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旧 友
暗一盯着写得满满当当的两大张纸,拒绝从内心延伸到脸上。
他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和笔杆一样粗的信筒,安静的躺在他的掌心。
暗一尽量让自己的态度和声音,同样恭谨,“陛下,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青禾拿过江菱递过来的汗巾,专心拭手,刚才下笔太急,手指被墨汁染上,弄得像外头乌鸦的黑羽,他得擦干净,免得弄脏了信。
暗一决定把话说得再直白一点儿,“信纸太大,折过之后,放不进信筒,请陛下责罚。”
小皇帝站起身,平静的嗓音,从暗一头顶传来,“你们每个暗卫,都有一只传信的信鸽,是吧?”
“是,陛下!”
暗一突然有点儿慌,他倏地抬头,正好撞上小皇帝玩味的目光,那目光好似一把利刃,把矫揉造作剖开了,剩下的傲慢与偏见无处可逃。
他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他那些伪装的恭谨,早就被小皇帝看透了,他在戏台上演得认真,观众却早已知道了结局,他早就从旦角变成了丑角。
意识到这一点,暗一的汗立刻就下来了。
自己的小把戏,一直都被这个十四岁的小皇帝,看得透透的,他第一次觉得慌。
小皇帝擦好了手,把汗巾扔给江菱,轻轻叩了一下桌角,不做任何停留,从他身边走过,把他一个人留在在了正殿。
那两张信纸就那么躺在那里。
等那股气势彻底走远了,暗一周身一松,蓦然惊觉,竟是一身冷汗!
小皇帝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沈月白是跑步过来的,他身后跟着一千士兵,手里都拿着铁锹。
背街窄,骑不了马,更容不下太多人,一千士兵已经是上限。
士兵一路疾行,踏雪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条窄街,一头连着富庶繁华,一头住着贫病贱民,它躺在喧嚣里,睡在热闹中,从未如此冷寂过。
那些挤在一处的百姓,没有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反而一同在大雪里,没了声息。
景瑜站在车辕上,盯着这一望无际的死寂,一眼不眨。
沈月白的目光在景瑜的皂靴上停了片刻,生怕一阵风,把这位比女子还娇弱的景大人,给吹下来。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跟景姝打交道,至少不会提心吊胆,哪阵风,会把人给吹没。
“景大人,塌房这边有属下在这里盯着,您放心,您……”
沈月白四下环顾,斟酌道,“鳌城第一次遇到冻灾,没有经验,这灾民挖出来,弥陀寺那边,还得您来主持大局!”
沈月白话说得婉转,景瑜听明白了,撕掉那些奉承的外衣,他想让自己去弥陀寺。
至少弥陀寺有屋子,自己也可以顺理成章的躲在里面避风。
景瑜看向沈月白,他和那些军汉站在一起,也像个憨直的军汉,但刚刚那番话,可不是一个一直待在军中的人,能说出来的。
那话里的滋味儿,太‘盛京’了,里里外外透着不着痕迹的体贴。
为什么会这样?沈月白像一个谜团,越多打交道,他越想把这个谜团解开。
景瑜想和谁聊一聊,想到暗七的蠢笨,许一山的阔达,这一刻,他有点儿想念青禾。
士兵把雪挖开,塌房露了出来,灰黑的泥墙,也被冻住了,士兵用上了大力,有的头上甚至蒸出了热汗!
雪沫随风飞溅,灌到领子里,彻骨的凉,就渗了进来,墨狐大氅下的皮肤在打颤。
要是青禾在就好了,被抱着也不是不行。
景瑜从里面咬咬唇,用疼痛让自己的神智恢复清明。
他的声线,依旧很稳“王太守去主街调大夫去了!冻伤不比别的,把人挖出来后,别乱动,让大夫看过诊,用棉被裹了,放在担架上,抬去弥陀寺。”
沈月白听着这些交代,暗自松了口气,“是,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景瑜看着塌房那边挖雪的人道,“这边人手够了,你去把赵骁烁带回来,弥陀寺那边得搭棚子。”
许一山知道景瑜在和自己说话,他跳下了马车。
雪沫横飞,景瑜在再次被灌到之前,钻进了马车。
暗七还在挖,许一山把赵骁烁扔进车厢,亲自赶车,由蒋副将带路,驶去弥陀寺。
“有什么发现?”
“咳咳、咳咳、咳咳。”
景瑜抱紧手炉,话一出口,就止不住的咳嗽。
他怕外面听到,用帕子捂着,尽量把咳声压低。
“你怎么来了?”
赵骁烁挪到他身边,一把扶住他,帮他顺着背,嘴里都是埋怨,“你这身子骨,到了冬天,就该好好儿待在屋子里养着,跑出来干什么?”
他的话越说越重,手上的力道却很轻,
“盛京人都死绝了?把你派出来?”
景瑜缓过气,瘫坐在软垫儿里,用冻僵的手指,摩挲着暖炉,冷笑道,
“可不是,都死绝了么?”
车厢里,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汶水一役,景父、长兄、次兄,一个都没回来!冷情如赵骁烁,此刻也变得手足无措。
马车晃动,车窗被风吹打,发出刺耳的吱吱声,许久,景瑜首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现在位高权重,一纸调令,想让我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
赵骁烁是真的不会说话,又把景瑜噎了回去。
“你想去哪儿?”景瑜顺着他的话道,“我位高权重,把你调去。”
“我哪也不去。”赵骁烁有些赌气,又道,“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晓心你也一辈子不见了?”景瑜懒在软垫儿堆里,语调又恢复了一贯的散漫。
谈到晓心,赵骁烁不说话了,妹妹是他此生唯一的牵挂。
景瑜见他不说话,乘胜追击,“你不回去,她可一辈子出不来!”
景瑜说的是事实,赵骁烁无从反驳。
赵骁烁最后道,“我不去工部。”
景瑜把暖炉往怀里拢了拢,道,“好,说说你这几日,有什么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