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邂逅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湖面上如梭如织的画舫游船,心中忽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厌烦。于是便慢慢走下了长堤,毫无目的地漫游着,也不知怎的,意鬼使神差一般,身不由己地径往荒野偏僻之处行去。
一路上缓缓行去,只觉得四周人迹渐渐稀少。到得后来,路也渐渐变得坑洼不平了。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自顾自往前行去,也不知身已在何地,只知离喧闹的人群已远,四周已不见一个游人。
穿过了一片小树林子,抬头猛见眼前湖畔好大一排垂柳,密密层层的,直如一堵青色柳墙。
柳叶有些许刚刚泛青,柳丝袅袅,正随风轻轻飘拂着。
重重烟柳围绕掩映中,竟有一红亭翼然临于湖畔。一座雕梁画栋飞檐红顶的六角形亭子。他轻轻走了过去,缓缓拂开柳丝,一眼望了出去,只见小红亭中已有人。
两个女子。
其中一人眉清目秀,身着黄衫,头梳双环,一副丫鬟式的装扮。
而另一女则雪衣白裙,长发玉钗,然却背向林言,看不见其容貌是美是丑。
她就静静伫立亭中石桌之畔,右手拈笔,偶尔抬头凝视一番亭外景色,然后便在桌面上铺开的一张宣纸上细细添上几笔。
林言顺着她的目光望着的方向看去,却见水面上并无何等精巧雅致的景观,唯有一池残荷。
池中浮萍已枯萎,藕已断折,有些倒刺入水中,宛苦故国梦天的沉沙断戟,凝着一种苍凉而忧怨的意蕴。
‘’难道这些便是她想画下的风景么&34;他有些不懂,这些枯萎衰败的东西有何足观,居然还可入画。
如斯者过了许久,忽见她轻轻搁起手中之笔,然后缓缓退后一步,静静凝视着那幅画,想来已画成。过了良久,依然如是,只是如此这般地静静凝视着,久久一动不动,一任清风轻轻吹拂着她那洁白的裙子,竟尔仿佛痴了
就在这个初春的下午,林言伫立柳畔,久久凝望着那女子娇俏绰约的背影,也不知怎的,心底竟蓦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恍若身处梦中的感觉!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生某世,他便是如比这般遗憾地凝视着她的纤纤背影而遗憾地死去的。
这种刻骨铭心的深深遗憾,竟仿佛历经了几世轮回,依旧犹未被磨灭一般。看着这背影,他隐约觉得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仿佛已然郁积了几生几世的呼唤。这一声呼唤穿越过了几生几世的悠长期待,紧紧萦回在他孤寂苍凉的心岸,久久袅袅不绝
他甚至已感觉到,自己的心灵深处有一种已蛰伏了几生几世的感觉正在慢慢苏醒……
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仿佛足足持续了几个世纪,又仿佛只是稍纵即已消逝,以致于在他恍然如大梦初觉时,心中竟又不禁生起一种恍若隔世的茫茫之感。
他轻轻吁了口气,感觉有一种怅然正在慢慢地穿透他的心。
&34;她是谁&34;他不由得悠悠地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那黄衣丫鬟轻呼一声,惊讶地道:&34;小姐,你,你怎么流泪了&34;
林言远远望见那女子伸出素洁的衣袖,轻轻拭了拭脸颊,道:&34;没没什么的。&34;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好清好柔,一如夜莺轻啼,却又充满了仿佛用一千把利剪也剪不断,一万柄宝刀也割不断的浓浓忧怨。
这浓浓的忧怨,竟尔使他心中蓦地一酸,泪水忍不住温润了眼眶。&34;你究竟为何事忧愁&34;&34;你为何竟会如此伤感&34;他愁得眉都弯了。
有风忽起,竟将桌上的画蓦地吹了起来。这一阵风突如其来,怪异之极,亭中二女一怔之下,那画已然飘飘然飞出亭子,往湖面飘了下去。
眼见这幅画便要被湖水浸湿,而毁于一刹了。林言几乎想也未想,立时伸手折下一枝柳枝,身子突然飞起,凌空平平飞了出去,掠至亭子前身子便落了下去,左手一抄,已拿住画纸,右手同时已将柳枝扔在水面上,然后左足足尖轻一点柳枝,人已借力再次飞起,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在那黄衣丫鬓的雀跃欢叫声中,人已飞回湖畔,轻轻落了下来。这是他自艺成之后,第一次施展这式轻功用于抢救一幅画。
