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沐鹤道:“……子期,你今次病情好转可真是件大喜事,往后经常出门走走,说不定能痊愈呢。”
闵湛点头,“借敬桐吉言。”
闵湛与沐鹤快到舍馆了,沐鹤终是没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题扯了出来。
沐鹤是个喜好品评赏鉴帝都好戏的人。因着近日这出戏与闵湛息息相关,他既是担忧又十分好奇。
“子期,那个明乐郡主……与你……之间是何缘故?”这么问着,沐鹤的头脑中不由浮现出,那位趾高气扬的明乐郡主。
明乐郡主是宜王唯一的女儿,素来娇生惯养,虽然容貌娇美,出身高贵,可行为一向骄纵傲慢,经常捏腔拿调,斜眼睨人。小门小户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却依然有大把的少年郎期望成为她的郡马。
如今这明乐郡主行为越发疯魔了,简直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
据说她为了得偿所愿,不惜绝食上吊,花样百出地步步紧逼,却还是没能扭转乾坤。宜王以为她终于安分下来,没想到竟在下聘当日,又闹了那么一出。
心不在焉闲看春景的闵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沐鹤同他说了句什么。他转过视线,水润墨瞳看向沐鹤,带着疑问。
沐鹤自觉问了不该问的,可他抑制不住好奇,还是不死心地又道:“其实你也不必全说,就是……”
“什么?”闵湛低沉清润的声音仿佛清冽溪水,顺流而下,带着迷惑不解的意味。
“就是明乐郡主……”
“不清楚。”
“……?那她为何那般……”
闵湛迅速整理了下头脑中交错复杂的记忆,从中挑拣出了屈指可数的几个记忆画面,道:“曾经见过四次,两次匆忙路过时,两次赴宴结束各回各家时,都只对视了片刻不到,没有只言片语。”
“那私下……”
“没见过。”
看着闵湛坦然的神色,沐鹤不禁纳闷儿:“那明乐郡主这么折腾,莫不是疯癫了?”
闵湛对此全无兴致,随口淡然道:“宜王的确该给他这闺女找个大夫瞧瞧。”
沐鹤诧异地看着他,忍不住道:“子期,我觉着……你与以往有些不大一样了。”
闵湛不着痕迹的眉目微动,问:“哪里不一样?”
“就是……”沐鹤认真深思了会儿,道:“比以往更精神了,更锋利了。”还隐隐透着些凌厉肆意……
听他这么说,闵湛顿了下,语气认真地问:“我应该更柔弱?”
“呃……也不是……其实现下这样就挺好,说明你是真的身体康健起来了。”
沐鹤觉着他以往没精打采,都是时常缠绵病榻的缘故,如今要大好了,整个人看着都焕然一新,不禁为他心生喜悦,真心希望他能越来越好。
“对了,伯父他知道了那事怎的还让你出来?”
闵湛见沐鹤转了话题,顺着的话答道:“本是不准我出来的,还怒气冲冲地叫我负责。”
“那你是怎么……”
“我与他清晰梳理了下我所知道的来龙去脉,告诉他,我不会对子虚乌有的事负责。他更加恼羞成怒。”
“……?那伯父他是要……”
“他要上折子弹劾宜王纵女污蔑,肆意毁人声名。”
“若是伯父这折子能奏效就好……”
“不能。”
“……”
“就算宜王手中无权柄,可毕竟是皇亲贵胄,顶多表面上敲打下,不会重罚,也就不会长记性。”
闵湛这么一说,沐鹤心生共鸣。
皇亲贵胄之事大多如此,前阵子荣国夫人府上的家仆草菅人命,事后却敷衍了事,水花都没掀起几串。因着这位荣国夫人是深得圣宠的当朝皇后的亲妹,众人别说惹不起,躲得起都算运气好。
“昨日宜王特意派了人来。”闵湛瞧着越来越近的舍馆,淡然道。
沐鹤心中诧异:“特意?宜王打算作甚?”
