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中大木
云溪城也有一条叫做秦淮的河,绿杨阴里,青楼画舫白鹭洲,抬望眼,人消瘦。
余心给人撞了一下,不及说话,对方先骂骂咧咧起来,“臭小道士也想女人不成!”罢了恨恨斜了一眼。
余心摇摇头,不作理会,收了视线,转身欲走。楼上倒是香帕招展,温柔软语起来。大抵是听了先前那男子言语,姑娘们有意跟着捉弄捉弄。
余心往前走了一阵,拐过几道巷口,在一家卖黄纸朱砂的铺子前停了下来。
掌柜在柜后摇头晃脑,听了动静,立时回了神,再定睛一看,熟人,眼里堆起笑意迎了上来。
“可有阵子不见了,余小师傅忙甚去了?”
余心打了个稽首,回道:“这阵子随着师傅出了趟门。”
掌柜点点头,问到:“还是老样子?”
“嗯。”
掌柜转身去柜上取货,一边不忘介绍店里的新东西,余心倒是实诚,回了句师傅给的钱不多,师弟们还等着糖葫芦。
掌柜笑了笑,很快备齐了货,余心清点后付了钱,没有过多停留。
云溪城外十里地,有一座云露山,山中有一座道观,很多年前是城中某一大家族的私人道观,后来因为犯了事,道观充公,并由道录司选派主持,几经变迁,眼下已是自负盈亏的境地,若无城中尚有寥寥信众,权且已经被改成了佛家庙宇。
道观名大木。观主道号离境,道童余心。另有城中信众送上山的三个蒙童,也就是余心口中的师弟师妹。
余心进入大木观已有很多年,按师傅的说法是十五年,对此他表示怀疑,入观时不太记事,记年方式姑且也是道观后山的桃子吃过好些年了。大抵也是年岁见长,并也向往着山下江湖的快意恩仇。
关于下山的事儿,余心提过几次,都不得师傅允准。
回山,分发了糖葫芦。余心并去了厨房,准备晚饭。
烟熏火燎间,余心也不止一次追问过师傅,是否真的能有人修炼有成,可以辟谷不食。
老道捻着胡须,颇为为难。
余心并不再问了。
现下的大木观,与其说是一处道观,倒不如说是一处学堂,自打为了谋生计而开设启蒙,打这里出去的孩子不少都入了县学,攒下了一定的口碑。之前余心随着师傅出门,正是为了考察新入学的蒙童。
关于这一点,老道给的理由很强大且让人难以反驳。
不考察一二,怎知底细,不知底细,如何保证开蒙质量?为师启蒙,讲究一个“自我领悟”。
余心后来认真想了想,将这些归结为一句话,“所谓的启蒙得好,关键在蒙童”。
老道偶尔也就在他心里客串一下骗子的角色。
余心过往的岁月,似乎就是这么平淡的过过来了。
这一日,老道没有出来吃晚饭。
余心照看好几个蒙童用过晚饭,去了老道卧房。
空空如也。
转过一圈,才在地上捡起了一张字条。
“为师去也,吾徒勿念。”
——
大木观一如往常的安静,尤其是在知道观主离境已经不在山上之后,山下送了孩童过来的家长都陆续将孩子接了回去,有的一并要回了蒙学的束脩。
大抵是余心看起来好说话的缘故。
日子过了一阵,倒又在某个黄昏热闹了起来。
余心正在给后院的大水缸挑水,应当是受了山下买来的演义故事影响,觉着练功当如此,亦或者仅仅是觉着过于清闲,不做点什么实在闷得慌。
来人见了他,先是片刻打量,仿若要将人看穿了一般,随即开门见山道:“我是你师娘。”
浑然不给人回味,又接着说道:“你师父离境是我未过门的丈夫。”
余心拧着眉,强压下心头震撼。眼前这女子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自家师父那德性,凭什么?
“我会在此停留一段时间。”说着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好歹你是他的弟子,如此稀拉可不行。明天开始,我会传些山上术法给你。”
余心越发一头雾水,对于山上修行他自然是问过师傅的,可惜一直都么得什么实质的回应,而自家师父都混到了得靠坑蒙拐骗谋生了,又哪里像个世外高人的样子?
女子没有理会呆立在场的余心,转过身径直离开,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是直接找到了离境的屋子。
余心恍惚过来,心说若此事为真,那师傅必然是躲婚去了,大概率如此了。一念至此,余心提着木桶,下山去了。
却说灵溪城内,某处酒肆,离境道人换了一身文士打扮,骗了店家二两酒,此时正因为付不出酒钱而与店家周旋,眼看拳脚即将来临,只得高呼一句“别打脸”。
一阵哄闹间,离境被扔出了酒肆,鼻青脸肿。起身后抹了抹鼻头,拉出两道血印,又坐回地上,仰天大笑,像极了疯子。
从街那头走来一青衫男子,手中折扇一合,下一刻已经到了离境跟前,蹲下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大钱。
离境倒也毫不在意的接了过来,“谢赏。”
青衫男子起身,笑道:“白鹭洲头,花魁赛上,这枚大钱挂在李澄名下如何?”
