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旧书院着火
霜降过后,安州的天气已算不得凉爽,而是有些冷了,李言乐一推开窗就打了个哆嗦,心下想着今日得多穿些。
“李小娘子,今个怎起得这般早?”
“我今早有事,同人约好了要早些去。”
李言乐梳洗完毕,一出门便遇上了雅薇——沈泽特意遣来照顾她在沈府起居的侍女,她手上正端着一盘红彤彤的柿子。
“家主让我将这柿子给你送来,我说你许仍睡着,家主却说你起了,还真被他说中。你说这算是他料事如神,还是你们心有灵犀?”
雅薇是隐阁的人,这是她在安州柳府扮侍女的第四个年头。她早听宁飞影他们提起过这位李小娘子,可第一次见到她却是在十来日前的子夜,她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还沾了些黑灰,模样十分狼狈。
阁主对柳府的其他人说这小娘子是他的救命恩人,因着住处走水要在这借住几日,可她却觉得不仅仅是如此。他们这阁主,年纪不大,心思却深得很,极少见他跟谁在一处时笑得开怀,李小娘子在的这些日子,她倒是见识了好几次。有一次阁主似乎还脸红了,不过她觉得她多半是看错了。此外,阁主还特意叮嘱过她说李小娘子要自己动手做的事便让她自己来,不必过于照顾周到,免得她不自在。
不自在?阁主竟还担心这位小娘子在这住得不自在。想她雅薇这么聪明的人怎会看不出这恩人两字不过是阁主的托词罢了。以阁主素来的手段,她甚至有些怀疑,这走水的事是阁主为了诓骗人小娘子住到柳府做的,心中不由感叹——不愧是我们隐阁的阁主!
“都不是,我昨日同他说过今日一早便要出门。他也起得这般早?”李言乐回得正经,并未因侍女的话而露出一丝一毫的羞赧。
“家主日日都起得这般早,现今正在书房。他没在做什么要紧事,李小娘子若有事找他,去便可。”
“好,多谢。还有这个柿子,可否先给我两个?”
“小娘子客气了,这一盘全是你的。”
李言乐挑了两个最圆润红艳的柿子,剩下的便让雅薇同其他人分了。
去书房的路上,李言乐并未遇上什么人,别说同聆鹤山庄比,就是同一般的殷实人家比,这儿的仆从也有些少了。李言乐问过沈泽为何,他只道此处宅院是他初来安州时置办的,他那时还未回沈家,无需像聆鹤山庄那般养那么多人撑门面,如今远在安州,也不必为了这名头特意多招仆从。此外,安州贵胄朝臣遍地,这些人心思多,府中人多嘴杂容易坏事,柳府中的伙夫厨娘、侍女家丁等等都是他隐阁的人。
说这些事时,李言乐正在画一片林子,听他说出“我隐阁的人”,她正要落笔的手一顿,侧头看向一旁低头翻看书册的沈泽,问了一句“哪个隐阁?”
“怎么,你还听过第二个隐阁?”沈泽抬头看她,轻笑道。
李言乐确是好奇过沈泽来自哪个门派,不过他不提,她倒也觉得没必要特意去问,左右天盛那大大小小的上百个江湖门派,她也没听过几个。她没想沈泽如此不经意地将这事提了起来。
“就是在天河楼时,你同我说起的那个?”
虽说沈泽将这隐阁说得厉害,可他若就是这隐阁的人,难免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李言乐对于隐阁的印象,仍旧停留在南阁巷那间不起眼的铺子。不过她又转念一想,能在天河楼引起那般轰动,这个帮派许真是不一般。
“是。”
“那不知沈家主是隐阁的左护法还是右护法?”
