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九章 寻敦野
白雪戈壁,深渊,地图上都有记载,深渊下就是白雪戈壁的另一个出口,熊头山涧。
他离开侯府,夜深人静,残月当空,云似轻纱浮来去。四下无人,他双臂一振,一团黑雾从他两袖间迸出,黑雾随着他向上一冲化作巨大的翅膀,他冲入云霄,如鱼在水,向熊头山涧飞去。
他如一团黑色流火坠落山涧,草木石为之一颤…在山涧溪流边,敦野绣着琼花的白衣肮脏,白月光照着敦野一身的琉璃血渍,仿佛发着彩色暗光的火流。此时水上漂过一条死鱼,他沉寂的目光突然亮了一下,随即双手抓起了那条死鱼,他刚要将鱼放进嘴里,一只温热的手搭上了他的左肩,对于此刻身体冰冷僵硬的敦野来说,这点温热如同滚烫,他咬紧了鱼,头也不回的沿着岸边向隐蔽处跑…他受伤了,不能保护自己,所以面对任何人的靠近,他都要先想到最坏的可能…
“敦野…你阿姊在侯府,她让我来找你。”雨盈尊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平静道。
敦野嘴里的死鱼突然掉了下来,他狼狈的回头看向雨盈尊,雨盈尊衣着虽看上去朴素,但料子却十分稀有,是百年前名噪一时的云滔锦,因云滔丝原料难得,这布料也慢慢绝迹了。此人必然非富即贵。敦野虽然也是百年前的过客,但他不识得雨盈尊。
见敦野停下来,雨盈尊慢慢向他走过去,步子平稳,表情平静,好让他看不出任何威胁。
“坦生已经是青麟侯了。”雨盈尊笑着说。
敦野垂目而思,对于他来说,坦生做青麟侯就是天方夜谭。
“怎么,你不信啊?”雨盈尊笑着问他。
敦野的嗓子被毒哑了,他无法说话。
“她是祥瑞,也是上一代青麟侯未竟的希望。世间会越来越好的…所以…我们是不能允许有任何祸因存在的,对吧?”他笑着问敦野,敦野抬头,正见他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睛,四目相对时,敦野额头突然一阵钝痛,紧接着,像有无数虫子从那痛点向他身体里钻,似是非要从他身体里钻出一个通道一样…再看雨盈尊的眼睛,目光已经如秋霜一样冷了。敦野触摸额头上的痛点,是一个凸起的石质圆点…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东西长什么样,但他知道这不属于他,他先是用手背擦了擦那个圆点,钝痛加剧,继而他用手指用力将它向下拔,痛连脏腑…他越生除它之心,痛苦的折磨便会加剧。
雨盈尊笑着看着他,敦野越来越紧张,他爬去溪水边,以水面为镜,一边看清石点在哪,一边用力向下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石点上,以至于身体痛的发抖他都浑然不觉…
“这是紫鳞钉,天人所制,曾经困住过德公,你一只兽,何来能力对抗它?为了体恤你,怕你太痛苦,我特意从完整的紫鳞钉上裁取了十分之一给你。”
敦野根本无心听他讲话,一心一意只想把那个石点拿掉。
“紫鳞钉非死不可脱,你别白费力气了。”雨盈尊走去溪水边,扭曲的水面上,映着两个人扭曲的影子。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你想要绝对的自由,你想要得到黑血,你想要得到全部的火芯,然后再去捣毁链山,得到所有妖界的族印,吞掉所有妖界的力量,再将人与妖同化,消灭掉所有的界线……”雨盈尊依旧笑着,他笑里透着嘲讽,“妖只是进化不完全的兽,兽就是兽,永远无法和人一样。”
