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爱情
窗外落着细雨,细到即使不打伞,也不会淋湿头发和衣衫。他透过窗户凝望着雨中的广场。这座城市他不认得,倒是窗玻璃上映出的这个人面熟得很。
她坐在他身后的藤椅上,穿一件雪白衬衣,配深蓝色修身牛仔裤,裤脚贴踝如水。
“我记得你说过,‘我们的共同记忆里没有雨天’。今天倒下雨了。”窗玻璃上,她模糊的红唇微启,双眼投来不合时宜的坚毅的光。
“我记得是你还是谁,跟我说过‘脸上的肉最难减了’?”他回身问。
“不是我。”她答得斩钉截铁。
“啊……也合理,刚认识那会儿,你完全是一张花季少女的脸。”
“谢谢。我现在也是少女脸,没肉要减。”
“我信。”
“刚认识那会儿,我真的以为你是在朝我招手。”
“我还是那句话——当时我举手,是为了挡太阳。那天上午的记忆,总是太刺眼。”
“那是一场误会。”
“你也朝我招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认错人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提醒我认错人了?”
“提醒的话,你多没面子,地铁口那么多男男女女。反正你要见的男人也迟到了。”
“可是你要见的女人没有迟到,她就在我身后,马上乘电梯出地面了。”
“管毬,父母之命。”
“她的母亲和你爸妈还是不来往?”
“周婶儿都抱上外孙女了,早不恨了。”
她沉默。他向她走去四步,一股令人动心的异香飘入他的鼻腔,他闭上双眼,长呼一口气,再次缓缓吸入那香味,细品它的真实性。
“你在做什么?”她问。
“我想起有一年初夏,池垣路那家桑葚树下的小摊,摊上苹果酱的清甜气味。青春真美好,每天自由自在,睁眼就有无限的可能。”
“青春也很公平,错过了就错过了。”
“你这些话我都没法接。”
“你还在用‘莱茵之恋’吗?”
“早不用了,那上面全是乱七八糟的人。”
“那种app不要相信,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忠告。”
“我每天两点一线,真要找对象的话,不用那种app还能怎么办?不像你,大学老师,身后那么多人抢着追。”
“你要找什么样的对象?”
“呵呵。”
“‘呵呵’是什么意思?”
“‘呵呵’是‘我不找对象’的意思,否则为什么卸载‘莱茵之恋’?”
“那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那样,”他掏出自己的mp3显摆了一下,“想熬时间,还是会钻进音乐里去想象。偶尔醒过来,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你没什么变化啊。”
“有。前天泡澡的时候还发现呢,左腕上多了一颗痣。当然也可能一直有这颗痣,但我就是觉得它是突然长出来的。喏——”
“……你一直有这颗痣,不是新长的。”
“等雨停了,我们出去走走。你看右边那条鹅卵石的上坡路,多诱人。”
“你不穿带图案的t恤了?”
“现在只穿纯色的了。以前还天天考虑你的那堆建议,分手以后有一次逛商场,突然就自言自语,‘去他大爷的,素点儿吧。’就买了两件纯色短袖,一件藏青,一件黑。你不知道从那刻起我有多自在。”
“我记得当时是你找我要的穿衣服建议。”
“我记得,但是谁能想到你那么实诚,能说不能说的,一股脑都说了。这是平时攒了多大的意见。”
“我没有时间了,你还有什么要做的?”
“没有了。出太阳了,我送你走。”
他向门口走去,路过她的位置时,细瞥一眼,只见此刻的她,上眼睑遮去了小半眼眸,使眼珠成了一个明澈的上凸月,看去颇有几分魅惑。两人来到广场,朝那条上坡路走,早有一束阳光泻云而下,照得那湿鹅卵路繁星点点。
“这人似乎不是我认得的,模样变化好大……”他回味着那一瞥,嘴上却另问:“这城市有没有高楼、高塔?放眼望去,天是天,地是地,太辽远了,就像房子没有个顶。”
“你就是在牢笼里关太久了,城市本该如此,不是吗?”
“生活也本该如此,有无穷的时间,不着急赶路,不是吗?”