闵湛似笑非笑道:“叫我莫要蛊惑他们家郡主,宜王绝不会要一个身患恶疾的病秧子做女婿,讽刺我不安心等死,竟然痴心妄想。”
沐鹤忿忿不平道:“宜王竟这般目中无人不要脸面,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以为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想娶他女儿?真不知他究竟哪儿来的自信。”
“我也不大明白,他为何坚持认为,我想娶个傲慢又疯癫的劣质花瓶做妻子。”
“嗯……还真是当个花瓶都当得劣质。”沐鹤忽然回想起有次宴会上的事,津津有味道:“明乐郡主素来声称自己对各式胭脂水粉金石珠玉都了如指掌,可却在宴上公然将产地和名称都弄混了,且错了数次。周围的人没拆穿她,看笑话般言语揶揄地迎合她,偏她自己没察觉,还信誓旦旦地大放厥词。”
“看来这花瓶不只劣质。”闵湛缓缓一笑,道:“还没有自知之明。”真可悲。
“话说回来,虽然宜王府上没一个在士林有出息的人才,可家境确实很富裕。兴许正是这点,叫宜王自视甚高。”
闵湛顿了下,笑道:“这么说,宜王是将我看作了个贪图富贵的短命鬼。”
两人闲聊间,到了舍馆前。
此时时辰尚早,游人们大都在外踏青观景,少有人来此宴饮投宿,门口人流比较稀少。
“前阵子一直事儿多,这还是头次来看这新翻修的舍馆呢。趁着现在人少,咱们进去选个景色好的雅间歇个脚。”
沐鹤的话音刚落,就有舍馆的仆人殷勤上前为两人引路,按照沐鹤的要求,将他们引入了二楼一间装饰讲究的雅间。屋中窗扇敞开,窗外秀丽别致的景色中升腾起的馨香草气,徐徐散入屋室。
沐鹤点了下头,吩咐那仆人上些茶点,随后与闵湛一同坐到了桌前。
“子期,近日我这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沐鹤红润的面色霎时染上一丝忧愁,“眼见着就要放榜了,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子期你定是无需担心,我就是……”
“沐公子,有人找您。”一个仆人忽然叩门扬声道。
沐鹤闻声起身去开门,询问是何人找他,仆人说是他的故人。
沐鹤不能确定这个找他的人是谁,打算前去看看究竟,刚抬脚,想起屋中的闵湛。他停下动作转回身,想征询下他的意思。
“敬桐前去看看便是,我就不去了,在这儿等你。”
闵湛冲着沐鹤温和一笑,目送他如释重负地快步出去了。
闵湛起身绕过屏风,躺靠到榻上闭目歇息。
这副身体常年生病,远不如他原本的康健,今日才走了没多久,竟然就觉得有些乏了。
眼前再次浮现出许多记忆的画面,有些属于他,有些属于闵湛。两种记忆时而交错叠合,叫他不由神思恍惚。
被戾风门的死士围攻的场景恍如昨日,一睁眼,他就莫名其妙成了闵府的大公子闵湛,真的闵湛已然重病身亡,只留下了许多鲜活的记忆,证明他确实曾存在过。
他重生在闵湛的身上后,竟然叫这副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却没能痊愈。
这着实是件令他匪夷所思的事,同时也是件令他喜忧参半的事,他花了好久才终于接受现实。
他从一个健朗的人变成一个病秧子……
他荣耀肆意的人生猝然落幕,曾经的骄傲与遗憾都就此远去……
他意外延续着另一个惊才绝之人的生命,不容他选择,也无法拒绝……
无论如何,既然他重生了,还是得继续活着,作为“闵湛”活着。
他试过重新练回武艺,却发现收效甚微,顶多只能算是强身健体。
这副身体兴许是病得太久了,强度稍大便承受不住,这令他十分郁闷。
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打开,一人快速窜了进来,啪地关上了门。
“……?”
听脚步声,这人绝对不是沐鹤。
闵湛猝然睁眼,肃杀之气瞬间四散。他霍然起身,却立时头晕目眩,险些栽倒在地。缓了片刻终于清明过来,一抬头,正好看清绕过屏风的来人。
来人一身珠光宝气,以往妆容精致的脸,此时被鼻涕泪痕浸染得一片狼藉,活像一只诈尸的女鬼。女鬼委屈又急切地看着他道:“闵公子,我好不容易才从王府出来,咱们得赶紧做点儿什么。”
来人是那位据说被关进柴房的明乐郡主。
明乐郡主一个箭步,饿狼扑食般冲向闵湛要将他扑倒在榻上。
闵湛迅速闪身躲开,叫她扑了个空,却不慎被抓住了衣角。
闵湛:“……!”
