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之坠（一）

    公元2940年，人类世界早已地覆天翻。　　地图上，边界消亡，新的纪元开启。　　然而，这个时代却远远称不上全新——更迭，是渐近的，一直都是，总有过去的阴云在人类的天空笼罩……　　那年·街区（一）　　黄昏的阳光照进教室，这是这天的最后一节课。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张人辉！还没下课你就看窗外了！”

    摘下头环的老师用力捶打着讲桌，桌上的机器零件滚落地面，老师低头看了看更加恼火，“给我总结一下今天课程的主要内容！”

    张人辉的视线从远方收回，他盯着老师的头环。　　头环边缘已经生锈发红，只有存储器卡口被包养得锃亮——那是头环最重要的部分，教学内容读取全靠卡口。　　其余部分，摩擦划痕遍布，笨重得仿佛一个矿井工人的头盔。　　每一次看到老师们戴上头环，张人辉都会走神。　　一开始，他纳闷儿，为什么所有老师用的教学用具都这么破旧笨重，跟广告上播放的最新款教学用具差距那么大……　　直到那天，其中一个负责教资源采集的女老师，因为课堂纪律差，才愤怒地说出了原委……　　“为什么我的头环这么难看？因为，你们脚下的大地，是人类世界中最穷、最没有价值的地方！你们！也是对人类发展最没用、最无足轻重的存在！你们生在这里，就要为人类联盟的繁荣做出努力！就必须努力采矿！”

    “我教你们的课程叫什么？资源采集？这门课程在以前有个别称！你们听过嘛！叫捡破烂！叫捡垃圾！”

    年轻的老师一边大喊，一边挥动着手里的铁棍，她没有摘下头环，那个如同头盔一样笨重的头环，就在她头上摇摇欲坠，晃动，仿佛她纤细的脖颈无法再支撑下去。　　张人辉知道，老师之所以发怒，不只是因为学生，还有巨大的生存压力——街区的人们必须在规定时间收集足够多的矿物或资源，连教师都不例外……　　发泄过后，那位年轻的老师很快平复了情绪，继续按照头环的提示，教授学生们如何在附近采集矿产和资源。　　海洋冲刷到岸边的贝壳、海浪冲上岸的木头、布匹、沙土里的金属……所有采集手册中的东西，都是学生们的目标。　　那节课后，年幼的孩子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出生在此，世界的繁华注定与他们无缘，远方的科技成果在屏幕上显现，近处，他们在海滩、矿山和垃圾堆中翻找着明天要上交的作业，或者说，是整个家庭得以安宁的本钱。　　“张人辉！你发什么呆？”

    老师的声音把张人辉的思绪拽了回来，“你们这些孩子的爸妈，为了产出多点，维系你们的生活，都远走他乡挖矿拾荒了！你们还不用心一点！”

    “……附近地理环境、矿物构成、大回收站的位置、放射性矿物采集注意事项……还有……”张人辉看着教室墙壁上的裂缝，努力思考着，想挤出一点内容。　　“还有大回收站安全指南，和几年前那场太阳风暴！”

    老师露出无奈的笑容，眼睛看向窗外的高塔，“联盟联盟，人类都联盟了，街区之间还在互相掠夺生存资源，大概我们已经被排除在人类之外了……还有，那场太阳风暴对矿物和通讯影响很大！管理好你们的通讯设备！我不想再有人失踪了！”

    “明白！”

    张人辉目送老师离开了教室。　　……　　一天的课程结束，然而，学业任务并未结束——学生们需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实践课堂内容，直到天黑。　　张人辉掏出导航器，用袖口擦了擦满是划痕的屏幕。　　按键的位置早已被磨损得没了字迹，他却能够熟练地记得每个按键的功能。　　“旧的耐用！就用这个吧！”

    他脑中回想起父亲的声音——父亲当时的嘴在笑，眼神却很僵硬。　　“今天你准备去哪！”

    身后，同窗墨菲斯拍了一下张人辉的肩膀。　　“大回收站吧，听说那里有很多工业成品，废弃的。”

    张人辉回答。　　“哦哦，对的！听说高年级的有走运的，捡了一个便携净水器！”

    墨菲斯厚厚的嘴唇激动地颤抖，嘴唇上还有未愈合的伤口，“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那么好的东西，扔到大回收站！”

    “因为，大回收站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大垃圾场。”

    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声音，十分不屑。　　张人辉和墨菲斯回头，看到了一个有些胖的同学。　　张人辉回想起了他的名字——刘玉杭，他是班上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同学。　　“另一个世界？”