平常之时,他都是用这绝招来保命。这式轻功不但很管用,而且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34;飞燕回翔&34;。
据说创此轻功之人,曾有幸一睹美人赵飞燕的翩跹舞姿,遂于她回风舞雪的舞姿中悟得神韵,以而创下了这一式轻功。
他觉得自己这次施展这式轻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有意义得多。
这的确是一种非常非常奇妙的感觉。但他随即就知道了自己的感觉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他已等于拥有了一次接近那女子的机会。
一次非常好非常合理也非常难得的机会。
于是他便带着那张画和那个非常好非常合理也非常难得的机会,走向那座翼然于湖畔的红顶六角亭子。
走向那个他似曾熟知的女子。
当他缓缓拾级而上时,他仿佛已感觉到了那女子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了。
目光如水。
目光如水般轻柔。
目光如水般轻柔地洒在他身上,令他不禁有种被淡淡的温馨的感觉轻轻萦绕着的感觉。
于是他抬头。抬头迎向她轻柔的目光。
他望向那女子的目光果然望见了那女子望向他的柔柔目光。
一瞬间,两人的目光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系在了一起,仿佛再也解不开了……
那黄衣丫鬟看看他,然后又瞧瞧她,忽然掩口&34;噗嗤&34;一笑。
那女子玉颊立时飞起两片晕红,如擦上了一层浅浅的胭脂,更添娇媚。
她连忙将目光垂下,凝视着地面。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第一次相见,便已惊于她的艳,她的美。
她似乎并未擦脂抹粉,蓄意修饰,一付天生丽质,天然清纯清澈的清丽容颜,一如未降落大地之前的清雪。
然而她更令人联想到婷婷玉立的莲。由一池清水浸泡而成的不假雕饰的莲。
她的左袖仿佛牵着江南浅浅的清风。右袖挂着江南多雨绵缠的幽幽小巷。
几许仿佛有些微微凌乱的秀发,就这么随随意意地垂在额前,偶而有风吹拂,便轻轻柔柔地飘拂着,让人有一种&34;飘逸出尘&34;的感觉。
自从见到她,他的心里便仿佛开始乱得七零八落,无可收拾,仿佛一刹那间突然已失去了心中所有的主张。自从见到她,他仿佛觉得这过去二十年的零丁孤苦,飘泊无依,风尘困顿都在一刹那间突然有了价值,有了慰藉。
只因为这一次的相遇。
他就这样痴痴地凝视着她,浑然不知那黄衣丫鬟是何时从自己手中接过了画,更未曾留意,时光如流水般的缓缓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也没听见他说话,微感诧异,轻轻抬起头来,就见到了他那如痴如醉地看着自己的呆呆眼神,玉颊更是绯红,羞赧之下,忙不迭地转过脸去。
林言却依旧未觉,心中只痴痴地想: &34;她为何突然脸红了起来……为何要转过脸去……啊,她脸红的样子可真好看,就是看上一百年不,一千年、一万年也看不够,看不厌。&34;
他脑海一片紊乱之下,却浑然没想到她脸红是少女所应有的矜持与羞赧。
正当他失魂落魄之时,突然觉得似被人扯了扯衣袖。
他茫茫然转过头去,就见那黄衣丫鬓正伸出衣袖,掩着口吃吃而笑,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笑意。
这笑意立时使惊醒了他的魂,惊回了他的魄。他知道她一定是在讥笑他刚才失魂落魄的痴呆情状。
他自己此刻回想起来,刚才的自己竟仿佛变成了一个初见女人的懵懂少年一般。
一想到此处,他的脸便立刻像火炙一般发烫,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只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本来尚有许多话想要说,这时也不敢再说,赧然之下,转身急急奔下亭子,便往原路奔回。
