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医院
出海收集数据的工作内容属于海洋与气候变化的课题,本来应该由季微渺跟着张清晖做,但她一早申请去做与工程接轨的横向项目,裴声就接替她顶了上来。
课题研究的是全球变暖带来的海洋环境极端化,由于经费有限,无法使用激光雷达自动收集数据,只能靠半人工手段自行解决。
原本裴声也并不需要亲自到海上,因为海上勘测已经外包给了一家测绘公司。
谁成想,外包团队的领队临时有事出了国,小团队里剩下那群虾兵蟹将都不够专业,只会基本的仪器操作,在寻找精确观测点这方面遇到了困难,厚着脸皮请课题组派人到现场指导。
裴声周末刚好空出来了,于是坐上船出发。
一小时前,季微渺在接到外包团队负责人电话后急得不能行,火急火燎地赶来医院。
到的时候裴声已经被推进手术室进行应急处理,门外围了一圈人。
“怎么会出这种意外?他现在怎么样?”季微渺着急忙慌中忘了戴上棒球帽,此刻顶着一头炸毛的头发,一把抓过负责仪器管理的人的衣领不客气地开口,颇有决一死战你死我亡的气势。
“当时风太大了,我们,我们本来已经找到了合适经纬度的观测点,但是测风仪的固定栏突然断了,这小同学估计是怕机器出意外,想去扶一把,去够固定挂钩的时候没站稳,就摔下去了…”
被揪住领子那位哆哆嗦嗦开口,声音嗫嚅,带着点颤抖。
“拜托,我们之间是劳资关系,实验室出资请你们参与工作,不是无偿压榨,据我所知给的钱还不少,你们做不好基础工作就算了,为什么连最基本的安全也保证不了?!”
季微渺简直不敢想那幅惨痛画面,气急松了手,火冒三丈:“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儿你们一定要给个说法,等我师弟恢复了再找你们算账,别想就这么过去了!”
赶走一群饭桶后,马友慌里慌张赶过来,一见到季微渺就说都怪他一直找裴声要数据,裴声才不得不亲自监工。
马友的短脸皱皱巴巴,看起来像要哭了。
季微渺安慰他:“万幸,外包团队说一船人穿了救生衣,搭救也及时,而且急救时心肺复苏效果很好,应该没有大碍,你别自责,这事完全就不怪你。”
绿灯在两人度秒如年的不知道第几年亮起来。
医生说裴声情况不严重,基本急救和检查措施都结束了,心肺功能无大碍,需要挂几天吊瓶并且注意休息与保暖,不要二次受惊。
裴声被推进病房,意识清醒地和两人打了个招呼。
护士给他挂上葡萄糖液,嘱咐他休息好之后及时去做全面检查,防止病毒感染和脑损伤。
跟进病房,季微渺眼眶一下就红了,看着面容疲倦的师弟内疚。
“小裴,对不起啊,是师姐没照顾好你。”
裴声感觉季微渺快濒临落泪,咳嗽一声,努力开朗地说自己没事。
“偶像,我也不该一直催你们给数据,本来极端天气就是看老天爷心情,我也有错。”马友垂着一颗脑袋。
两人在病床右边排排站,仿佛等着领罚。
裴声有点惶恐,试图调笑着缓和沉重的氛围:“真的没关系,我这不是没事吗,但是你们再自责的话,咳咳,我可能马上就得有事了。”
季微渺晓得师弟的脾气,领了心意,不再自怨,而后又想起那个不靠谱的外包,愤然道:“我估计那团队资质不够,不仅不专业,那艘船的质量估计都欠佳。你放心,我已经联系人去现场检查了,如果是船舷固定不牢,我一定让他们赔偿。”
“好,谢谢师姐。”
三人交谈时,病房门被笃笃敲响。
裴声这间病房目前只有他一个人住,是个暂时的单间。
季微渺去开门,看着门外的神情严肃的陌生人疑惑:“请问你是?”
“我找裴声!”夏之旬答非所问,他隔着玻璃就看见病床上的人影,但看不真切,语气焦急,也顾不上介绍自己,门开后直接大跨步走进来,直到看见裴声尚且安好才终于放心,暂且压在乱七八糟的情绪。
来病房的路上,夏之旬后怕的感觉更强烈。
他走在灯光惨白的走廊里,想象了一下掉进海里得是什么滋味,冰冷的感觉从他脊梁骨往四肢百骸冒,一点气恼也随之酝酿。
人怎么能为了一个机器就不管自己的死活呢?
尽管夏之旬刚刚还恨不得敲开裴声的脑袋,看里面是不是装着本《一个好人应该做到的一百件事》之类的地摊书,但此刻看见像根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真人,却又什么气话都说不出口,只剩下那点担忧。
裴声看见来人则有点吃惊,他不知道夏之旬从哪里听来了消息,呆了一刻问:“你怎么会来?”
