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霜雪天涯(7)
谢清絮皱眉:“我知道了,你说得对,还有,你前面说我师父修炼了非本门功法,他练了别家的内功?”
“是。”
“哪门哪派?”
裴枫疑惑地皱眉:“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所修炼的并非我所知的现在任何一门派的内功。”
谢清絮呢喃:“你见多识广,鲜少有说不清的。那可能就是这个门派已经不在了……如果真是不在了,师父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听了谢清絮的话,裴枫没有回答,随着时间流逝,谢清絮已经站在了裴枫的角度去思索问题。裴枫觉得有意思,所以并不戳破。
凡事要思索原因,那这个门派为何消失了,而且这又是哪个门派呢。
“不好说啊,”裴枫叹口气,“因为太多了,没有一千也有几百。”
“就从最近的说起。”谢清絮道。
裴枫忍不住笑:“那也很多,凑在一起可以组成一副牌九。不过这不重要,知道了也没用,除非有他们的后人指认门派消亡与白砚荣有关,不然那就是死无对证,凡事要讲证据,不然就算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与白砚荣有关也无可奈何。”
谢清絮道:“你似乎笃定与我师父有关了。”
裴枫冷笑:“你不也这么想了吗?对我而言,杀身之仇在前,害我恩人在后,我怎么想他都不为过。如果你见过当时他要杀我的样子,你也许会认为你从来没认识过他。”
他语气缓和:“不过我庆幸你没看到,毕竟他在你的生命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如果你发觉你从前认识的他都是他精心伪装出的假象,那你会怀疑人生的,甚至他都没有精心伪装,一切事都有预兆,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谢清絮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以前肯定会,现在也许不是了。”
他当然不是完全相信裴枫,可他完全相信谢应钧,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两个人都质疑白砚荣,那他自然也会怀疑。
谢清絮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裴枫猛然发觉这对谢清絮是件多么难接受的事情,他上前一步拉过谢清絮的手臂:“如果你不想……”
“等等,”谢清絮打断他的话,“你让我静一静。”
裴枫有点想笑,因为谢清絮并没有甩开他的手。裴枫默不作声地握紧他的手掌,谢清絮的手心比自己的温暖干燥,不似自己的手掌那般冰冷僵硬。
两个人相互依靠着坐在一处,裴枫也没让谢清絮多么清静,反倒是说起自己的故事:“多年前的某天,我也和你一样,满心怀疑和难以置信,但我没有时间冷静和思考,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北境大雪山的冰天雪地里活下去。我当时瘸着腿一路往山下走,大雪把路都封死了,我看不到,走着走着就掉进坑里,半天爬不上来,以为自己要死了,幸好最后还是成功下山。”
“你是才发现白砚荣可能是另外一副模样的人,而我是被□□裸地舍弃和背叛,”裴枫说着说着,话语里就带了笑意,“似乎都不好过。”
谢清絮思考片刻:“还是我比你好过些。可我不敢想,师父要杀五师叔的理由,同门相残相杀,这是为什么,又何必呢?”
他还是决定不把大师伯临死前告诉他的事说出来,尽管徐华到底是谁已经昭然若揭,尽管大师伯告诉他如果以后能见到徐华,就把这件讲给他听。
三天以后的清晨,谢清絮和谢应钧在院里练剑,裴枫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给谢清絮熬药,满院都是兵器铿锵声和苦味。
他们所用的正是飞燕门独门武功飞鸿剑法,飞鸿剑法共二十式,首代掌门创立前十二式,第二任掌门创立后八式,剑法由此成形,代代相传。此剑法套路繁复,灵动轻盈,招式迅猛是练成此剑法最重要的要求。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飞燕门创始人正是因为受自身条件所限导致力量不够,所以才下决心钻研如何提升速度,并得大成。可飞鸿剑法有一个致命缺点,它招式速度快,力量却只能达到中上,若是碰上力量充足的高手难免要吃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创始人及其后两代掌门又创造出轻功“飞鸿点雪”,还修炼出可以和飞鸿剑法互补的内功,名为“无功”。
内功为无,实在很奇妙的事情。庄子曾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功无名也许才是飞燕门创始人所追求的,因为他虽创立了飞燕门,却从不曾仔细经营,只一味练武铸剑,门派里一切事务都由他兄弟打理。飞燕门的名声走出北境大雪山是因为创始人曾下山找当时有名的侠客挑战,打出名堂,才有人慕名上山拜师,但直到他死,飞燕门人数也没到二十个人。
他死后,他的兄弟继任掌门,飞燕门才逐渐发扬光大。
裴枫一边熬药一边抬头观察这对师兄弟,发现论速度,谢清絮更胜一筹,但论力量,显然是谢应钧更胜三分,而且谢应钧的基本功比谢清絮扎实,内功也比谢清絮强,自然上升空间更大。
谢清絮根骨算得上佳,而好好一根练武的苗子竟是被白砚荣给险些练废了,真是可鄙可恶。可白砚荣不是很疼爱谢清絮吗,为什么不对他倾囊相授?裴枫心下暗骂白砚荣误人弟子,误了自己还不够,居然还去坑害后辈。
师兄弟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正打得兴起,门外传来丑奴急匆匆的脚步声:“三位公子,霜雪碎星剑来了。”
二人立刻停手,长剑入鞘,等着裴枫发话。裴枫一动不动,专心致志看着药罐子和风炉:“这么快?”
