞳仁收缩,猛地捏住云螭的下颌将他的头抬起:“都这会儿了,你还敢嘴硬!”
云螭的长睫抖了抖,一滴血珠随之掉落,满是血污的脸,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的唇角微动,却恍惚是一抹笑:“你也就、这点本事……”
少帝君猛地松开他,胸口起伏不定。
身后一名神侍上前,低语了几句,少帝君怒道:“本君还怕他吗?”
那神侍不敢言语。
少帝君瞥了云螭一眼,冷笑道:“也罢,反正今日已经足兴了。”
一拂衣袖,化作金光消失。
而就在少帝君离开不久,纠察灵官匆匆返回,当望着缚龙锁上捆着的那血淋淋之人,顿时大怒:“怎会如此!”
他身后的几个星官低着头:“少君强闯,我们……”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
其中一个神官道:“灵官,我们是何许身份,怎么能拦着少君殿下。”
“那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私自动刑?”
神官们面面相觑:“灵官,您不是不知道少君的脾气啊,就算我们要拦,也拦不住,到时下场只怕……”
“都住口!”纠察灵官暴喝,复又深深呼吸:“岂有此理,我即刻禀明天帝……明明说禁足在少君府,居然……”
众神官急忙拦住,纷纷劝阻:“灵官,先前因为你主持公道,放了下界那修士离开,少君已经记恨在心了,你这会儿还去,等风头过了,少君将如何针对?你且要考虑以后。”
纠察灵官道:“我若只为自保,又何必做这个差事!”甩开众人,大步走了出去。
众神官在后叹息,又道:“纵然去见了天帝又如何?越发得罪了天眷而已。”
也有的看向云螭,忍不住道:“造孽!听少君的意思,恐怕还会再来……如此手段实在有干天和……”
还未说完,便给旁边的神官制止:“小心隔墙有耳。”
众神官议论纷纷,却没留意那奄奄一息似的云螭,脸上突然透出很奇异的神情,仿佛是欣喜,又像是满足。
他甚至稍微地将脸侧了侧,好像在喜悦地蹭动什么,口中喃喃道:“师父……”
少帝君回到神府,虽然折磨了云螭一番,他心中却并不曾如何快意。
尤其想到临走之前云螭的几句话:“这只孽龙甚是猖狂,只是如此,恐怕他未必肯真正胆怯低头。”
手揉着下颌,想了片刻,突然道:“那个上官松霞如何了?观天仪呢?”
府内星官将观天仪送上,少帝君将手一展,神之所至,观天仪上便浮现出上官松霞的脸。
她却盘膝静坐,白发垂肩,寂静安然,而在她身畔,少年柳轩蜷缩着身子卧着。
少帝君打量着那张脸,忍不住喃喃道:“怪事。”
将身边神侍招过来:“你先前可见过此人?”
神侍仔细看了会儿:“回少君,并不曾见过。”
少帝君不耐烦地挥退,又看看自己的手掌:“明明不曾见过,怎么居然……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旁边的神侍好奇心起,但又知道不能在少帝君面前贸然开口。只见少君仰头,闭着眼如同深思,但想了半晌,一无所获。
最终少帝君又看向观天仪上的人影,半晌,自言自语般道:“假如你死了,这妖龙会不会更难受一点儿呢?”
灵州城。
寅时将至,穆怀诚只睡了半个时辰。
一想到上官松霞就在府中,他简直一刻也不想睡,若不是她不许,他定要时刻不离身地守在身旁。
匆匆地围了披风,来至隔院,却见屋内灯火犹在。
门口的侍从见到他,急忙上前行礼。
怀诚看着那点灯影,踌躇道:“睡下了吗?”
侍从小声道:“回殿下,宗主一夜未眠,只在打坐,也不许我们靠前。”
怀诚示意他们退下,自己走到门口,他将身上披风除下,扫扫衣上尘。
先前他跟上官松霞提议,其实跟甘露国师的法子无关,他自己就有法。
只是怀诚觉着,若是如实说出,上官松霞未必肯同意。因为那是以命换命的法子。
云螭原先附身于柳轩,而柳轩如今的情形,自是跟云螭有关。
怀诚毕竟也是道宗的人,这么多年在外,也不是白过的,他想到“替身”的法子。
如果改了柳轩的命盘,让自己替了柳轩,也就是说柳轩所承受的苦痛,都会转移到他的身上。
怀诚当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成功,但如果上官松霞答应不再离开,他愿意一试,也愿意承担那后果。
正在此刻,“怎么不进来。”里间是上官松霞出声。
怀诚精神一振,急忙向内走去,见她果然在榻上盘膝而坐,柳轩跟只猫似的,侧卧在她身后,他微弓着腰,就仿佛用身体从背后把上官松霞环住了似的。
果然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怀诚的心里略有一点酸,上前行礼道:“师尊。”
上官松霞目光柔和:“今日,我会带小九离开。”
穆怀诚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眼神都随之暗淡:“师尊!”