夏之旬在暗暗叹息一声,勉强笑了笑:“当然是来看你有没有事。”
裴声心弦轻动,抬眸看夏之旬。高挑男生额角满是晶莹汗水,头发乱得没了型,膝盖还肿起来一小块,看上去少见的狼狈。
“要不要喝点水?”他问。
夏之旬摇摇头,本想继续开口问问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看着一旁两位陌生人打量他的古怪眼神又闭上了嘴。
此刻画面就显得有些诡异。
如临大敌的马友,满心疑惑的季微渺和憋着一堆话的夏之旬在单人病房里面面相觑,如同在演一场默剧。
“师姐,马友,这位是夏之旬,找我补课的那位大四学弟。”裴声只好率先打破沉默。
季微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也自报家门。
夏之旬反应过来她就是夏之秋口中的朋友,连忙说了声学姐好。
但一边的马友并未加入打招呼的行列,小碎步往裴声身边挪动,偷偷朝他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说:“还记得吗?那个渣男!”。
裴声稍微点了点头,也无声笑着回应说知道。
夏之旬从马友那里感觉到了不友善的态度,但是并未介意。
他还是担心,决定无视两位陌生人,来到病床前蹲下,温声询问裴声现在感觉如何,是否还需要做什么检查,开口的语气像在照顾小孩子,或者是在对什么失而复得的古董宝贝说话,惹得早到的两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夏之旬满脸担心的样子活像裴声的亲兄弟,而季微渺和马友都知道,裴声没有这种关心他的兄弟,只有一个催债鬼一样的混蛋弟弟。
季微渺的视线狐疑地转了一圈,猜测夏之旬多半目的不纯。
她对裴声的情感状况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对女子无意,秉持着不悔一桩婚的态度,季微渺给了马友一个“闪人”的眼神,两人一前一后从病房里出去。
“学姐,那个夏之旬是怎么回事?”马友紧张地问。
“我不知道。”季微渺耸肩,“但我看他跑得满头大汗的,肯定是对我们小裴有点意思,不然怎么这么着急。”
马友一脸嫌弃,嘴角往下撇:“可他是超级渣男,以前有很多女朋友的,明明就是个直男来的。”
季微渺透过玻璃窗看病房里的两个人,好像在一问一答地对话。
她觉得这画面看起来挺温馨的,也不好对工作伙伴兼朋友的弟弟做什么道德评价,轻声说:“这种事情我们管不了的,还是看小裴自己怎么想吧。”
病房里,等那两人出去后,夏之旬开始毫无顾忌地凑近裴声看来看去。
病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整个人薄薄一片,像马上就能被风刮走。
精神状态还算可以,但病号服的纽扣扣串一颗,就给他添了些不符合年纪的稚气,像刚上大一的懵懂新生。
夏之旬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因为裴声其实足足比他大两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裴声继续问刚刚想问的问题。
“校内论坛盖了好高一栋楼,说你掉海里去了,被送到三二七,我就赶紧过来了。”
“就不害怕是假消息吗?”
“我还巴不得是假的呢,有什么害怕的,是真消息才可怕好吗。”
裴声心里酸楚了一刻,说句谢谢。
“他们俩都走了,你可以跟我说实话的,是真的没事儿吗?”夏之旬怀疑裴声是因为不想师姐和同学为他担心,所以强撑着说没关系。
他的眼神过分担忧,对裴声而言有些沉重。
裴声只能一点点解释情况,说自己真的没关系,船不算太高,所以他没有摔伤,虽然是呛了水,但是心肺复苏加上抽吸之后也已经排干净了。
夏之旬将信将疑,又仔细看了半晌,果然在裴声露出来的左侧颈间瞧见一块乌青。
可以想象,他的肩背可能还有不少这种触目惊心的颜色。
夏之旬突然间有点丧气,因为裴声似乎永远不会对他吐露半句真心话。
裴声像片浓雾,远远能看见形状,追赶着走近后却始终触不到。
夏之旬小心翼翼地把裴声扣串了的第一颗纽扣系回去,有点受伤地问:“裴声,就算你看不上我,能不能至少也把我当朋友?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就别这么礼貌又疏远的,成吗?”他已经把裴声归于很熟悉的人之一。
但裴声完全没注意到夏之旬心里翻滚的情绪。
他此刻实在很困。
麻药过后清醒片刻,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夏之旬时,那股困意似乎卷土重来。
他本来就没睡好,混沌着上船,不然也不至于丧失理智到去扶机器摔进海里,现在盖着棉被打点滴更加昏昏欲睡,眼皮微阖,呓语似的说:“夏之旬,我困了。”
夏之旬更懊丧。
原来裴声连话也不愿意和他多说。
他一路过来已经心力交瘁,刚刚安定下来的心情又因为裴声两句话一点一点变坏。
他觉得自己变得很矫情,看着米色的瓷砖地面发呆。
这不是他的风格。
以前他最烦的就是那些女友总因为一点小事就不高兴,好像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可是没想到天道有轮回,他自己居然也有这一天。
这一刻,夏之旬开始觉得王风杰没准儿说的对,也许裴声对他而言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
像幕布后的皮影表演家,动动手指就能轻易牵动他的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