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山盟
舞会开始后, 文澜不断受到邀约,她一一礼貌拒绝。
单独拎着小包转到外头来。
船头甲板上散落几张白色桌椅,六七个人在那儿谈笑风生。
山色幽暗, 航向灯往水面高射,那几个人或靠或坐, 香烟烟雾缭绕。
女士笑声明朗。
目光只在面向这边而坐的男人身上粗过了一眼, 调转身体往船尾走去。
船尾甲板比前头稍小,背着风,也没有宴会厅衣香鬓影、舞乐的打扰,显得遗世独立。
灯光也不甚明亮, 少量几张椅子分布着,只有一个女人坐在上头, 面对着陡峭似扑面的山壁,沉浸式欣赏。
走过去, 在女人身旁坐下,对方没反应,专注看山峦。
文澜首先发声, “对不起……”这三个字在航行的机器轰鸣声中特别轻微, 几乎不可入耳。
然而是难能可贵的, 让文澜开口说对不起是难如登天的事, 她做事向来有底气,说出的话泼出的水, 就如她对霍岩说要挽回婚姻,就一定是准备充分, 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同样,能让她说对不起,也是放低姿态, 不管自己有没有错,她都会以感情为先决条件、自尊往后靠的行为。
所以,她的对不起不一定是真对不起,权宜之计……
长江三峡夜景可以说孤寂,也可以说大自然鬼斧神工下的杰作,人类行为在这种氛围下显得渺小又可笑。
尹飞薇视线从山壁收回,一瞬不瞬瞅住面前老友低下去并不看自己的脸,她嘴角苦涩一翘,声音沙哑,“……我别有用心在哪了?”
“没有吗?”她竟然这样回。
尹飞薇眼神有些不可思议,这么直直盯着她,一时都讲不出话。
文澜穿一件了长裙,系带款式,花色明艳,虽然是船尾部分,航行的江风还是吹得她裹住两腿的裙摆猎猎生风,她抬首,一张被灯光打出淡白色的脸美丽不可方物,唇瓣启合间,仿佛江上飞虫都开始迷恋她,聚在这一点殷红处,企图与她深吻。
“一开始,霍岩提出离婚时,你态度是鼓励我体谅他的不易,你甚至还跟我说了他从公安局出来,怎么到医院太平间处理我们孩子遗体的事情……”
说到这里文澜抬手拂去围绕在脸前的飞蚊,她好像有点厌烦外头的蚊虫困扰,所以眉心深拧,但是这一回她提到孩子的事很坚强,脸色不变,声调不变。
“我听你说了他将贴身的衬衣脱下把孩子包住,还拿了我们的结婚戒指放在孩子胸口,想让爸爸妈妈的气息都陪着,他还把孩子送去了庙里,我一直没敢问他到底哪座庙,我不敢去撕开他的伤口……”
“孩子没了,我们都很伤心,我的伤心可以发泄,可以尽情指责他,可是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责怪的话……等我这两年在外面彻底冷静下来,我就好后悔当时没有和他一起携手走过,而让他一个人承担了。”
“霍岩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她看向尹飞薇,眼神忧虑、不解,“可是某一天你突然转变风向,指责他不负责任、负心,但你应该知道我和他之间不是感情出了问题,而是和我父亲的关系极大……”
尹飞薇始终紧紧抿住嘴,只听不发一声,她眼神明明激荡,但是一声不吭地似乎与她较量着。
文澜说说停停,她好像已经能坦然面对失去孩子的痛苦,开始对症下药地看待自己的婚姻,她不会被任何外界议论打断步骤。
“我爸很独\裁的一个人,做他女婿不容易,霍岩在我们婚后的四年做得很好,好到我爸有危机感,他总担心霍岩会夺权……可惜我爸现在看不见,霍岩并没有在他不在的时候夺走达延,他的女儿也没有被女婿趁机架空,我在达延有绝对的股权优势,过去两年他有一万种方法让我出局,但是他没有。”
“我只是不理解……”文澜再次深深看向好友,对方坐在江风里,卷曲长发任风吹舞,眼底有一点晶莹的光,十分强硬的姿态面对着自己。
文澜落寞笑了,声音低浅,“普通夫妻离婚都会牵涉经济利益,何况我和霍岩?如果离了,我才是真正暴露在董事会里的羔羊,不知道哪天就被那些人算计。有霍岩在,他等于一个专业而可靠的职业经理人,在过去两年他没日没夜的工作,这样的男人,我为什么要放弃?你又为什么老说他不负责任?”
“他不爱你……”尹飞薇忽地有了动作,冷笑连连,“他现在做的这些,只是对你的怜悯和道义,你是在霍家长大的,即使做不成夫妻,他也不会陷害你。”
“这话的确伤我。”文澜淡定接招,她笑了笑,“但是飞薇,你被他爱过吗?”
