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国庆·麻烦
2015年国庆节当天上午10点，宜城市，望树乡，红庄村，白色水泥公路旁的红砖房子内。
余山正从三层货架上替顾客拿酱油，柜台上的手机响了。他瞄了一眼，是堂弟余洋打来的。
他没接。
“7块。”他把酱油递给顾客，接过她递来的十元钱，随意扔进抽屉里，接着拿出三块硬币放在柜台离她近的台面上。
女生低着头一个接着一个拿走了硬币，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跑，余山疑惑地看了几眼她逐渐变小的背影。
在铃声熄灭前一秒，余山接起了电话，“什么事？”
“哎呀，哥啊，我的亲哥哎，你终于接电话了。哥，小弟有事求你，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你一定要帮帮我。”
余洋语气十分焦急，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手机里钻出来当面跪下来求他似的。
余山极轻地扬了扬眉，语调是一贯的平淡，“到底什么事？借钱上限一千，多的没有。”
“不是借钱，我有钱。哥，是这样的。我们寝室里有一个和我关系挺好的室友来我们老家旅游了，哥，你帮我招待一下吧，行吗？”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余山一脚勾过身旁的高脚椅坐下。
旅游？他难以理解，居然会有人会想来他们这个交通不便、位置偏僻、没有任何景点特色的乡下农村旅游。
他这样问了，电话那头的余洋很懊悔，“都怪我这张破嘴，以前我们宿舍深夜谈话，我经常把咱奶奶讲的村里的鬼故事说出来吓唬他们，活跃一下气氛嘛。谁知道国庆节，我这个室友一声不吭突然就跑到咱们老家来，他刚刚打电话给我，我也很意外。哥，我室友虽然家里有钱，但是平时没有一点架子，人是真不错，他第一次找我帮忙，人现在又已经在咱老家了，我总不好对他不闻不问吧，对吧。”
余山直接抛出事实，“道理没错。可是我每天都要看店，国庆长假，我店里生意难得好点，我没时间。小萍回来了，你让她帮你吧。”
小萍是余洋的亲妹妹，刚上大一。
“哥，小萍那个花痴属性，你还不清楚嘛，别丢咱家的脸了吧。哥，我亲哥，如果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敢麻烦你，求你了，帮帮忙吧，帮帮忙。”
余洋说得可怜兮兮，余山觉得如果自己拒绝了，他可能会急得哭出来。余洋从小就爱哭，一般女生都比不过他的眼泪多。
呼之欲出的拒绝只好又被余山咽回了肚子里。
“国庆节你没回来，干嘛去了？”
“哥，你没看我朋友圈啊，我和我女朋友来黄山玩了。哥，你答应我啦。”
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余洋敏锐地察觉到他哥的话题转变和语气变化，这显然是同意他的请求了。
“哥，太谢谢了，我回头多买点黄山特产给你寄回去啊。”
“别说废话，你想让我怎么招待他，请他吃饭？”
说到这里，村里的一个老大爷牵着孙子来买东西，余山站起来，对他们点点头。
“哥，我等会让我室友加你微信，他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我让他直接和你说，你看着搭把手就行了，拜托了拜托了。”
“行吧，我忙了，挂了。”
国庆节七天小长假，在外打工、上学的老乡很多都会选择回到村里，无形中带动了余山小卖铺常年不温不火的生意。
每年两大节日——国庆节和春节，踏进余山小卖铺的顾客是平时的几倍。
这位老大爷姓葛，在村里出了名的“节俭”，他最出名的事情是将一双袜子穿了10年。
余山从小喜欢读书，家里也有条件给他买各种书，他小学时期人很调皮，私下里就给葛大爷取了个绰号“葛朗台”。
在乡下一众“大黑子”“二杆子”“大头”这样的土昵称中，别致又贴切的“葛朗台”经过余山的科普，很快就在上学的孩子们中间流行开来。
只有家长们满脸问号，不知其意，不懂他们的笑点。