“你还借着地蜥脱壳重生了……地蜥应该在地心的…你见到了浮出地面的地蜥为什么不上报黑甲士兵呢……你有罪啊……我听见了你的心告诉我…重生之事好似还与一个人有关…这地蜥的来路…唉,你的心怎么突然缩成一团了……”
倒影里,敦野看见了一只被黑雾包裹的虫趴在他脖子上…他不禁冒了一身冷汗,随即将那虫子抓起来丢去水中。
“没关系…我有很多读心虫。”只见雨盈尊袖口又飞出一只黑色甲虫,它晃晃悠悠向敦野飞去,敦野挥动着宽袖阻止它靠近。他不能让别人知道是狐主给他的地蜥。地蜥为世人与真皇所憎恶,地蜥任何离开地心的路都被堵死了。所以,这个时候出现地蜥是不合理的,免不了会被扣上心怀不轨的罪名。狐主给了他重生的机会,让他有幸见识到自己本来的面目,虽然狐主差点杀了他,但他还是能感受到他们同为兽的惺惺相惜。他是不会出卖狐主的。他与虺沟的恩怨到此为止了。
敦野越是紧张,雨盈尊越觉得其中有蹊跷,他五指向前一甩,五道黑烟将敦野的手脚脖子通通束缚住,他正驱赶虫子的身体像被突然定住。读心虫终于落在了他脖子上,此时,敦野的目光突然涣散,他仰头看着残月,月影模糊,仿佛要掉进他眼里…
“他的记忆已经被紫鳞钉吞了,你也如愿以偿的拥有了一具厉害的空壳。”青衣魔君不知何时站在雨盈尊身后,他束黑发于顶,蓝玉为冠,左耳穿青玉环,玉环系蓝绸垂于胸前,墨眉长眼玉面。内着蓝青色立领宽襟窄袖长袍,一颗蓝色明珠扣系在脖子上,外披广袖青色水纱,腰系蓝色兽纹腰封,水纱如水,从他宽瘦的两肩滑了下来。
敦野狼狈之态,身体笨重僵硬的犹如木偶。
雨盈尊抬眼看向如同身有光的青衣魔君,笑着说:“我以为荧祝人都绝种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一个,还是荧祝人的首领。如今他是首领,也是族民。其兽性难改,放任他只会给我们留下后患,而杀掉他,失去一个得力的武器,也实在可惜。如此,用紫鳞钉控制他,刚好两全。”
“他一身琉璃血,早晚都得绝种。”青衣魔君目光冷冷的盯着敦野身上的血渍。
“琉璃血可随时被地心征用。我怎会全了地蜥的意愿?”他盯着已经快要晕厥的敦野,一手指向旁边的小溪,一道黑影瞬间从他指间冲出来冲入小溪,紧接着溪水哗的一声被掀起,黑影裹着无数条鱼从溪水中冲出来,直冲冲的穿过敦野的身体,颤抖的山涧突然安静了,流水都变得很缓慢。敦野痛苦的仰着头,刚刚黑影穿过他的身躯仿佛把他的筋骨血肉都带走了,只留下他空荡荡的痛苦不能挣扎的灵魂,月光依旧离他很远,他因痛不自觉的流泪…无人知晓他的绝望,在他面前的青衣人与曾经驯化荧祝人的族长长的十分相似…这个面容本该唤起他荧祝一族被坑杀荒原的仇怨,他应该竭尽全力去与他战斗报仇,可是他都忘了…无人知晓他的绝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敦野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味…
他身边满地的死鱼躺在琉璃血的血泊中,雨盈尊向满地的死鱼弹出一粒火星,火星触及琉璃血,如同一块完整的丝绸慢慢烧开一个破洞…火圈越来越大,直到最大,死鱼与琉璃血都变成一股烟,散了。
“无论如何,你动了琉璃血,地心都会知道的。”青衣魔君面色些许沉重。
雨盈尊满脸的不在意:“知道就知道啊,大地也是他们的,总不能把他们的五识封闭吧。”雨盈尊边说边把敦野身上的禁锢撤下,他掌心飞出一个大鸟轮廓的黑影背着敦野先回侯府。他则一脸轻松的留下来陪着青衣魔君。
“真想把咱们之间的心锁断了,不然我做什么你都能知道。”他打趣青衣魔君道。
青衣魔君抬头望月,他们身在山涧,犹如身在井中,二人历经百年,所修炼之器物没有一点精进。