上官松霞道:“我要你记得昨天晚上,我同你说过的话,做好你该做的,莫让我失望。”
怀诚几乎忍不住要去握住她的手:“不,我不要你走!”他不知要说什么:“你若不放心,为什么不留下来陪着我看着我?我会做的很好的,师尊……”
上官松霞道:“你只有一点不好。”
穆怀诚赶忙道:“哪里不好,我改!”
“你太牵挂我了。”上官松霞凝视着穆怀诚:“把这个改一改便好。”
怀诚的眼中顿时湿润:“这个改不了,死也不改。”
上官松霞叹了口气,望了他一会儿:“我曾经以为黄庭在外,你在内,现在看来,你们两个都是好的,都在做自己该做的,而我……也该做我该做的了。”
穆怀诚听出一点不对:“师尊你想做什么?”
上官松霞瞥了旁边的柳轩一眼:“不必多问了,日后你自然知道。”
怀诚立刻猜出是跟柳轩相关:“是、是跟小九……是不是为了他的症候?师尊我说过,我有法子,我会尽力的。”
上官松霞什么也没说,只是向着怀诚笑了笑,笑的有几分了然:“你是我教出来的,你心里怎么想,我至少能猜到几分。你听话,回去。”
怀诚几乎落泪。
天色未明,上官松霞同柳轩离开城中。穆怀诚人在城头,目送两人踏入紫皇山地界,此刻他的身心,就如同这初冬清晨的寒风。
他有种预感,这一别,恐怕再见到师尊就难了。
柳轩懵懵懂懂,却也难掩喜悦,回头看向灵州城的方向,依稀看到城头上那依旧矗立的人影。
他不由向着穆怀诚得意地吐了吐舌。
回头,柳轩问:“师父,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上官松霞道:“因为有必回来的理由。”
“什么理由?”柳轩懵懂,又问:“是要去找地狼跟撷翠公主吗?”
“不是。”
“那到底怎么样?”
上官松霞轻声道:“我要去做一件错事。”
柳轩的眼睛瞪得很圆,又笑了:“错事?既然明知道是错的,怎么还要做呢?师父是在说笑?”
路边的灌木杂草上,已经有了点点银霜,清晨的山峦间,横亘着薄薄的湿冷雾气。
柳轩说着上前,把前方探出来的一根树枝踢开,给她清路。
“不是说笑。”
上官松霞望着他的动作,半宿休养,柳轩仿佛又恢复了过来,但谁也不知道下次发作是什么时候,也许很快……甚至比先前更严重。
迟早有一次,柳轩会撑不住。
上官松霞抬眸看向前方,一条山间蜿蜒小路,还满是迷雾,就如同她现在的选择,但就如同她跟穆怀诚所说的,他们都有必要去做的,而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自小修道,一向的为人行事,无不可对人言者,也从未愧对过天帝道尊。
可如今,她却要去做一件兴许是天怒人怨之事。
柳轩一路追问,没意识到他们已经回到了先前离开的山洞。
上官松霞环顾周遭,跟先前他们离开之时并无两样。
柳轩打的水还盛在石盆内,她去稍微地浸了浸手,回头看向柳轩。
“你过来。”
柳轩赶忙上前:“是不是要换些水?”
上官松霞看着他的脸,起初她以为她一心关切的是作为人的小九,但现在望着柳轩,她有点分不清自己更牵挂哪个,或者,她根本不用分清楚,因为那没必要。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上官松霞慢慢地说道。
“什么事?”柳轩察觉她脸色凝重,竟有点心慌。
上官松霞定神:“你可知这两日你为何会突然身上作痛,却看不到明显伤痕?”
“这、这是为什么?”
上官松霞道:“因为云螭在受难。”
柳轩张大了嘴:“是、是吗?可是……他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为什么他受难,我也会、感觉到呢?”
“这很简单,”上官松霞道:“因为你跟他根本是不能分开的。”
“师父,我不懂!”柳轩紧张地润了润有些干涸的嘴唇:“什么意思?”
上官松霞道:“因为你们本是一体,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柳轩的脸色发白,他呆看了上官松霞半晌,像是在看她是否是玩笑,或者是希望她在说笑。
然后他发现自己是在徒劳。
柳轩用力摇了摇头:“不,我不信!我就是我……他、他是妖怪!”
