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致知院的杨先生
为了迎接天盛国最为隆重热闹的节日，腊月过半，渭城的商户就已开始售卖元宵花灯，衙署更是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在虹桥靠近东市街的一头搭建放灯的棚楼。届时，高耸的棚楼上将装饰各色鲜花锦帛，更有万灯齐亮，甚为壮观。
不过这商铺的花灯不管如何做工精巧，、种类繁多，都不大受城中未出阁的女儿家的喜爱。传说元宵这日，若用上自己做的花灯，月老便会保佑你遇上命中注定的人。心有所属的娘子郎君还会偷偷将自己做的花灯放在心上人的家门口，希望元宵那日他或她能提着自己送的灯上街。
李言乐清点完今日的进账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她合上账簿，侧头去看柜台旁围坐着扎花灯的娘子们，她们都十分安静专注，不似平日那般吵闹。
听到门口有动静，李言乐转头便看见了愣在那的周冉以及扛了一个麻袋正要进门的小陆。周冉明白冲着沈家来的多数人不过是图个新鲜，十几日后等自己从苓从回来，铺子里不会还是那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场景，可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空荡，只有两三个顾客。
“冉姐，你回来了！”
李言乐惊喜地唤了一声，其他几位姑娘也陆续抬头同周冉打过招呼，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小陆，你先把东西搬到后院。”周冉说完这话，快步走向李言乐，将她拉到一旁问铺子的情况。
“冉姐你别担心，铺子生意很好，每日进账是之前的三倍。玲儿姐姐、彩玉她们这几日都有在铺子里帮忙，活干得快，铺子里等着的顾客才这般少。对了，我们找工匠新垒了两个炉灶，新进了批蜂蜜，还有·····”
“行，这些事你做主就好。只是她们怎么就来帮忙了，还凑在一起扎花灯？”
周冉侧头看了眼仍在专心扎花灯的几人。玲儿和玖玖都是熟人，另外两位明显更青涩稚嫩的，一位是王满的青梅竹马，另一位她有些面熟，却叫不上名字。
“玲儿姐姐本来是因着乐坊的事来的。”
原来，每年年关，玲儿的欣澜乐坊都会做些小物件回馈顾客。往年都是送乐坊娘子们亲手做的香囊和糕点。今年因着扮花仙这事，不仅染甜居打开了名气，欣澜乐坊的顾客也比多了不少，她们就想着做些不一样的物件送给顾客，玲儿来染甜居为的就是这事。可近些日子整个染甜居都十分忙碌，见李言乐毫无空暇帮她出主意，玲儿便叫来了她坊中的伙计帮忙，这才使得李言乐得了些空。
瞧着元宵将近，李言乐给玲儿出了个主意，欣澜乐坊可以送些寻常的零嘴给新客，偶尔来的顾客送香囊，经常来捧场的就送制作最为费时花灯。对于大主顾，还可在花灯上附红票，下次光顾可免些银钱。有了主意后，为了方便与李言乐讨论花灯的样式，玲儿和乐坊的娘子们每日都会轮流来染甜居扎花灯。
至于彩玉，她的娘亲近几日将卖香粉的小摊搬到了塘元巷后头的新渠街，跟染甜居之间不过隔了二三十米的距离，她便时常来找王满。彩玉本就是个活泼爽朗的小娘子，很快和众人熟络了起来，便同玲儿她们凑在一起扎花灯。后来她又叫来了她的朋友——云霞，两位小娘子见铺子里忙碌，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原来如此。”
“我想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不用她们在铺子里帮忙，可她们一再坚持，我也不好再推辞。”
“你呀，不要觉得占人家便宜，以后我们帮回去就行。你帮我，我帮你，这样做街坊邻居才有意思嘛。一会让王满将楼上那罐百香金桔膏拿来，分给玲儿彩玉她们。”说到这，周冉终于想起了铺子里的另外两人，问道“小灿和王满呢？”