“笑话……”尹飞薇急了,瞪大眼说,“我尹飞薇做人再差劲不会动闺蜜的男人!”
“别激动。”文澜笑,淡定看着她,“所以你没有发言权。你肯定的口吻让我觉得你像在背稿子,你急于让我离开他,好像收了他的贿赂一样。”
“放屁!”尹飞薇忍不住了,掌心在桌面重重拍了一下,接着转眸重新看岸边陡峭山壁。
这一段航程完全是在原始大自然里,山峰像波浪线起伏,古人有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然而三峡大坝蓄水后,长江水位上升了一百米,从前古人乘舟而下的奇险已不复存在,现在两人眼前看到的山是从前的山巅,而如今,她们已经和山巅差不多同一水平线。
文澜声音并没有停,她今晚进攻性很强,两条莹白手臂放在桌面,眼神直视尹飞薇侧过去的脸。
“你和他同一年来山城,之后你事业飞黄腾达,外面都传闻你有金主,我虽然相信你为人、不会为钱无底线,但是飞薇,生意场上人脉第一,你敢向我保证,你没受到过达延的照顾?”
“所以你怀疑我和霍岩有勾结?”尹飞薇声音微微颤抖,她说,“我已经懒得辩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只是难受啊,别人说我有金主你就信。”
“我说的是你有人脉。”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文澜又笑了,对面俨然不想谈,其实在她心目中,即使飞薇和霍岩有生意来往,她也不会在意,霍岩的人脉积累方式是“滚雪球”式,和他同一个圈子的,朋友、同学,伙伴,大家有生意一起做,他以前常讲的话是,与其好了外人不如让身边人受益。
身边人都强大了,他自己才会更强大。
文澜不能忍受的是,纵使他们两人在山城有来往,但飞薇理所当然地就接受霍岩的提议,努力劝她离婚,她有种被“出卖”的感觉。
这一点,尹飞薇当然不会承认,文澜也不能随意就说出来,不然朋友就没法做。
猜忌无论是在婚姻还是友情中,都是毒药。
她以前猜忌过霍岩在感情上的不忠,现在想来,和她孕期情绪起伏剧烈有很大关系,她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两人这场谈话算争锋相对。文澜不想让彼此太过难看。
她永远记得飞薇的好,当时她流产,飞薇不在身边的话,她可能都会死掉。
所以最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
推到老友面前。
尹飞薇面色不佳,懒得看,文澜就哄她,探过身,将照片拿到她眼前。
“你说了这种话我还能和你……”尹飞薇看起来要发火,但是文澜火速,将自己在韵洲白塔前笑地灿烂的照片抵到她眼前。
“丑死了,拿开……”
文澜笑了 ,就不拿开,还哄着,“怎么,你不是说没空旅行,我去任何地方都要给你拍一张纪念照吗?”
尹飞薇倏地又萎靡了,良久,在江风里叹一口气,然后伸手接过这张照片。
她低首看了又看,“这些年我为生意牺牲太多了……就因为接过达延的两个单子……我现在在你面前被你这样攻击……都没法反驳……”
“不是攻击,”文澜忍不住越过桌子,伸手抱了抱她,两人身上的香水味混合,变成一股温暖而柔软的氛围,文澜于是干脆离开座位,绕过桌子,与她在船尾无人的甲板上彻底的深度相拥。
尹飞薇下颚磕在她柔软的肩头,文澜揽她腰,拍她背,絮絮低语安慰着理解她,也解释着自己不是想打击她自尊,只是自己实在举步维艰,她很需要鼓励,而最好的朋友却屡次挖苦她,心里很难受……
“无论霍岩对你或者我表哥说过多少绝情的话,请你还是相信我,我必须把他带回家,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太强求的劝我,该放手时我会放,只是不是现在,我的努力远没有达到可以说放弃的时候。”
“就像你一改常态,对霍岩无尽的抨击,我会觉得很奇怪,他对我的绝情也让我感觉奇怪,”文澜停了一瞬,和尹飞薇深深抱着,她感觉到自己怀里的柔软和如浮木般的安全感,不禁又低头在好友肩头蹭了蹭,低哑说。
“我需要听到实话。哪怕是伤害无比的,不然你们怎么能说服我?”
“可他说不在乎你了,你又不听……”
“他对你说的?”
“类似这种……”尹飞薇长长叹息,恢复原来性情,一伸手大包大揽地开始轻拍文澜的背,好像安慰一样,“文文你放弃,对双方都好……”
“我不,”文澜往好友怀里蹭了蹭,眼帘闭起,像寻找温暖窝的小猫儿,她声音从这窝里发出来,闷闷地,“除非他彻底让我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