“我们出生时就被父亲赋予心锁,那本是防止小兽走丢的东西。也多亏这心锁,能让你我不必分别。”
“你自己在链山,总是多愁善感,这样可不好,不如随我来世间吧…”
青衣魔君浅浅一笑:“我自己挺好的。你时常来看我就好。至于那个敦野,多加小心,如有失控,杀了便好。”
“御兽族与荧祝人的恩怨,地蜥是始作俑者。地蜥一族远去,我们两族的恩怨或许可慢慢消解。”
“消解不了的,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两族都曾兵戎相见,都曾毁杀过彼此的族人,这种恩怨只能留在史书上留给后人去原谅去消解。我们之间是永远无法消解的。”
他转头看向如身有光的青衣魔君,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变的冷漠:“你说的是对的。身在仇怨之中是没办法拥有悠然的第三者视角的。我可以保护百姓,保护赤真,把地蜥赶到地心,留住他们的根本…但我还怨他们…我不会像曾经的真皇与四方天祥一样,去爱百姓。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
青衣魔君心疼的看着他:“责任是责任,自己是自己。”
他又变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把胳膊搭在青衣魔君肩上:“我可不是每天把仇恨挂在心上的人。世间风景美好,片刻也浪费不得。”
青衣魔君淡淡一笑,可他的担忧并未退去,他了解雨盈尊,他说不会把仇恨放心上,就是不会,他说到做到的。但是心锁骗不了人,他依然会被往日的痛苦折磨,只是他习惯了,习惯的就像每时每刻的呼吸一样,浑然不觉痛苦已经爬了满身,每当他看到曾经伤害御兽族的人,没放当他知晓地蜥一族的消息,每当他听说荧祝人的传说,他的心底不易察觉处都会难过,只是他不觉得那是难过了,这种难过从小就伴随着他,就像头发,皮肤,呼吸,让他觉得与生俱来。他从未真正的快乐。
地蜥族,荧祝人,天下人,他们都低估了御兽族的慈悲,这种慈悲像是禁锢,立于御兽族人作为人的本能之上。这种慈悲,对御兽族是痛苦,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对了,白思岸,白戎的长兄,也在侯府。我打算帮帮他,替白府洗脱冤屈,让他重回兵器司。”雨盈尊对青衣魔君说。
青衣魔君叮嘱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别惹火上身伤了自己。”
他拍拍魔君的肩膀笑笑说:“你总是想得太多。”
“这叫未雨绸缪。”
“好好好,你对。我得走了,天快亮了,坦生该醒了。”
“坦生,这位突然出现的祥瑞,令大地屏障完整,也让你无后顾之忧。在炙手可热的青麟侯位自然不能仅靠祥瑞二字,只能你以后辛苦些了。”
“那个雨夜,我决定活着的时候,就注定每一刻都是辛苦的。你也很辛苦啊,不必独独心疼我…”
青衣魔君淡淡笑着微微低着头,静流的水面上,看不到二人的倒影。
“我真得走了。”他拍了拍魔君的肩转身飞走了,一团黑色的雾直向云端。
魔君也未逗留,他瘦的骨节分明的手在面前空画一道召符,只见一只赤蓝双头比翼鸟匿声从远处飞了过来,它们雀翎金目长尾,每一片尾羽规则的落着一颗晶莹的露珠。它来,翅下清风温柔抚过山涧的草木水石,两只坚韧的如人头大的褐色爪子抓着一道铁索,魔君坐在铁索上,借着比翼鸟飞行,在天地间荡起秋千。比翼鸟温柔的风麻痹了所有的事物,它们都不记得它来过,也不记得曾因它而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