“小灿哥他们正在后院给吴叔帮忙。等糖水烧好给预定的顾客送去，今日的活便算干完了。”
“我去后面找小灿，你等我会，我们一起回渭西。”
说完话，李言乐走回到姑娘们围着的柜台那头，周冉似是想起什么，转身折回了李言乐身边，凑近她小声问道“这几日致知院的杨先生可有来找你？”
玖玖耳朵尖，隐约听到了杨先生几个字，头也没抬地脱口而出“杨先生今日不来。”
“为什么不来？他之前不是天天来吗？是被言乐回绝了吗？”彩玉听到玖玖的话，停下手中的活一连问了三句。
玖玖被问懵了，呆呆道“杨先生的学生来说的，还托你们家王满送言乐一程，你方才吃的庆丰楼的花糕就是那时送来的，你不是也，哦，当时你还没来。”
“什么我们家王满，玖玖你······”彩玉扔下竹架，作势要去捂玖玖的嘴。
“言乐妹妹，这杨先生不过二十有一就已是致知院最有名的几位先生之一，品行相貌都不差，可好好相处相处。”玲儿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出声道。
“我听我堂兄说杨先生还是升平社的，蹴鞠踢得可好了。”很少说话的云霞附和道。
“那都是你们的想法，言乐，你觉得杨先生怎么样？”彩玉这话一出，四人一齐看向了李言乐，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终于有人问了。
“怎么样？”李言乐秀眉微皱，眼神有些茫然。
她们口中的杨先生在渭东的致知院供职。李言乐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从聆鹤山庄回来那日的晚上。彼时，戌时将尽，一位家丁取走了最后一份糖水，众人收拾完铺子，正要回家，那位杨先生便是在那时出现的。
他说临近年关，城中比往日杂乱，周冉担心李言乐一个姑娘家深夜回家不安全，便托他送李言乐几日，小灿他们也附和说确有此事。李言本是婉拒的，可杨先生又说他已答应了周冉，若做不到便是失信，她转念又想到离开聆鹤山庄时，宁飞影说近来城中不太平，便没再推辞。
仅这几日的相处，李言乐觉得杨先生是个学识高又有礼节的人，便向众人回道“同你们说的差不多。”
“好了好了，这事我们家言乐自有分寸。他们相识不过十几日，你们哪来这么多问题。玲儿，你们乐坊特供的甜汤吴叔已在准备，这几日就能有。”周冉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将李言乐挡在自己身后，同几人说话。
几位小娘子又说了一会话，玲儿和玖玖便先行离开了。周冉嘱咐了小灿几句也同李言乐一道走了，染甜居中只剩下彩玉、云霞，还有院子里在收尾的几人。
周李二人走在热闹的街上，因着再过十几日便是新年，夜市中的许多小摊上都在售卖桃符、门神、金彩缕花等吉祥物件。周冉在一处小摊前停下，同李言乐说要买些回去装扮蜜饯铺和糖水铺。
“这财马画得精神，这狻猊画得也好。言乐，我们可以多买些送给顾客，喜庆又实惠。”周冉瞧着摊上的年画聚德哪件都好，她也不挑，随手拿了好一些。
见李言乐没搭话，她转头去找她，见她正十分认真地在挑选，似是没听见自己的话，于是拿手肘碰了碰她“言乐，又不是挑铺子里的材料，就是几幅年画，用不着这么仔细。”
“我想挑一些送人，要精致特别不落俗套的。”说话的功夫，李言乐放下手里的锦鲤，又拿起另一张年画看。
送人？还要精致不落俗套的？周冉装作不在意地试探“哦，是送给杨先生的？”
李言乐刚要继续翻找的手顿了顿，继而拿了一幅文曲星的年画，又选了几张幡胜，说道“杨先生送了我十几日，是该买些谢他。今日那些庆丰楼的糕点价钱也不便宜，我还得想想怎么还他。”
