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霜雪天涯(1)
完玉城,碎璧山庄。
“楚庄主,我们又见面了,”裴枫端起面前的茶盅,里面是新一年的明前春茶,“时移世易,但是这碧螺春的味道,还是没有变化。”
楚唯明脸色比一年前见到的更差,面色隐带死相,他端坐在轮椅上,听了裴枫的话,抬头瞥他一眼:“恐怕不变的,只也有这杯中茶了。”
他继续道:“没想到你们还愿意光临寒舍,江湖上皆说楚唯明时日无多,现在愿意来碎璧山庄的,都不太愿意走正门。”
谢清絮思索,楚唯明说的大概都是觊觎碎璧山庄家产的梁上君子。
裴枫这才道:“也是听说庄主身体每况愈下,梅郎官身受重伤实在不能远道奔波,就托我来看看。”
“你和梅郎官又什么时候成了朋友,药师谷和毒王殿水火不容,你又和萧长思有些过节。”
“冤家宜解不宜结,”裴枫道,“没人跟利益过不去。”
谈起萧长思,楚唯明轻轻摇头:“梅郎官也是个可怜人呀。”
裴枫拿过药箱:“众生皆苦,谁活着容易呢,只不过是主动辛苦和被迫辛苦,两种选择而已。梅郎官幸福就在他还有选择的机会,有些人连这点机会都没有。”
楚唯明把手放在瓷枕上,他细长的手显露出虚弱的灰白色,但上面的老茧仍在,且看位置,一定是拿剑才有的,楚唯明号称文武冠绝一城,但自从他双腿残废后,他也再没摸过任何兵器。
“你的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裴枫道,“药石又不够用?”
“药石还有很多,只是心如死灰,觉得用不用,都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一年未见,你的心境竟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没办法……”楚唯明微微一笑,“老了。你这是要去哪里,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的吧?”
裴枫摇头:“本来有近路可走,却偏偏要绕远路,可不就是来看你。你才三十出头,怎么就说这种丧气话。”
“多谢。”楚唯明这才笑。
“还不到药石罔医的地步,”裴枫松口气,“你觉得你能死?江湖需要平衡,碎璧山庄是目前唯一能在东直隶和东南直隶说得上话的门派,你有三长两短,江湖还不大乱?”
“我何时变得如此有用?”楚唯明把手放在腿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人苦苦撑着碎璧山庄,也算仁至义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太难了,我自认也做不到,就不能让我歇歇吗?”
“这我说了不算,”裴枫提笔写药方,“丑奴呢?”
楚唯明的表情这才有点变化:“他找到了他失联已久的家人,回去团聚了。”
“他不回来了?”
“他说回来的,”楚唯明轻声道,“那我就姑且信他会回来吧。”
谢清絮在一旁觉得楚唯明说话有些阴阳怪气,却没料到楚唯明突然转过来对自己一笑:“公子,好久不见,我觉得你们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再似之前那般剑拔弩张,这也算是常说的不打不相识吗?”
谢清絮终于开口:“又岂止是不打不相识?”
楚唯明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另有奇遇。”
出了碎璧山庄,谢清絮问道:“你真的是来看他的?”
裴枫道:“当然。”
“没有其他目的?”
“有,”裴枫这才说实话,“你可知为何楚唯明足不出户尽知天下事,因为碎璧山庄有江湖中最缜密的情报网,碎璧山庄的探子遍布盛朝各处,甚至邻国也有。”
“所以?你来找霜雪碎星剑?”谢清絮点头,“找到了吗?”
“知道了他在哪里,但是也很难找到?”
“在哪儿呢?”
裴枫叹口气:“西南行省,镇南王府。”
“镇南王府?”