奔出一来丈开外,斗然止步,一颗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系住了一般,只觉得离亭子愈远一寸,仿佛便离自己的心也远了一寸似的,空空落落的,毫无着落。但他终究却已不敢再回亭中,然而又不愿就此离去,只好伫立柳畔,运远地凝望着。
忽见那女子目光柔柔的往这边望了过来,他便连忙抬头望天,装作看天气的样子,心中便忍不住为自己的胆怯而懊恼不已,忍不住心中暗骂自己:
&34;林言啊林言,你几时变得如此胆怯,如此婆婆妈妈难道喜欢爱慕一个人也需要如此这般遮遮掩掩,故作漠然吗&34;
心虽如是想,心里尽管千肯万愿,然而目光却偏偏不敢再与那轻柔含愁的如水目光对视一眼。
过了一会,忽见东北角上涌来一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飘得极快,不多时已掩至头顶上空,忽一阵风吹过,竟尔撒下细细的雨点来。
湖畔除了那小红亭外,只有垂柳丛丛,更无其它可避雨之处。
林言心中惘然,一时间也未想到要去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衣衫便已然湿透。
雨雾愈浓,那红亭在绵绵雨雾中渐渐苍茫,渐渐变得如梦幻一般飘渺,看不清亭中二女的象貌了。
林言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过了一会,忽见那黄衣丫鬟撑伞过来,走到跟前,对他似有意无意地笑了笑,然后将另一柄雨伞递了过来。
林言极力向亭中那女子望去,只见依稀一个绰约的人影,却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他心中却突然有一种仿佛非常真实的感觉,感觉到她正以一种充满了关怀之色的目光深情地凝望着自己……
仿佛她心中已将他视作了一个她相知良久且很关心的人儿一样。
他心中由此感激无已,伸手接过雨伞。
这是一柄样式颇为精致小巧的油纸小伞。撑了开来,只见伞面上画着一片花窗小轩,门前一条碎石花径蜿蜒而过,三五枝修竹傍窗摇曳,雨正潺潺。旁边题着五个字&34;潇潇雨中竹&34;。这五个字虽略嫌劲力不足,然颇见清丽脱俗,当是出于女子手笔。
诗情画意,浑融一体,凝成一幅意境忧怨的风景,其间弥漫着的那一缕难于言喻的愁绪,让观者不禁为之唏嘘伤感。
林言不由得在心中细细凝思这&34;潇潇雨中竹&34;五字以及这画的意境。
他张口欲言,却见黄衣丫鬓已离去回返亭中,只得罢了。
如斯者过了许久,突听得远处马声低嘶,车声辚辚,路的尽头一辆乌篷马车迎风冒雨急驰了过来。
车把式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左手轻轻一勒缰绳,马车已缓缓停在亭子边。
黄衣丫鬟右手撑伞,右手扶着那女子,慢慢走出了红亭。
那女子临上车箱时,隐约是转头长长地望了林言一眼的。仿佛不忍弃他而去,又仿佛想要记住他的脸一样,长长长长地望了他一眼,终于走进了车箱中。
车门旋即关上。
马车又行。
仿佛已不再留恋什么,辚辚远去。
辚辚车声渐成绝响,却仿佛依旧萦绕在他的心中久久不绝。
霏微细雨中,天地之间空余他一人,在不住地讶然、怅然、惘然、黯然……
他痴痴伫立湖畔,望着马车远去的蜿蜓长路,思如潮涌,难以抑制,又过了大半个多时辰,才返回临安城&34;飞鹰堂&34;。
离去之时,他忍不住伤感地想:&34;我竟然轻易地放弃了这一次,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去接近她、认识她的机会&34;
一想起那个目光轻柔含着淡淡愁怨的女子,他的心就不由得感到一阵从所未有过的伤痛。
心痛。
一种从所未有过的心痛。
这一夜,对林言来说,已不能称之为夜了,因为他几乎整个长夜都是醒着的。若是强称之为&34;夜&34;,也只能说是&34;不眠之夜&34;。
并非无法成眠,而是不愿成眠。
漫漫长夜中,他静坐于斗室窗前,痴痴凝视着伞上的那幅凄美忧怨的&34;潇潇雨中竹&34;。脑海似乎变得一片紊乱,又仿佛是一片空白,以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倒底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也未想,只是那样子痴痴凝视着,一动不动,一直静坐到东方天色渐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