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万事皆休
万籁俱静，夜凉如水。
叶琪华侧身向外蜷缩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床帐紧闭，漆黑一片，一方小天地温暖如春，舒适馨香，这安逸在黑沉沉的帐子里愈发明显，
可她洞洞惺惺，毫无倦意，一半脸陷在松软的锦枕里，另一半脸被丰润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只掩在几丝碎发后面的乌黑眼瞳。
从被角冒出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捻搓堆在床边的床帐，随着动作，帐子被拉开一线，薄薄一层月光随即趁着这空隙洒进来，怔然的目光也自然地被这清冷的光亮所吸引；
突然闯进来的月光映在眼里，眼睫轻颤，打碎了几星来不及掩饰的晶莹水光。
她匆忙闭上眼，急促轻喘了几下，平息片刻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再睁开时，目光愈发清明，
湛然水润的那只眼眸出神地看着自己手上那片光，手指迟疑地抬了抬，被角跟着掀起，丝丝凉风飘进来，藏在被子里的身子终于动了一下，犹豫片刻，她把整只左手伸出，那手骨肉均匀，形状柔美，一姿一态，赏心悦目，夜色笼罩下，月光打在上面，恍若一只羊脂玉雕。
她翻转手，手心朝上，虚虚拢着那片光，可手指蜷起投下的影子却让她眉头一皱，怄气一般，登时把手指伸得僵直，
待看到整个手掌都沐浴在那光下，她才舒展眉头，眼睛里浮现单纯开心的笑意，欢欣地在那片光里左右翻转自己的手，像怎么都看不够；
帐子外的凉气很快让那只手染上了僵硬，她似一无所觉，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活像几百年没见过光长什么样似的。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突然，
一阵小心翼翼的衣服与被子的摩擦声传来，她动作一滞，警觉地朝外看了一眼，屏息等待，直到外面传来更大的下床动静，
她松开那口气，面无表情地把手收回，帐子静静滑回原位，冻得冰凉的左手悄无声息地缩回到被子里，放在胸口，冰冰的，冰得同自己腔子里的那颗心一样；
头朝着枕头埋进去，丝滑的乌发顺势流下来，这下，整张脸都被挡了个严实，
方放缓呼吸，就感觉到帐子被拉开，凉风随着一道谨慎的身影探进来，怯怯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想必是看不见她的脸，下意识做了个别的动作，却迟疑了，犹豫拉扯一番，终究没敢再进一步。
帐子无声落下，床内重归黑暗，那个谨慎的影子渐行渐远，叶琪华一动不动，像睡了过去。
…………
“小姐，夜里可是没睡好？这眼睛底下都青了，夫人见了可是要心疼的，眼瞅着就该请安了，这可怎么办……唔……”
刚起床，大丫鬟雨儿一掀开帐子就在叶琪华耳边絮絮叨叨，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睡着了也是被乱七八糟的梦吵得头昏脑涨，此时方苏醒，身上懒洋洋的，整个人正处于混乱状态，实在没心思听她一惊一乍，右手抚着额头，左手一把捂在雨儿嘴上，
可算是清净了……
“雨儿，再聒噪，我就把你送给二小姐。”
她闭着眼忍受这片刻的难受劲儿，神智还不清醒，额角突突直跳，声音虚弱，可那意思是真真儿的，
说完话，当即就感受手下的脸颊猛地一紧，知道目的达到，放下手摆了摆，无力道：“告诉母亲，我身子乏，今儿就不去给她请安了，没什么大碍，让她别担心。”
“是，奴婢这就去！”
雨儿收敛神色，毕恭毕敬地应答，旋即放轻脚步快步出门去了。
砰！
人一出去，她就松了劲儿，张开手臂摔回到寝被中，紧接着左手右手齐上阵，狠狠捏住额角，那一鼓一鼓的涌动，每一下都让她痛苦不堪，
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两只手一起盖在额头上，整个人翻过身去，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丰润顺滑的长发披散满身，层层叠叠地随着背部起伏；
过了约莫半柱香，她骤然坐起来，神色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慌不择路地向前膝行两步，却又止住，
人早就跑没影儿了，来不及了……
表情从惊慌失措转为懊恼挫败，泄气坐下，双手握拳锤了捶脑袋：“叶琪华啊叶琪华，你真是蠢到家了，真是自找麻烦！”
咔嚓！
打开床头的匣子，从里面抽出一把银靶镜，刚一照，表情就僵住了，眉心皱成一个疙瘩：“……女鬼也不过如此了。”