丑奴脸色不好看,一脑门官司的模样:“唉,没办法,霜雪碎星剑诚然是疯得不成样子了,听说他在王府里发疯砸了铸剑炉,还差点砍伤亲王殿下。”
“你在讲笑话吗?”裴枫不信,“镇南亲王的武功,朝廷和江湖都知道,他说第二,全天下就没人敢说第一,霜雪碎星剑当年就输他三招,怎么疯癫以后武功还更精进了?”
丑奴完全赞同裴枫的意见:“说不定是亲王殿下不同他一般见识。”
“可咱们要同他一般见识,与疯子打交道,这真是让人难受,”裴枫熄灭药炉,站起身,“走吧,都见识见识霜雪碎星剑的模样,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跟以前一般漂亮。”
他拉住要逃跑的谢清絮:“先把药喝了,你身子弱,得多喝。”
谢应钧擦擦头上的汗:“师兄这头痛病,已经十几年了吧。”
裴枫不动声色:“十几年了?”
这把谢应钧问住了,因为他也不记得具体年份了,只好掐着手指头算:“十一年或者十二年了,在我进飞燕门的时候,师兄就有这病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进飞燕门的?”
“八年前,”谢应钧看出他二人的亲密关系,就也不瞒着他,“我十二岁被五师叔捡到的,然后拜入掌门座下。”
提起已经不在的五师叔,谢应钧脸色黯然:“曾经许下的承诺,都随着他的离世烟消云散了。”
“但真相一定还在,你想调查的都会查明白,你别灰心,”谢清絮拉过他的手臂,“师兄一定站在你这边。”
终究是年轻人,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后,谢应钧和谢清絮面带愉悦,因为方才听到了镇南亲王和霜雪碎星剑的传闻,让他们非常感兴趣。
“我还没见过霜雪碎星剑呢。”谢清絮兴致勃勃。
“我也是,”谢应钧十分雀跃,“走,师兄,咱们也去见见这名满江湖的霜雪碎星剑。”
他们刚走出后院,就听见前院里闹哄哄的,彭甲浑厚的声音穿过院墙都听得清楚:“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说的必然是霜雪碎星剑了,他若是想跑,碎璧山庄没有一个人能阻止他,包括楚唯明。
裴枫不由分说地把谢清絮谢应钧护在身后:“别冒头,霜雪碎星剑可不认识人。”
话音刚落,他们缓缓踏入前院,只见宽敞的前院里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倒在地上□□的下人。亭子下的楚唯明裹着披风戴着手套,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中,任由彭甲指挥眼前这混乱的一切。
院中间有个衣着破乱、头发散乱的高个男人,手里倒提一柄雪亮长剑,这自然就是霜雪碎星剑了。他浑身颤抖着环视四周,却在看向裴枫时陡然安静下来。
楚唯明喝道:“裴枫,小心!”
