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正轨
两年前七月的一天,陈家附近的地铁站一下冒出许多上班族。那以后,这座地铁站的人越来越多,早高峰进站乘车也越来越不顺畅……面对着从北向列车里冲出、齐排汇入等候南向列车的人海的乘客们,陈晵牧在错愕中翻寻着早些年冷清的记忆。
这是他入职过慕教育公司的第二天早上。他敢打赌,昨天的早高峰,这座地铁站还没有这样密密麻麻、塞满视线的人。许多南来的或本站的乘客,眼见这一站也不容易挤,便当机立断,趁北向列车关门前蹿了进去,往北再坐一站,总能抢进南去的地铁。
陈晵牧不愿妥协,卸下背上的书包,改单手拎,挤到车头位置等候,候了两趟列车,倒也挤了上去。南行仅一站,门开时,只听一声巨响,原先车厢里满满当当的人们瞬时被挤成薄薄一排,车门上沿就撑满了层层人手。陈晵牧一路上就看着这些手,脑中空白一片。
终于挨到了南边的终点——馅儿齐站。列车门开前,车厢里已有一股反推的力量汇向车门,似是表达一路被挤的不满。这力量大过了头,以至于门开后三秒内,人们又被门口回弹的暗劲阻住,所有人像是融合成一个胶状物,在车厢里抻扭,可是谁也挣不脱。好不容易力道捋顺,人们这才开始大量地离开车厢,呼吸新鲜空气。
这其中,有两个男人率先弹出,扭打在地,挡了许多人去路。两人中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高喊一句:“你他妈有完没完!”便要起身去赶路。
另一个瘦削男人哪肯放他走?把他扯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几个稍为温良的乘客,有意等他们打完再通过,而更多的人早就夺路离开,不再回头。眼见周围人越来越少,中年男人情急再喊:“男人不应该互相为难!”
这句倒有魔力,瘦削男人听了,收手坐起,也喊:“有道理!”于是,两人虽不至握手言欢,但也俱怀感动,拍拍灰,各自赶路去了。
陈晵牧见两人离开,便也小跑着去换乘地铁。到达公司后,一算时间,全程一小时十分钟,这是他完全可以接受的,看来地铁人多并不影响自己的通勤时长,身体肯挤、心态稳住就行。
上午稍闲时,他把从家带来的几袋开心果分给了视频组的同事们。开心果是妈妈离开新畿之前买的,也许她知道儿子不爱吃,一定会把它们送给新同事。妈妈预想的效果达到了,同事们都对开心果赞不绝口。王佳瑶笑着问:“晵牧,你们家是开超市的吗?”陈晵牧笑笑,回工位忙活。
他同桌的宛听溦吃着开心果,朝他的电脑显示器看了两眼,说:“你这里适合加个蒙版,我教你。”伸手便要他鼠标。陈晵牧让出鼠标,将办公椅后挪一步,就看她操作。宛听溦在他的ae软件上轻点了两三步,一个花字入场的蒙版效果就出来了。陈晵牧大为惊讶,冷汗涔涔,这个效果他在新黎云穆大学时就曾想制作过,但用的是他胡乱发明的一个可笑的方法,此时被专业人士信手点拨,他深感羞愧,意识到自己和真正的视频包装师的差距。好在宛听溦似乎对他的业务水平没有丝毫质疑,他将这归功于开心果,同时暗下决心,晚上到家就抓紧买些ae的课程,踏实学点技术。
前有桂春毓,后有宛听溦,两个栏目包装师无意间让陈晵牧对职业有了敬畏之心,至于通勤艰难、公司憋闷、生活无味等事情,便都被他抛诸脑后。光是锻炼技术,就能让未来两年足够充实了,这也算是一个有意义的目标。
下午下班前,陈晵牧正悄悄挑着后期剪辑的培训课程,忽然,他手机上收到霍尔斯发来的一条短信:“你怎么把我删了?快加回来!”他先是浑身一麻,随后想到,自己早在霍尔斯离开新畿时就删了他的社交号,不知道这哥们怎么终于发觉,于是冷笑一下,删了这条短信。
没一会儿,元钟在社交号上发来一条消息:“阿牧,吾等今夜在椔林河桥南大排档一聚,离你家近,可愿前来?”陈晵牧先是想到,椔林河大桥确实离自己家只有两公里多,而后脑中便浮现出这样一幕:元钟和他的酒肉朋友们——当中就有再次回到新畿的霍尔斯,或许还有贾斯汀,但一定没有魏玛——在大排档坐定,元、贾说起阿牧今晚是否能来,霍尔斯也想念阿牧,当先掏出手机给阿牧发消息,不料社交号上显示“对方不是您的朋友”,便大呼自己被删了。元、贾会心一笑,元钟乃道:“吾试问之,看他来否。”霍尔斯生气说:“他必须来,我要好好问问他为什么把我删了,我可没亏待过他。”贾斯汀只是半遮着嘴阴笑。