李言乐本就是个不爱占人便宜的性子，周冉当时没多想，可结了账走出一段路后，她又将李言乐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只觉这话好似能读出几分本没打算给杨先生买些什么的意味。不落俗套？她忽地想起之前小灿提过有位气质不俗的沈公子邀言乐喝茶，又想起言乐那借她一百两银子的故人。再加上前段时间沈家那件事，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可她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李言乐似是在想事情，没留意到周冉不断变化的脸色。周冉犹豫了好一会，小心地问道“言乐，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那位渭城故人，难道是沈家家主？”
李言乐虽诧异周冉如何得知，却也没犹豫地点了点头。
周冉张了张嘴，半晌吐出一句“你跟我说早前你家家底还算殷实，我以为就是一般的富裕人家，没想竟是能和沈家扯上关系的那种殷实。”
“我家确实只是一般人家。我同你提过家中那场大火，那时沈家主救了我，他算是我的恩人。”
“那他之前来铺子里找你是为了什么？催你还钱吗？”这话刚出口，周冉又自己否定了“应当不是，沈家不差这钱，不至于这么急着要回。就算是急着要，也不该是家主亲自出面。”
沈泽为何来找自己？李言乐先前以为那不过是富家公子哥闲来无事，找人喝茶谈天。可现下知道了他是事务繁忙的沈家家主，也觉得他没什么理由要腾出半日的功夫同人闲聊。若真有，这闲聊的人选也不应该是自己。
“他特意请你去沈家只是为了教厨娘做糖水？”周冉拉过李言乐，握着她的双臂，语气有些急。
李言乐比周冉要矮一些，她抬头看周冉，她眸中的担忧和焦急毫无遮挡地落入了她的眼中。
“如果我能有妹妹，她与你同岁，也同你一样是在冬日里出生的。”
李言乐想起了周冉醉酒那日说的话。她知道，不管是为了弥补遗憾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待自己好，周冉是真心将自己当妹妹看待的。
“冉姐你放心。那次我们是偶然遇到，真算起来其实是我帮了他的忙，他感谢我还来不及。”李言乐回握周冉的手，露出一个平常的笑容。
“那就好。”周冉盯着李言乐瞧了一会，见她依旧神色坦然，她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我不是说认识沈家家主这样的大人物不好，只是渭城的这些世家大，哪个不是虎狼之穴。如今的沈家家主，坊间虽多夸其才貌双绝，可也有传闻说其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他年纪轻轻便收拾了家中一众老狐狸当上一家之主，传言多半不假。若他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那自是好，就怕他要的不止于此。”
周冉偷偷瞧了李言乐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反感或者不耐烦，继续道“他这般的郎君，又帮过你，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些喜欢他？我说的不是像彩玉她们那些小娘子一样凑热闹般的喜欢。”
“自是没有，为何这么问？”
“哎，还不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柳家有一位得了失心疯的前家主夫人，这事你应当听说过。这位夫人是吴家医馆的孤女，她人美心善，未出阁前常去医社义诊，若遇天灾人祸，也会尽力救助伤者，你小灿哥就曾受过她的恩惠。只是她出嫁后，许是为了顾及柳家的颜面，便极少再去去医社走动。也不知那见惯大户千金的柳大公子怎么就缠上了吴家医馆的小家碧玉。吴小娘子本是不搭理他的，可这情窦初开的小娘子又怎么拒绝得了柳大公子这般家世相貌的男子的追求，到头来还是陷了进去。柳家原以为柳大公子只是寻个消遣，没想他真要娶小门小户的女子，自是大怒。”
“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既然吴家娘子成了柳夫人，那最终还是柳家妥协了。”