李言乐问着又继续落笔。她在先前的信中同周冉提起过见到周行安的事,还提了清风堂的那片香栾林,认为可在秋冬推出一些以香栾为原料的吃食。周冉回信将她这提议夸了一通,又提醒她天凉加衣,末了,还提了一句她也想见见这香栾林,于是李言乐便想着将那香栾林画下,给她寄去。
还有······前几日她同宁飞影说起长兴镖局,宁飞影说周家六年前出了件丑事,周行安的妾室勾结外人企图吞货。事情败露后,长兴镖局彻查了前几年的押镖记录,没想竟查出了另一桩事。当年周夫人难产,一尸两命,原是这妾室做了手脚。这一件件的事情败露后,这妾室便畏罪自杀了。货物虽未丢失,周行安亦动了不少关系和银钱想将事态压下,可长兴镖局的声望仍旧受了不少影响,他们这颓势近两年来才扭转了一些。宁飞影还提到,周行安前段时间出发去了云州。
当时李言乐便想,周行安去云州会不会是因为她说在那见过周冉。
她有些犹豫是否要将这些事告诉周冉,又想到自己同沈泽的事也还未同周冉说过,一时走神,墨便在纸上晕开。
“言乐,你再神游天外,这画怕是补救不回来了。”
沈泽的声音突然自头顶响起,李言乐感到手腕被人一提,画笔便离开了纸张。
即便是现在,李言乐回想起沈泽立于身后,握着她的手腕,眸中闪着促狭笑意的模样,腕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
及至书房,李言乐见到宁言明端坐在房外的石凳上看书,他一看到她便挥舞着手,小声地喊了声姐姐。
“里边有客人?”
“嗯,师父出门了,师伯让我在外头等着。”
得到肯定的答复,李言乐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摸了摸宁言明的头,将手中的柿子递给他,说道“言明,姐姐这有两个柿子,一个给你,还有一个等你师伯他们谈完事,你帮我给他,可好?”
“好。姐姐,你还有其他什么事要我转达给师伯吗?”
李言乐回了无事,奇怪他为何这么问,只听宁言明说道“难道姐姐只是来送两个柿子的?”
李言乐一时被问住了,她还真只是来送柿子的。那时见这柿子小巧可爱,她便想亲手给沈泽送两个去,并无其他。
原来姐姐只是想来见师伯,倒可以让师父将送柿子这事写进他的话本子里,宁言明在心中想道。
离开沈家,李言乐路过琳琅斋,替刘掌柜订了些物件,这才去往商会。
她到达时,见已经到了五六位掌柜,正同商会的先生在说话,他们见到李言乐,便也将她招呼了过去。原是纵火的贼人被抓到了,这事的起因还得说回重阳那日。
为了庆贺佳节,重阳那日,皇家开放了百灵园供士庶游玩。这百灵园中豢养了外邦进献的各类珍奇异兽,很是稀罕,摊贩们自是不会错过这赚钱的时机,就地摆起了各类小摊,园中人声鼎沸。渭城的掌柜们便也凑个热闹,摆了摊子,却没想与一跋扈衙内起了冲突。
虽说当时他们不过起了几句口角便被人劝开了,可事后那衙内越想越窝火,便想放火吓唬一众人。据那衙内所说,他只是想给众人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可秋日里天干物燥,院子里又积了一堆枯叶,这火星一落下去便失了控制,这才差点酿成大祸。
“说来也怪,官府早就查到那衙内头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昨日他突然出现在了府衙内,身上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神情恍惚,似是受了不少惊吓,缓了半日才能好好说话。”安州商会的一位先生说道。
“该!定是哪位侠士替天行道。那日我们三人喝了酒,睡得死,若不是李掌柜和吴掌柜拼命将我们从房里拖出来,怕是再见不到妻儿。吴掌柜伤了腰,现在都还在养着。”
“李掌柜,你定也受了不少惊吓,我听他们说起来都觉得后怕。你那风寒好了吗?要不再休息几日?”