陈晵牧回复:“公司有事,改天看吧。”
那边元钟收到消息,很是失落。他这一顿宴席,本是想聚齐四方老友,共谋进军教育行业、创办职业培训班的事,却只邀来霍尔斯、贾斯汀。三人乱扯半天,才略有头绪。在线教育近来大火,课程视频是核心一环,阿牧的重要性便不可替代。这下难了,阿牧既然已经入职别家公司,整件事就要从长计议。霍尔斯和贾斯汀这时都已潦倒,本就没有创业的资本、心气,得知阿牧不来,料定大业无望,只是低头喝闷酒。元钟更是缄默,在他看来,所谓共同创业,办培训班,也不过是个旧人重逢的由头,如能像从前一样,定期吃喝,无话不谈,那么办不办班也不重要,毕竟围着盛戴集团,总有生钱的路子。一想到盛戴,米雪莉那近来愈发愁苦的面容就出现在他眼前。按说,他私生女的事情也快要解决了,这位现女友本该舒一口气,乐观起来,可是她却比最初听闻这爆炸消息时更加阴郁,几乎每天都是板着脸从盛戴总部下班出来,夜里也常常失眠,长吁短叹。他哪里知道她心想着什么?除了问“何故哼唧至此”之类的话,只剩乱猜,在暗夜里噙泪……他正想到恍惚处,突然就再次听到了《漂洋过海来看你》。
原来,这家大排档老板新近关注起直播平台,发现有个怀旧歌曲频道,他一个人怀旧得不过瘾,每晚便在自家的露天投影布上放这个频道的直播,供客人们听歌,看歌曲影片。此时播放的《漂洋过海来看你》,元钟听过无数遍,但是歌曲影片他还是头一次看,觉得新鲜,眼睛就盯着那幅飘摇的投影布,不知不觉,所见竟全是去年的记忆画面。
同一时间,陈晵牧也在自家小区附近的羊肉烩面店看到这个频道的直播,听到《漂洋过海来看你》。这时他已经吃完面,结过账,但仍坐在原位,想听完整首歌再走。伴随着歌声,他倒没什么回忆,只想到元钟的名字。烩面店里,连他在内一共四个人。女服务员守着灶。男服务员伏在店内东北角的窗边空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旺铺转让的告示,也许是听歌有了感触,短短两行字,他写了好久。陈晵牧邻桌的白胖食客埋头吃着面,忽然抬头,对女服务员说:“你们这的羊肉有点儿臭了。”那女服务员答得也实诚:“可能是冰箱里放了比较久吧。”白胖男人不杠不闹,起身就结了账,将出店门时,回头说:“我不想表现得太冷漠……你知道这个世界,对吧……我今天发工资……”话不成话,意思却到了,他叹口气,走出了店。店里女服务员低着头,收了他的碗筷。
男服务员始终窝在东北角,也不抬头,也不帮腔,只对着刚写的转让告示发呆。陈晵牧相信他听进了刚才的对话,也相信他为此而焦虑着,因为他一直在猛颠着左小腿,这显然不是内心平和的表现。
歌曲放完,陈晵牧也出了烩面店。空气一新,脑中所想就换了样,他记起几段古代史,有那么多人,某次平常的分别后,再聚首时,却只能是在史书的某页之上,多么可叹啊。他和元钟也许终究会这样。他长久感恩,却不愿再见,甚至连出现在史书都不愿意。人生诡长,遇人繁多,他现在只想大跨步往前走,如果一路仍是回头,可就太不正确。与此同时,元钟中断了回忆,叫了一箱啤酒,和霍尔斯、贾斯汀聊起闲事,又饮了几轮。三人喝到凌晨,酡然而归。
半个月后,陈晵牧删除了元钟的社交号,连同魏玛的号也删了。至此,他同新黎云穆大学的所有人永远断了联系,也同2015年的自己挥手告别。
又两个月后,陈晵牧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是一串省略号。陈晵牧隐约猜到这是魏玛发来的,没有回应。
他也无从得知,那以后,魏玛心有着落,时常在社交圈上晒出和男友的照片,或是车内牵手照,或是订婚捧花照。他更不会知道的是,她开始在公司晨会的跳舞环节大放异彩,行政部的人们力推她担任长期领舞,她终归是要脸的人,婉言谢绝了。有些见证过历史的老员工偷偷观察她的舞姿,觉得她的屁股翘到了不该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