裴枫也没想到霜雪碎星剑会突然提着剑朝他冲过去,而且速度极快,情急之下裴枫只来得及推开谢清絮和谢应钧,二人被他推得重重摔倒在地,飞出去足有三丈远。
等场面平静,众人都愣住了,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
霜雪碎星剑牢牢抱住裴枫的腰,裸露的手臂肌肉块块凸起,而裴枫被他撞得险些一口血喷出来,不过他没摔倒,以剑撑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饶是楚唯明尽知江湖事,这一时也没想到眼前诡异的情况,他只认为裴枫会和霜雪碎星剑打上一架,裴枫胜算还很大。他面带怀疑地看向裴枫,裴枫则以目光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谢清絮就更茫然了,他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清絮,”裴枫立刻道,“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谢清絮回答,但他没有一丝一毫不悦,“不过我相信你。”
听着这坦然的口气,谢应钧和楚唯明的表情难以言喻,简直是震惊,二人不明白谢清絮的自信从哪来,不明白他为什么无条件信任裴枫。尤其是楚唯明,因为他一直认为信任是有代价的,哪怕对于挚友梅郎官,他都是这么认为。他对于梅郎官的信任是因为梅郎官多年以来风雨无阻地给他治病,对丑奴的信任是因为丑奴在某些方面很像自己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在自己的生命里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裴枫使了大力气把霜雪碎星剑扒开。见到裴枫后,霜雪碎星剑像完全换了个人,眼睛变得明亮,脸上还带着笑意。他寸步不移地站在裴枫面前,裴枫往后退他就往前进。
手里突然沉甸甸的,是霜雪碎星剑被塞进手里,裴枫更加惊讶,出世神兵,江湖名锋,居然被霜雪碎星剑送给自己。
“这……”纵使裴枫见多识广,也半晌摸不到头脑。
还是楚唯明突然发话:“他可能以为你是他的故人。”
“故人?”裴枫皱眉,“长得像?”
“我也只是猜的,”楚唯明费力地倚靠着轮椅,他的脸色比昨天略微好看,“大概十年以前,有不少人见过霜雪碎星剑行走江湖,身边还跟着一位美貌的青年。”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人再见过那位青年了。”
彭甲把所有人都清退,自己和丑奴侍立在院中。楚唯明独自推着轮椅从亭子中下来:“你们都坐吧,站着干嘛?”
楚唯明言语随意,可周围人居然都不敢动。谢应钧看向谢清絮,眼神尽是钦佩,刚才院子中场面混乱,唯一平静的只有他。
裴枫坐在桌子旁边,霜雪碎星剑紧紧盯着他,谢清絮要坐过去,被他一把推开。
“你!”谢清絮气得要拔剑,被裴枫摁住。
“你不能拔剑,霜雪碎星剑锋利无比,你会受伤的。”
“哈,”楚唯明听了就笑,“原来是顾虑这个吗?”
他回头看向丑奴:“去把我卧房里挂着的剑拿来。”
丑奴道:“庄主,这是您的故友……”
裴枫立刻意识到楚唯明说的是什么,连忙拒绝:“那不行,那把剑虽然不是五大名锋,但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你不要把它拿出来,万一霜雪碎星剑把它伤了,你岂不是要心疼。”
“我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心疼了,”楚唯明口气严厉几分,“丑奴,去拿。”
裴枫叹息,楚唯明啊楚唯明,心病还须心药医。
丑奴走进楚唯明的卧房,见墙上挂着的、从未摘下过的剑被擦得干净雪亮,就知道楚唯明十分爱惜它。
踮起脚都够不到的剑,只好踩着凳子拿。阵阵酸楚涌上丑奴心头,没人知道在一个个不眠的黑夜里,身有残疾的楚唯明究竟是怎么拿到剑,把它擦干净后又是怎么再挂回原处。
楚唯明见丑奴双手捧着剑进院,就示意丑奴把剑送给谢清梦:“这柄剑并不是什么名锋,因为它很多年没有出鞘。论材质,它虽然不如五大名锋,但也不差几分,它叫木兰,希望它能配得上你吧。”
谢清梦受宠若惊,话都没说利索:“我……这……多谢庄主。”
他双手抱拳行礼,然后高兴地和裴枫、谢应钧研究起这柄木兰剑。
楚唯明看着他,表情颇有些欣慰,谢清絮像以前的他,不善言辞还有些许羞涩,他当时面对那个人,就像如今谢清絮面对着裴枫。
他的心像被针戳了一下,猛然明白自己在近十年来究竟失去了什么,不只是康健、武功、故人、这些失去的纠结的萦绕不去的,是他再也回不去的灿烂岁月。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他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咀嚼过去留下的那一丝丝甜味,也愈发显现此刻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