曾经的他身若惊鸿,现在的他总是这般动作迟缓,他用力想把衣角抽出来,却连带着把明乐郡主整个人都拽了过来。
闵湛:“……”
明乐郡主:“闵公子,咱们今日就将生米煮成熟饭吧,只有这样我父王才不得不同意让你做我的郡马……”
她高傲的声音中透着焦急和幽怨。
闵湛面无表情,豪不怜香惜玉地掰开她的手迅速抽出衣角,冷冷地推开她道:“郡主想要发疯请继续,恕不奉陪。”
明乐郡主见他要走,赶忙过去堵住他的去路,不依不饶道:“我就要叫你做我的郡马,其他人都得排在你后面。”她目光热切又有些癫狂,“你放心跟着我,我定会对你好的!”
闵湛:“……?”
看着闵湛惊讶又不耐的神色,明乐郡主急忙掏出了一张绣帕,满脸陶醉地递到他面前,道:“这是你为我作的诗,我甚是喜欢,时常拿出来诵读……”
闵湛眉头微皱,低头仔细看了眼那绣帕上的诗句,竟然还真是闵湛的诗,可却不是为明乐郡主所作。
确切地说,这首诗是闵湛为赞春景盎然,不禁有感而发,遂书成诗。
这诗和明乐郡主没半文钱的关系。
闵湛:“郡主误会了,这诗不是写给你的,是写给春景的。”
明乐郡主:“怎么可能?‘春景’是哪个狐狸精?”
闵湛:“……”
眼见着明乐郡主的面目越发狰狞起来,闵湛无语地随手一指窗外,“春景。”
反应过来的明乐郡主开心地笑了起来,整张脸看起来更悚然了,“你定然是不好意承认,其实这就是写给我的。”
闵湛:“真不是。”
“这上面有‘明乐’两个字,怎么不是?”明乐郡主涂着蔻丹的尖指甲一下子戳在绣帕上的两个字上,愤然质问。
闵湛:“难不成这世上的诗作,但凡是有这两个字的,都是写给你的?”真是太自以为是。
他绕过明乐郡主就要离开,却被对方大力撞到了窗边,手腕被她掐得生疼,尖长艳丽的指甲都要嵌进肉里了。
女鬼明乐郡主恼羞成怒地尖声道:“我不管,这就是你写给我的,你不承认也没用。你不知道我为了让你作我的郡马花了多大的力气,你必须……啊……”
闵湛不等她说完,用力一甩,直径将她顺窗甩了出去,扑通一声砸进了外面的水池里,溅起大片水花,弄得满地水渍。
雅间中的闵湛摆脱了束缚抬步往外走,刚推门而出,就见不远处的一扇门也开了,几个人涌了出来,见闵湛独自出来,气势汹汹地快步跟上去,看架势要一起把他活捉。
料想这些应是明乐郡主带来的人,闵湛见势不妙,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副身体显然不是这几人的对手,若是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他得寻其他路径赶紧离开这儿。
身后的几人紧追不舍,闵湛加快脚步转过拐角,闪身躲进了一间安静无人的屋室。
闵湛马上屏住呼吸,警惕地站在门边等着那几人从屋外经过,才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走得太快,这时候忽觉气息不稳,气喘吁吁。闵湛打算在屋中歇会儿再走,一转身,撞上一双温婉明澈的美目,潋滟沉静,正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端丽而坐的罗瑾唇角微弯,起身谦和揖礼,仪态端方,气度卓然。轻烟漫雾般的月白裙衫随之漾动轻摆,周身若皓月当空般散着清辉泽华。
她道:“闵公子,冒然闯入女子屋室,可并非君子所为。”
柔和清泠的声音宛如袅袅薰烟,缠绵无形,悠然飘散。
明明是温婉有礼的言辞,却叫闵湛察觉到了其中裹夹着的尖锐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