这一次葛大爷在余山店里消费了121元，椰汁、橙汁、可乐、饼干、小面包、火腿肠……满满当当，全是他孙子喜欢吃的东西。
余山给他抹了一块钱的零头，葛大爷就很高兴，满脸沟壑里盛满了笑。
他从口袋里摸出他的简易钱包——白色塑料袋，在一叠小面额纸币中抽出四五张递给余山，笑着对余山说，“我们明天再来。”
付完帐，葛大爷将孙子拖在地上划拉的大瓶橙汁和柜台上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一起拎在手里，空出来的一只手牵住蹦蹦跳跳个不停的小男孩。
爷孙两走后，余山店里接连涌进五六拨顾客，其中有两个是他的小学同学。
曾经一块打闹搞破坏的童年伙伴，如今都各有出路，结婚生子。遭际不同，能毫不顾忌聊开的话题不多，一句“最近怎么样？”就是最安全无害的话头了。
“还行，老样子。”余山配合着他们寒暄几句，直到人全部走完了才拿起手机。
微信在半个小时前进来一条消息，一个名为“xlg"的陌生人请求加他为好友。
肯定是余洋的室友。余山同意了好友申请，并猜测这个微信名和他的一样都是名字缩写。
不出三秒，那边很快传来消息。
【xlg】：山哥，你好。能麻烦你抽空来接一下我们吗？
山哥？余洋的这个室友倒真是自来熟、不见外。
我们？看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余山隐隐预感到麻烦降临。
【ys】：出什么事了。
【xlg直接发来一段语音】：我这边两个女孩子在旅馆里受了惊吓，她们不想住旅馆了，能在你们村里找个住宿的地方吗，我们按旅馆标准付钱。
【ys】：你们在什么地方？
【xlg】分享位置失败，他直接发来一张照片，原来他们在“馨馨之家旅店”。
余山大致能猜到为何两个女生会受到惊吓了。
“馨馨之家旅店”和“李大姐小旅馆”是整条街道上唯二的两家旅店，而“馨馨之家旅店”除了正常的旅店住宿业务外，还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暗地服务。本地人再清楚不过，只有不知情且运气差的外地人才会落在那里歇脚。
受人之托，再怕麻烦也得忠人之事。
余山锁了门，开着他的三轮小货车去接人。
【ys】：等着，我十分钟左右到。
国庆节，路上车多，乡下路窄，光避让车辆，就得费不少时间。余山多花了5分钟才抵达目的地。
从坡上直道开车下来的时候，余山远远就看见了“馨馨之家旅店”门口的四个人。
三个靠在墙上，一个蹲在地上。人来人往、说说笑笑的街道上，他们格格不入，像是结伴离家出走的年轻男女。
有不少好奇的路人停在路边看他们，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余山停好车，从驾驶座上下来，说不出任何原因，第一眼莫名就觉得靠在墙上的男生是“xlg”。
——老旧的旅馆门外，两个高挑漂亮的女孩一个哭丧着脸靠在他肩头，一个低头看脚，站在离他两个拳头的距离处，看不清脸上表情。男生眯起眼睛抽烟，青白烟雾中，看起来有些颓废，又有些惬意。
他首先注意到余山，手中燃着的烟停在嘴边三四秒才放回嘴中，高昂着头对余山点了点下巴示意。吐出细长袅娜的白色烟雾时，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好像是身边的女生对他说了什么。
余山觉得这个男生还挺有派头的，他面无表情地回敬了一个下巴。
在这个男生对面不远处坐着个拎包小弟，板寸头，蔫头耷脑的。一看到走近的余山，他立马站起来，脸上焕发出活力来，“你好，请问你是山哥吗？”
听声音，原来这个板寸头男生才是和他聊过天的“xlg”。
猜测失误。
余山点头，声音很淡，“你们先跟我走吧。”
板寸头向那三人招手，拎着两个行李包，一边走一边笑嘻嘻说，“山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叫高诚，后面是我老大徐陆光，两美女一个是我光哥表妹何淼，一个是他三个月后的女朋友赵嘉园。”
果然，余山想，他的直觉没错，能用名字缩写作微信名的不会是高诚这样自来熟的乐天派。
“三个月后的女朋友”？倒是很别致的形容，多半有故事。余山暗忖。