离境稍作为难,“这位爷何不自己赏?”
“一枚大钱,磕碜。”
“乞丐赏,不更磕碜?”
“同样磕碜,人却不同。”
“嘿,美人多娇,于心何忍?”
“远观而不可亵玩者。”
离境缓缓起身,抖了抖身上灰尘,应下了此事。
青衫男子以扇抵紧眉心,半晌笑了起来,转过身去,却见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两人作别。
又见秦淮河畔,杨柳依依,刹那殷红。
轻音楼上,有蒙纱女子,怀抱琵琶,又唱后庭花。
城外官道,鲜衣怒马,一骑绝尘而来。
云深不知处,一人骑驴而至,手握横笛。当面一紫袍老者,斜背长剑,似是来者不善。
余心乍然醒转,只觉一阵地动山摇,晃悠悠冲出房间,并见整座大木观拔地而起,可谓举宅飞升之状。
云露低垂,群山隐约。
云溪城百余里,即是大沥王朝陪都黎阳。藩王赵睦坐镇,如京都一般设有六部,统摄黎阳、沐阳、荥阳,虽只三州,却已半数大沥国土,且多是富庶税地,权柄极重。故而有传言刚登基不久的皇帝有意拆分三州,重新将这片“国中国”纳入管理。
藩王赵睦,不久前由梁王改封靖王,似乎又坐实了那个传言。
这一日,离开云溪城的离境,换了一身装束,走进了梁王府。
——
天色微微,鸟鸣声声。余心坐在门槛上,还别说,乍然没了喊师傅做晨课的日常还有些不习惯。再者眼下师傅卧房给人“鸠占鹊巢”,他也就不太方便过去了。转念一想,既是如此,大木观有了看顾之人,他也就可以放心下山了。正暗自高兴,余心脸色垮了下去。
明明记得他已经开了房门,怎么此刻又到了屋内?恍惚间,更早前的记忆涌了上来。大木观,白日飞升了。
某处云端,自称离境道侣的女子瞪着下方隐入云海的大木观,神情阴冷。忽有一袭青衫踏云而来,落在不远处,抬手间,就是一场大雨砸下。
“寒霄那头驴我可盯了许久了,要不搭个伙。”青衫男子负手而立,眉眼含笑。
“你觉着肃荣老头能不能拦住?”
“荀桃叶来之前见过你了?”
“此处事了,一起去轻音楼坐坐?听说叶轻舟近来写了新词,哀怨婉转,勾人心魄。”
眼看说了一通,对面毫无理会,青衫男子似有些气恼,看了眼下方正在风雨里摇摇晃晃的大木观,悠悠道:“那人一方印章真就让你心心念念?”
女子终于抬眼,“你想要?”
青衫男子莞尔,“要了作甚,不过是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
“想打架?”
“不敢。”
女子收回视线,一袭寒芒,剑光迸裂。
青衫男恍若未觉对面的凛冽杀意,偏过头看向“远处”,骑驴者已经与背剑者对上了。
云溪城外,一骑忽至。
荀桃叶远远扔出一块玉牌,眼看天色变幻,愤懑不已。倘若换个时候,他必要那些胆敢犯禁者吃不了兜着走。
轻音楼里,叶轻舟放下琵琶,悠悠叹了一声,叫了人来吩咐几句,换了一身装束出了门去。
……
靖王赵睦的仪仗突然驾临云溪,待城中官员得到消息时,赵睦已经入了城,于是这场朝见被安排在了轻音楼。
云溪属黎阳州龙泉郡,又因为黎阳城内有一座王府再加一整套六部衙门,为了好做事,太守衙门并选择了云溪,此时太守冯源正领着一众官员侯在轻音楼外,惹来城内百姓一众鄙夷。
原本接到消息的冯源只想带上太守府几位说得上话的,顺便再通知一下云溪县令,没成想靖王下了令圈了人,他也只能一一通知了。
虽说传言赵睦将要北迁,但眼下就把人不当回事,那必然是自寻死路。
冯源看了眼后边越来越长的队伍,喊了旁边的二把手,问到:“都齐了吧?”
“下官刚清点过,齐了。”
说话间,里边出来人,宣太守面见。
冯源整了整官袍,第一次堂而皇之却又无比忧心的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