上官松霞道:“我起先也不信,但确实如此,正因为这样,之前我才看不到你身上的妖气,你是云螭的肉身,或者说,是以他的魄养出来的……”
说出来,这有些残忍,但是上官松霞没有选择。
“不,不是!”柳轩的反对果然很激烈,他甚至步步后退。
“小九,”上官松霞平静地看着他:“我本来不想说破,但是若放任不管,云螭会死,而你……也会死。”
柳轩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死?”
“不用担心,”上官松霞握住他的手:“我已经有了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柳轩呆呆地望着她,他的心已经其乱如麻:“法子?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在上官松霞开口前,柳轩又急促而慌张地眨了眨眼:“那以后呢?他会怎么样,我又会怎么样?”
这是上官松霞最难回答的。
柳轩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师父你怎么不回答了,我会怎么样?”
上官松霞低头,声音很低:“你们本就是一体的。”
“一体?”柳轩只觉着身心发凉,断断续续,无法置信:“难道是说,我、我……我就没了吗?师父?”
他怀着一点希望,弱弱地叫了声“师父”。
上官松霞不能回应他的“希望”,但更加无法面对柳轩恐惧而绝望的眼神。
“小九,”上官松霞伸手,生平头一次违心的回答:“不会的,不会……”
柳轩的双眼已经红了,他忙后退了两步:“你骗我,你骗我……不,不不!我不要!”
在上官松霞出声之前,柳轩转身,竟忙不迭地跑了出去,杂乱的脚步声迅速跑远。
上官松霞没想到柳轩的反应会如此。
但是想想,也是人之常情。
突然间告诉他,他竟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甚至注定会消失……
她有点后悔自己说的太急了,没有好好地给他些准备,但是,这迟早是该让他知道的,而且,留给他们的时间仿佛不多了。
上官松霞想起自己离开天宫的时候,云螭对柳轩说的话:
“她最疼小九的,有你陪着倒是好。”
“先前以为杀了你,日夜不安,现在也不用再纠结难过了。”
当时只以为他又说赌气的话。
但现在想想,云螭应该已经清楚了他跟柳轩两个的关系,兴许是因为当时他借魂给柳轩,柳轩竟然只靠魂力就将灵光索跟上官松霞的秀骨剑合二为一了,这并不是一个凡人能有的本事。
他不常显露妖身,就是因为魂魄不全元神不复,他能安稳地呆在柳轩体内,也是因为这身体其实就是属于他的。
但那时,他竟然什么也没做,而极为“大度”地让柳轩陪着上官松霞离开了天宫。
对云螭而言唯一让他求生的机会,是让柳轩跟他合二为一,元神复整。
上官松霞也知道,要是成功的话,天庭恐怕又将一场大乱。
但就算后果如此,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等待云螭赴死。
可惜,柳轩竟不能面对这个真相。
这会儿上官松霞最担心的,还是柳轩到底跑去了哪里,万一这时侯云螭又遭遇折辱,那柳轩又将如何?
傅东肃给的丹药,只剩下了一颗,上官松霞送入口中。
盘膝在石床之上坐了,她试着运起灵识探查,却隐隐地察觉,柳轩其实并未远离,还有很熟悉的两种气跟他在一起。
她立刻想到,柳轩是跟地狼和撷翠公主一块儿。
柳轩确实是去找了地狼跟撷翠。
他毕竟没别的地方可去,而且打心里也不愿意离开上官松霞太远。
就只失魂落魄地去了那小院子。
地狼正在整理院子外的菜地,撷翠公主则在里头缝一件衣裳,她还没完全把针线活练好,笨手笨脚的,针脚都歪歪扭扭。
地狼看到柳轩垂头丧气之态,不知何故,急忙上前招呼,撷翠公主也扔了衣裳跑出来。
两人忙问柳轩昨儿离开后如何,又问上官松霞何在。
柳轩只支吾了几句,就不言语了。
地狼跟撷翠公主面面相觑,虽然担心,但见柳轩只是沉默,身上却并无伤痕,想来没有什么大事。
当下撷翠公主去取了些果品糕点,地狼问柳轩:“你要不要吃点肉?给你宰一只鸡可好?”