随着她的手移动，她看到镜中的自己面容苍白得可怕，被光一照，恍若透明，大大的眼瞳漆黑黯淡，干涩凝滞，两条卧蚕下面各窝了一团青黑，嘴唇发白起皮，唇峰上那小小一点黑痣突兀地悬在上面，下巴尖利，脸颊两边垂搭下两丛厚厚的黑发，愈发显得整张脸没有生气，呼口气都感觉是冷的。
噗！
像是忍受不了自己这幅模样，又像赶时间，她不再细看，随手把靶镜扔到一边。
啪啪！
啪啪！
扔完镜子就利落抬起双手往自己脸上招呼，下了力气，又不敢太大声，啪啪几下，效果明显，脸上登时浮现团团红痕，拍完还不满意，又狠狠从上到下搓了一把，各处都“照顾”到了，好歹把苍白的脸搓出了人色，
随手拿起镜子验收成果，对着镜子细细看了一圈，此时脸上泛了红，虽看着不自然，有白有红，却也好过刚才那随时要厥过去的鬼样子。
哐当！
把镜子扔回匣子。
双手迅速把浓密的头发往耳后一掖，然后慢慢掀开被子，从容地躺回去。
躺平望着帐顶，长出一口气，呼吸慢慢舒缓，眼睛里写满了无奈和厌倦：“好累啊……”
又想到一会儿要上演的老戏吗，她更觉得乏味疲惫，乏味到连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都没力气蹦跶了。
“呼……”
她满脸厌弃，眉头皱了又松开，反复几次，心一直静不下来，深呼吸都压不下那股子歇斯底里的怨气。
特么的！
就是静不下来！
哗！
猛地把被子掀开，骤然起身，刚平稳些的气息又乱了，整个人都处于爆发边缘，可就在此时，她耳朵一动，神色一凝，迅速抓住被子躺回去，
洞悉、行动、调整、恢复、强忍、若无其事，一气呵成，与上一刻的挣扎困苦判若两人。
很快，外面就传来了“来势汹汹”的脚步声。
走在最前面的，脚步踉跄，轻重不一，那急切的脚步声就像踩在她心上，每一步都带动着她的烦躁，终于……
哐！
“瞳瞳！！”
随着门被推开的巨响，一声悲泣焦急的呼喊一起涌进来，“错综复杂”的脚步声渐次递进，安静了一夜的屋子瞬间沸腾！
叶琪华被子下的手登时攥紧，刚沉下去的眉头又聚起，一阵风刮过来，一个人扑倒在她床边，伸手就捧住她的脸，一张粉黛未施、焦急心疼的美人脸突兀地出现在她上方，
紧接着随着说话喷出的口水遍洒在她脸上：“瞳瞳！怎么了这是！？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雨儿一说你身上不舒坦，娘就跑来了，告诉娘，身子哪里不舒服？我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乖，先忍忍，先告诉娘哪里难受了？”
‘我真能告诉你吗？你真能听懂吗？’
望着眼前这张心急如焚的脸，她几欲控制不住爆发，费尽全身力气压下心底的真实情绪，强行扯出那张假面具“戴”在脸上，把手从被子里掏出来，
抬起来先把母亲散乱的头发轻轻理了理，嘴角泛起一丝笑，温柔地回道：“母亲，孩儿无事，只是昨夜发了梦，晨起又起得急，没醒过神儿，没想到雨儿那丫头就小题大做惊动了您，是女儿不孝，让母亲受惊了。”
说着话，她就想坐起来，可还没等她离开枕头，又被林氏压了回去：“先别起，好好躺着。”
林氏两手滑下来轻轻压在她肩膀上，听她这么说，又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面色粉红，气色尚可，只是眼下有两团青黑，确实是没睡好的模样，
不过，还好还好，没生病就好！
大大松了口气，可眉头依然紧锁，眼神担心夹杂着慈爱，抬手探她的额头：“还好，没有起热，要是再伤了风可就坏了，你打小身子弱，长到这么大，小病小灾就没断过，娘这口气啊，就没喘匀过，以后有哪儿不舒坦，可一定要告诉娘，听到了没有？”
她微笑，乖乖点头，恬静可爱，陷在乌发和锦枕里的小脸柔若春花，皎若新月，两丸大大的乌黑瞳仁浸润在柔光里，惹得林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也笑着抚摸她的脸，母女俩暖融融地对视，一个躺着不动，一个也就只动了动手，别的更亲昵的就再也没有了。
“母亲，您回吧，庄子里还有事务等着您裁夺，莫耽误了时辰，女儿这里若是有什么不好，定让雨儿告知您，咱们住在一个院儿，女儿安心得很，母亲也全可放心。”
林氏嘴角的笑不自然地收起，手指微僵，垂下眼睫，然后重新扬起笑容：“好~都听我儿的，不过大夫已经请了，过会儿大夫来了，可要好好听大夫的话，也好让娘放心。”
她继续乖乖点头，笑容未变：“好，女儿听话。”
林氏满意地点点头，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双手绕了个大圈合在一起，甚是刻意，嘴角高高扬起，眉飞色舞，满脸喜色地说：“瞳瞳啊，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外祖母的寿辰，咱们回盛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