“上班挣钱,天经地义。”
“吞金混闲,天诛地灭。”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是‘混闲’?”
“我第一家公司,盛戴集团就有,你猜那哥们什么岗位?”
“不知道。”
“他名义上是产品经理,实际上什么正经事也不做,专给董事长接盘情妇,牛郎都不如。狐朋狗友喝酒时,他还叹一口气,甩着脸给自己鼓劲,‘为了蒙博士,不亏!’每天穿得人五人六,上班比谁都早到,下班也硬要最后一拨走,这种垃圾不算混闲?”
“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那年的一个故人。对我很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尤其是在你们新畿,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只是一提而已。”
说话间,两个人已走到鹅卵石上坡路的顶端,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城景。路两边有许多家美食铺子、搭棚小摊,两人来到路北一家奶茶店的窗口,各点了一杯杨枝甘露。
她吸一口甜饮,说:“我没有想到,爬过这个坡,是这样美的一片风景。”
他正看着奶茶店隔壁的麻辣拌店的招牌出神,没听进她的话,大致一猜,回应:“最开始我对你,眼中也像是只有这个坡,只有你,望其项背的意思。可是有一天,慢慢到了坡顶,我看到你身后的陌生世界,实在太大了,大到我没有勇气再去探索。”
“你什么意思?最开始要爬坡的不是你吗?”
“是我,可是爬上来了,望清将来半辈子的路了,我不愿意走,想回到广场,不可以吗?”
“就是没有担当,没有责任感。”
“什么没担当,我只是恐惧。”
“我不想再和你说这些了。云都散了,这里晒得难受。”
“要是从小认识,就好了。二十八年,知根知底,哪有这么多矛盾。”
“什么?”
“你的切指刀法练得怎么样了?”
“我一直有在学做菜。”
“这样好,将来婆家会喜欢。你那边文化,说是男人下厨,实际上家里活你该帮的也帮着些,大家心里都高兴。”
“我知道。”
“翻旧账的本领也收一收。你看这么长的一段路,少不了磕磕绊绊,我瞧着那面还有一条宽河,也磨性子。如果老提过去路上的那些绊脚石,人家越走越腿软,也不敢跟你长远下去。”
“嗯。你说这么多,是要告别了?”
“无所谓告别,广场就在原地。”
“你要往回走?”
“不往回走。就站在坡顶这儿,目送你走下去。”
“……那就在这告别。我走了。”
“祝你幸福,好吗?”
她听了,微一点头,将杨枝甘露的吸管凑近下唇,却无力吮吸,转过身,朝前路走下去。这时,有个女孩和她擦肩而过,两人招手,女孩说:“宝宝,好久不见呀。”她笑着说:“好久不见。”
他见不得她的笑容,转身下坡,快步向广场中心走去。谁知那个女孩迅速赶来,将一张明信片递到他手里,又转身跑了。这明信片正面是一条梧桐大道的秋景,反面写着一小段话:“今天阴雨,阳光只在傍晚时穿过云层,那瞬息即逝的万丈晖焰,便如同我今生对你的爱。”他认出这笔迹不是她的,就带着些微悸动,猜想那个新出现的女孩是谁。他久久地停在原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迈出一步……
陈晵牧平和地醒来,脑中记得整个的梦。他捞来手机一看,早上七点十九分,就又躺了不到一分钟,等七点二十的闹钟铃响,才下床洗漱。洗漱时,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誓要前去寻找梦里的那座没有高楼、高塔的城市,寻找那个广场,那个名叫“宝宝”的女人。
可是八点整出门上班时,他的记忆只剩下女人的模糊相貌,以及他们之间零星的几句对话。
八点二十分,随着人潮挤上地铁时,他几乎忘却了那一场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做什么。路上,他再次凝望着车厢门口上沿那层层叠叠、撑得没有血色的人手,只是恍然。好不容易,他脑中挤出一条念想:这趟列车并不会开往别处,只会将乘客们送往南向十六公里处的馅儿齐站,而后北还,至云塔岗站,除非南北增延或全线改道,否则日复一日,永不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