“都好了,不必担忧。”
走水那日,李言乐睡得晚,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人。那火是从她住处不远的空房间里蔓延开的,待她发现时,房内的火势已无法控制,而且与之紧挨着的几间屋子也被泼了火油,火势马上就要蔓延开。见状,她赶紧去敲临近三人的房门,可其中两位掌柜房门紧闭,只有吴掌柜开了门。
当时还有一位赵掌柜住在稍远处,火势虽一时蔓延不到他那,但若烧到了大门口,他怕是也出不去了。于是,吴掌柜说他想办法开门,让李言乐先去通知赵掌柜。
李言乐到赵掌柜住处时,急促地拍了一会门,却无人回应,她心下一横便退到了两米开外,而后冲撞向木门,这般反复了三四次才将门撞开。李言乐跌进房内,见赵掌柜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房内酒气浓重。她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她便只好架起他,半背半拖地将他带出房间。
这赵掌柜生得比寻常男子要壮实些,李言乐带着他走出一小段路就几近脱力。幸而望火楼上的官兵以及周边居民都发现了旧书院的火情,李言乐歇息了半刻,正扶起歪躺在地上的赵掌柜要继续往外走时,潜火队的官兵也找到了他们。
此次走水,书院正中的七八间屋子已无法救回,所幸火势并未波及书院他处及周边民居商铺。李言乐被扶到旧书院门口歇息时,潜火队的人正在阻止火势蔓延。
先前忙着救人,李言乐神经紧绷,来不及想其他。如今这暮秋的风一吹,被汗水湿透的衣衫和长发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冷冰。右边的肩膀和手臂也有些隐隐作痛,她想抬手去揉,却发现没有力气。
掩不住的火光和热度穿过书院的大门,映入李言乐双眼。
人声嘈杂,就好像裁缝铺走水的那晚。
张伯在唤她的名字。
小柳在唤她的名字。
钱重山在唤她的名字。
叔伯姑婶们也在唤她的名字。
她被他们拉来扯去,像一片漂泊的枯叶。
“言乐。”
而后,她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唤她,那声音仿佛从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里穿越而来,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沈泽从恭王府赶到旧书院时,李言乐正倚靠着门口石雕,侧头看向院中。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她转过头,眼神尽是茫然,眼下是未干的泪痕,汗湿的青丝纠结成一缕缕贴着她苍白的脸颊。沈泽下马便直直朝她快步走去,将外衣披到她身上,手一触到她,便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冰凉。
“言乐,你先同我回去?这般待在这也帮不上他们忙。”沈泽将李言乐的手捂在胸前,询问道。
“沈泽,我至今也就两次这般狼狈,倒是都被你遇上了。我方才在想,如果那时你没有恰巧路过,我现下又会是什么光景。”
李言乐认出了来人,点了点头,笑着说了这话,只是笑容有些凄凉。
宁飞影同柳家的人见了面,正要找沈泽汇报进展,却被雅薇鬼鬼祟祟地拦下了,原是她想向他打听书院走水的事。
“你是说阁主找人折磨了那衙内一通?”
“是啊,我昨日才将人放回去。”
“这么说来放火的事同阁主没关系?”
“怎的?”
听完雅薇那阁主蓄意放火哄骗小娘子的猜想,宁飞影先是喊了声妙,夸了一番她这编排,而后又说道“可李小娘子家里遭过火,对这有阴影。你也知道,阁主的计谋多了去了,真要耍手段也不会拿走水这事做文章。”
沈泽这边,安盛烨同他谈完事后并未离开,而是闲聊了起来,说晏允他们对他家这小娘子好奇得很,若他家小娘子愿意,可带她同众人见见,熄了他们这好奇心,免得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又出什么馊主意,打扰到人家。
说笑了几句,安盛烨神色忽正经道“她爹娘的事,你准备何时同她说?”
“师兄”沈泽看了眼桌上那颜色艳丽的柿子,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好。”
“小娘子都见不得别人瞒她事,你这般拖下去,就怕她哪日知道了会怨你。”
“她不······”
“我知晓你家这小娘子懂事通透,可她毕竟年岁小,往日里越是通透,偏执起来越是要命。”
“她若问我,我定是知无不答,可她若是不问,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我答应过蝶姨,不让她知晓这些事,既然木已成舟,又何必再去探究其中缘由,让她徒增伤感。”
沈泽心里也明白,倘若他当真要贯彻同蝶姨的承诺,就该离李言乐远远的,免得她生了喜欢。他本也是想这么做的,可当他看到她同杨歆平走得近,心中却生出不甘。他清楚自己的自私,明知道李言乐同他在一起,或多或少会知晓一些寻常百姓接触不到的事,可还是忍不住与她诉衷肠。瞒着她,心中不安,若告诉她,又于心不忍,若终有一日她都会知晓真相,等她再长大些,再多些阅历,是否便不会那么痛心?
不知怎的,他想起走水那日,李言乐说他有些像她多年未见的一个旧友,问他可否让隐阁的人帮忙打听。他从未同她说过,他便是她儿时遇到的那位小哥哥,这亦是他的私心,他想让李言乐自己认出他来。
“这般想来,还真是瞒了她好些事。”沈泽低声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