“在渭城，大户同小户结亲并不算稀奇，只不过为了家族的利益，多数人会找门户相当的亲家。柳家老爷和夫人虽不想失去联姻这一筹码，可好一番折腾却还是拗不过柳大公子，也只能允了这婚事。”
“既然最终是嫁进去了，怎么又疯了？”
周冉叹了口气道“就是被她那位排除万难也要将她迎进门的夫君给逼疯的。”
“为了娶现在那位夫人？”
李言乐听人说过，柳大公子的夫人是孙将军的千金，那剩下的故事也不难猜测，无非是柳大公子为了前途，逼疯了原配，借此休了她，娶了现在的夫人。
“是啊，本来柳大公子休了吴娘子以后，吴家是要将她接回去的，可柳家不同意，说什么吴娘子是在柳家得了疯病，她虽已经不是柳家的人，柳家还是会负责将其治好。这吴娘子至少还曾得到过柳大公子的真心，但多数人不过是世家公子们的消遣，落个身心俱损的境地。”
虽说在李言乐面前，沈泽总是一副风流散漫的公子哥模样，她也认同周冉，沈泽应当是颇有些心机和手段的，不然也坐不稳这个位置。可同时，她也觉得沈泽不算是个坏人，做不出柳家这般下作的事。但为了不让周冉多想，她并没有替沈泽说话。
“我觉得杨先生倒是不错。当然，好男子千千万，也并不是非他不可，不过也可多熟悉走动，就当多个朋友嘛。”
其实，周冉和杨先生也不算熟识，只是在热衷聚集谈天的妇人口中听说了他的家境、样貌、品行，或者应当说，城中尚未成家的小伙子的情况，她都不得不从她们口中听到过。
那日，她去王家酒肆收钱，恰巧王家的小子正缠着一位郎君让他带他踢蹴鞠。那郎君身着长襦，头戴庄子巾，瞧着甚是儒雅，周冉不由多看他了几眼。她与王掌柜闲聊的时候提到了言乐，那郎君突然问了一句这言乐是哪两个字，确认了以后便说道“在下这些日子晚间要去渭西家访，周掌柜若担心李小娘子一人不安全，在下可与之同往。”
周冉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王掌柜就一口应下了。后来王掌柜告诉她，那人就是致知院的杨先生，以他多年做媒的经验，他觉得杨先生和李言乐十分登对，没准这么一送还能送出一段姻缘。
先前王掌柜替周冉应了那郎君，周冉心里还有些不高兴，只是当着他人的面，不好说些什么，心想着一会非得逼这王大媒去回了那人。可听他这么一说，周冉觉得倒也不是不行。言乐这小娘子将心思全放在铺子里，本该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半年来也没见她对谁有些不一样，既然这杨先生风评不错，他们认识认识也无妨。
周冉今日心情似是不错，她细数完杨先生的优点，又说起这十几日在苓从的经历。灯烛光照在她脸上，明亮温暖，一如周冉本人，可李言乐却想起了自己生辰那日的周冉，那日的月亮同今日一般似满非满。
那时染甜居开业已近三月，铺子有了一批常客，周冉给伙计们放了半日假，借着李言乐生辰的名头在蜜饯铺摆了一桌酒菜请大伙吃。众人忙忙碌碌了许久，如今也算是小有收获，兴致都十分高涨，这酒是一杯接一杯地下肚。待这一桌菜吃完，小陆、王嫂、小灿和吴叔都已歪倒在桌上，只有仅喝了几杯的李言乐和赵阳还清醒着，他们一个正紧紧抱住周冉，另一个正在和周冉抢夺酒壶。
此时，周冉一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个劲地往上蹬。李言乐双臂环着她的腰拼命往下拉，脸因过于用力而涨红，发丝也随着周冉的挣扎而散乱。她从来不知道，周冉的力气竟这般大。
“赵阳，我快抱不住了。”李言乐语气里带了些急迫。
“就拿到了，你再撑一会。”
赵阳话音刚落，周冉忽地安静了下来。她斜着眼觑着赵李二人，猝不及防地猛退了几步，而后转身就往后院跑。她身后的李言乐被她这么一带，一个没站稳就要往地上摔。见状，赵阳赶紧放开了酒壶去扶李言乐。
待二人赶到后院，周冉正双手撑在身后，坐在她屋子的台阶上看月亮。听到声响，她歪着头看向二人的方向，咧开嘴笑道“我姓周，不是普通的那个周，是宁惹阎王怒，不挡周家路的那个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