撷翠公主忙道:“不行,他是在绮霞宗的,还是别吃血食,吃素最好。”说着又笑道:“那几只鸡还下蛋呢。”
地狼道:“那就宰那只公的。补一补也好,你看他的脸色那么白……少年人嘛,可不能太亏了身子。”
见撷翠公主不语,他就出去满院子抓鸡,那只小狗也跟着四处乱跑,小院一时再次鸡飞狗跳。
撷翠公主在门口打量,叹气道:“这只公鸡却是好的,平时吃食,捉到虫子,自己不吃,总要叫母鸡来吃……也算是个好夫君了。”
柳轩本来心不在焉,听到这句便站起来,走到门口,正好看到地狼捉住了那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那公鸡红冠蓝羽,漂亮的很,仿佛意识到大限将至,垂死挣扎着。
柳轩忙道:“好好的别杀它,放了吧。”
地狼一愣:“怎么了?你不喜欢吃鸡?”
柳轩苦笑:“你杀也是白杀,我是吃不下的。”
地狼细看了会儿,见他讲真,就把公鸡一扔,那只大公鸡如蒙大赦,挥动翅膀,兴高采烈地跑到母鸡堆里,那些母鸡们也围着它,好像劫后余生般喜悦。
柳轩望着这一幕,感慨:“连鸡都这么有情有义了。”
地狼不懂他的意思,仍是追问:“那你想吃点什么?鸭子?猪可没了,不然我去打一条鱼来?我新学会钓鱼,正好再试试。”
撷翠公主怕柳轩是因为自己的话而不吃鸡的,有点不安:“小九,你是不是有心事,可能跟我们说说?”
柳轩目光空茫,顷刻才道:“我不知道。”
地狼搓着手:“什么不知道?”
柳轩道:“我……今日才知道我或者不是我。”
地狼呆了,撷翠公主反应快些:“是跟……妖皇大哥有关?”
柳轩低下头。地狼却问:“你不是你,你又是谁?跟妖皇有何关系?”
他很是心直,见柳轩不答,抓了抓头,啧啧道:“可知妖皇大哥多羡慕你呢,他现在生死不知的,你却还陪在宗主身旁,宗主又那么疼爱你……哎呀,昨儿的摄政王那样威风,却都不如你在宗主面前得宠的……要我说,这就已经很够了呀。”
撷翠公主怕他说错话,忙拉拉他。
柳轩怔怔地看着地狼:“够了吗?”
“我不会说话呀,说错了你可别见怪,”地狼憨厚一笑,道:“你看我跟娘子,我们都是妖怪,却在这里学凡人过活,能说我们是我们吗?我觉着最重要的是,娘子是真的,我喜欢娘子也是真的,这样的相处是真的……这就足够了嘛。”
柳轩只觉着心头雷轰电掣。
耳畔窸窸窣窣。
上官松霞睁开眼睛,却见柳轩坐在脚下的稻草上,正呆呆地看着她。
目光相对,柳轩也没出声,只是跪坐起来,抱住了她的膝。
上官松霞默默地注视着他:“是我不该着急告诉你……让你受惊了。”
“不是,”柳轩把脸埋在她的腰腹间:“师父,你喜欢我,还是云螭?”
上官松霞不答。
柳轩道:“我知道这是个傻问题,但是……你是不是因为他,才喜欢我的?”
上官松霞抬手抚在他的头顶:“我只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他仰头。
上官松霞道:“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杀了云螭。”
柳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才露出笑脸:“这么说我还是有用的?”
“你当然有用,小九是最有用的,也是……”上官松霞的心弦颤动,是一种难言之痛,“我最舍不得的。”
柳轩的眼睛里已经蕴满了泪:“师父……”
上官松霞不得不将脸转开,她从不流泪,但这时候,眼角突然湿润。
柳轩紧紧地将她拦腰抱住:“我方才去找了地狼跟撷翠公主,我在他们院子里坐了很久,他们两个都是妖怪,可是、可是……他们情投意合的,像是两个凡人一样快活。师父,我真羡慕他们。”
上官松霞不语。
柳轩继续说道:“其实,昨日去他们院子的时候,我曾想过,以后我也要跟师父住在那样的小院子里,跟师父……朝朝暮暮,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师父,我是不是大逆不道,痴心妄想的。”
上官松霞摸摸他的脸,手底却是湿淋淋的水渍:“不是。”
柳轩慢慢抬头:“真的?你不怪我?”
上官松霞看着他发红含泪的眸子:“不怪,小九做什么,师父都不怪你。”
柳轩的目光闪烁:“那师父、能跟我……过那样的日子吗?”他说了这句又急忙补充:“哪怕一天都行!”
上官松霞的唇抿了抿,然后道:“可以。”
柳轩屏住呼吸:“我没听错吧?师父你……你哄我的?”
上官松霞并未回答,而只是缓缓俯身。
她先是轻轻地在柳轩的额头上亲了下,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