“高诚，你又找打是不是。”
高诚五官乱动，对着余山搞怪，用只有他们两能听到的声音说，“山哥，我们老大就是看着凶。”
余山往后瞥了一眼高诚口中的老大——“xlg”本尊，徐陆光对着高诚甩完“狠”话刚好转移视线，两人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相交在同一条轨道上，不免都有些意外。
余山率先收回目光，想起余洋说他室友没架子好相处，怎么看都不像是徐陆光。多半是高诚用徐陆光的手机加了他微信。
至于原因，余山并不在乎。
他走到后车厢打开车厢后挡板。
这是他平时拉货送货的三轮小货车，露天无蓬车厢的底板上划痕污渍斑驳，车厢内放置了3个木质小矮脚板凳。余山听微信中高诚的语音，以为只来了他和两个女生，现在多出的一个人要不在车厢上站着，要不就得和他挤驾驶座。
两个女生估计从来没坐过甚至都没见过这么脏破简陋的小货车，皱鼻抿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两人相互对了一个眼色，然后齐齐看向徐陆光。
徐陆光扔掉烟头踩扁，像是没注意到两个女生对他使的眼色，他径直走到小货车车尾，拍了拍车身，带出一阵清脆的铝合金材质的特有声响。
他看向余山，神色懒散，言语中隐隐有一股傲气，“山哥是吧，你这车我能开吗？”
余山：“……不好意思，不能。”
徐陆光轻轻点头，没再多说。他几步走到车头往里看了一眼，朝身后说，“行了，你们三坐后面，我坐前面，别唧唧歪歪了，赶紧走吧。”
最后两句话明显是说给两个女生听的。
“哎呀，美女们，这也是另一种新奇体验嘛，快上来，快上来。”
高诚把行李包扔到车上，率先跨上车，站在车厢上伸手，准备拉两个女生上车。
齐耳短发女生跺了跺脚，嘴巴翘着，啪地打开高诚的手，高诚笑得露出虎牙，再次伸手，“再打我，你就自己爬上来吧。”
短发气鼓鼓地把手递给高诚，长发女生顺从地跟在后面上了车。他们三个坐在小凳子上，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一下子就将褐色的土壤衬托得更暗更土。这么一瞬间，余山觉得他的车好像更破了。
他站在车旁嘱咐，“路上可能有点颠，你们相互扶着点。”
关好后挡板，余山走到驾驶位坐上，徐陆光跟着坐上副位。左右挪动了两下，调整坐姿。
小型货车驾驶座空间本来就不大，这个副位坐一个90斤的女生稍稍有余，余山目测徐陆光起码有183以上，体型也并不消瘦，余山自己有178，行驶过程中，两个人难免手臂挨着手臂，大腿挨着大腿。
余山不喜欢和人接触，更别说他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极力忍着不自在，在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马达声和微微刺鼻的汽油味中，余山把四人带回了自己家。
返程途中，车辆少了很多，一路通畅，十分钟不到就到了家。
余山打开后挡板，高诚精神奕奕，噌地跳下来，哥两好地拍了拍余山的肩膀，“我怀疑我坐了一次迪斯科大转盘，山哥，你们这边的路刺激啊。”
吐槽完，他开始左顾右盼，“哇，这就是现实中的农村啊，挺好，挺好。”
相比之下，两个女生就惨多了，发型乱了，面色惨白，被徐陆光半抱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哥，我想回家了。”短发女生哭唧唧地说。
既然喊哥，她自然就是徐陆光的表妹何淼了。
“说了不让你们来，偏要来。行了，歇一晚，明天你们就回去吧。”徐陆光脸色算不上高兴，但对她说话，语气还算亲和。
另一个女生赵嘉园从徐陆光怀里退出来的时候，脸上奇迹般涌上了红色，显得面色红润多了。一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红色又褪去了大半。
余山打开家门，邀请他们进屋，“进来坐，我等会炒几个菜，吃完饭我再帮你们问问住宿的事情。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