    墨菲斯的嘴唇不再颤抖，“玉杭，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比我们所在的街区，更富有、更发达的地方，那里的人过得更快乐，采矿老师之前不是说过嘛，你怎么都没点概念的……人类虽然结成了联盟，但我真没觉得那个世界的人们把我们当做盟友，哈哈哈，每次听到联盟这个词我就忍不住想笑……”刘玉杭说着，笑了起来。　　张人辉看向远方的高塔，快下课时，他就看着那里。　　那座高塔上，灯火璀璨，被飞行器环绕，但是与眼前这条街区的距离还是太远了。　　“你说的是那里吧，刘玉杭……”张人辉指向高塔。　　“别废话了，抓紧采矿吧，我今天也去大回收站。”

    刘玉杭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导航器。　　“我去不了那么远，我就在附近，一会儿得回家给弟弟做饭，你们去吧……”墨菲斯掂了掂身后的采集背包，跟两人道别。　　……　　去往大回收站的学生并不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们的街区不是整个世界？”

    刘玉杭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表情，他的问话也毫无波澜。　　“老师的那节课。”

    张人辉平静地回答。　　“你开窍是真的晚。”

    “嗯，我以前一直觉得，整个地球就是几条街区这么大，上面住着所有人。”

    张人辉笑着说。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一个小山坡。　　翻越山坡，另一边是一个巨大的坑，坡度很平，坑里是各式各样的杂物。　　坑的上方，几个巨大的管道从云层中垂下，不时倾倒下垃圾。　　管道的侧面，是风速的提示牌。　　“别站在管道正下方，下风向也别去，不然会被砸死。”

    刘玉杭拍拍张人辉，坐在土坡上，慢慢滑了下去。　　他们并不孤独，大量的拾荒者在大回收站里工作，每人一个背包，穿着几乎一样颜色灰白的工作服，只有头发和肤色的不同，让所有拾荒者有所区别。　　“刘玉杭！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刘玉杭回头，看到了张人辉在手舞足蹈，手中举着一个盒子一样的东西。　　凑近了一看，竟然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相机。　　“便携式的啊！老师讲过的，相机王牌制造商——‘伊卡洛斯’出产的！还有加固外壳防摔！”

    张人辉快要跳起来，“没想到回收站的外围也能捡到宝……”　　刘玉杭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扫视了周围一下，只有两三个瘦弱的拾荒者看向这里。　　“你想被抢吗，看看那边的金发壮汉……”刘玉杭压低声音。　　的确，在大回收站的一些区域，捡到重要工业品的概率比较高，各街区自成体系，掠夺不时发生，而人类联盟的秩序维护者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边角地带。　　张人辉这才安静下来：“没事，我们拾取区域靠边，都是些老弱病残在捡东西……”　　两人为了防止物品被掠夺，还是决定早点离开这里。　　“快点赶路……”刘玉杭催促着张人辉。　　“别急，让我先试试看操作……”张人辉边走边说着，拿起了相机，“我先给这只小耗子拍一拍！”

    破败的道路边，垃圾桶下窜出的一只耗子，成了张人辉的第一个拍摄对象。　　咔嚓。　　一道红色的闪光亮起。　　“这闪光灯怎么是红色的……”刘玉杭回头。　　“不知道，清晰度倒是不错，这耗子还挺有镜头感……”张人辉嘀咕着看相机，“唉？怎么回事，图像变淡了……”　　“吱吱吱……”老鼠的叫声响起。　　刘玉杭循声看去……　　“啥！”

    “啥！”

    刘玉杭和张人辉同时惊叫——张人辉是因为图像迅速淡化，相机预览屏幕变成一片乳白色。　　而刘玉杭，则直接坐在了地上。　　因为，他面前的那只老鼠，瘫在原地，从眼睛、耳朵里长出白色的晶体，迅速包裹住了老鼠的全身。　　整个老鼠变成了一个石膏球一样的东西！　　张人辉放下相机，与刘玉杭面面相觑。　　他疯了一样拿起相机，左顾右盼找到一株野花，按下快门，又是一闪而过的红色闪光。　　他的视线在预览图像和野花之间切换。　　随着图像逐渐变白，野花的表面迅速被白色晶体覆盖、包裹！　　等到图像变成全白，野花已经完全成了一株白色、半透明的雕塑！　　张人辉和刘玉杭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商量好，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并由张人辉保管这台“夺命相机”。　　……　　第二天，墨菲斯问：“你们捡到什么了吗？大回收站好东西多吗？”

    “没啥，矿物比平时多一些。”

    张人辉回答完，注意到墨菲斯的脸上有几道血痕。　　“你的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