“是,”裴枫道,“还是镇南公主跟楚唯明讲的,他们关系不错,以前每年都要见一次。不过知道了也没用,霜雪碎星剑这半年都在镇南王府,外人根本见不到他。”
谢清絮还要再问,却被裴枫一把拉过:“走,带你看看完玉城,上次来,你跟我都没有好好看看。”
裴枫的手掌微凉,谢清絮的手比他的小,但是比他的温热许多。
今天是完玉城每两月一度的集会,人们都出门玩乐,因此街上人声鼎沸,热闹欢腾。谢清絮很高兴,跟在裴枫旁边,简直快活地想跳起来。
裴枫找了完玉城最好的铁匠铺子:“行走江湖,不带兵器是不行,你用惯挫锋剑,普通的兵器你能看得上眼吗?”
谢清絮道:“自是看不上,但如果是对付一般的小毛贼,拿把菜刀都够了吧。”
“剑和刀是不一样的,”裴枫拉着他随便进了一家铁匠铺,“形式反而再其次,根本在于用法。刀的力量更重,而且它的形制也更有利于力量发挥,剑注重使用者的速度,快才能一击即中。”
“那是快好,还是力量好呢?”
裴枫听了就笑:“当然是都有好,就拿完玉城中这最高的楼来说,你站在上面扔一片羽毛,和在上面扔一块石头,砸在地上是完全不同的效果,当然,更有可能砸死人。”
“哈哈,”谢清絮也笑起来,“你要让我买一把兵器?”
“是,”裴枫点头,“我问了,这是完玉城最好的兵器铺子,前卖后制。”
两人当然是挑了铺子里最好的剑,价值百两,是比较贵的价格,但是裴枫也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谢清絮本来有些不好意思,但见裴枫意思坚决,他还是接受了。
“完玉城虽说叫完玉,但中间有条河把城一分为二,咱们现在在河东边,西边一会儿就会放烟花,咱们可以去看,但是人可能会有些多。”
他们就往河边去,一路上果然人挤人,有些姑娘见谢清絮容貌出众,就把手帕或者果子塞在他手里。裴枫哈哈笑,也不给他帮忙,等到他们终于到河边,占据看烟花的好位置的时候,谢清絮手臂里已经堆积了一捧,不仅有手帕果子,还有鲜花香囊。
裴枫取笑:“清絮一表人才,讨人喜欢太正常了。”
谢清絮瞪他一眼,不说话,他也说不出话,他脸红红到脖子,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他害羞至极。
“你这是没见过西北行省的姑娘,”裴枫道,“下个月是西北行省和北境的好节日,那里的姑娘见到中意的郎君,会直接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然后送你一枚她亲手编的绳结,如果你接受,就代表答应了她的求亲,不出三日,她的父亲兄弟就会到你家去与你商议婚事,那个时候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谢清絮脸上的红霎时褪得干干净净:“什么?那我……”
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裴枫故意过了一会儿才道:“在这里,这只是姑娘表达对你的喜欢。”
谢清絮这才松口气,裴枫从旁边卖果子的摊上买个布袋帮他把果子装进去,这才解放他的双手。这时候谢清絮的手臂已经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不已,好半晌才缓解刺痛的感觉。
他看着裴枫,脸上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柔和神情,他想裴枫其实也算是一表人才,甚至还超过自己,只是他的表现一向远离人群,总是给人不好接近的感觉,但与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裴枫并不冰冷,甚至还很会照顾人和人的感受。而裴枫现在腰间挂剑,手里提着装着瓜果的布袋,正同众人一道看向远处,是个专心致志的样子。远处漆黑一片,唯有灯火点点蜿蜒,小工们正在点燃河对岸的烟花芯子,只等时辰到了,管事的一声令下,绚丽灿烂的烟花就会一飞冲天。
此时天时地利人和,周围又嘈杂,想来就算说什么,也不会尴尬。
“裴枫,我……”谢清絮一时心头腾动,他上前一步,心里的话呼之欲出。
没想到裴枫转过头来,竖起一根手指:“嘘……”
他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但依旧柔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但是。”
谢清絮后退一步:“嗯?”
“但是,”裴枫重复一遍,“你还太小了。”
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谢清絮瞬间失神,向后噔噔倒退两步,但他立刻回过神来,一步上前迈回原处:“我不小了,我今年二十二岁。”
裴枫摇头:“我今年三十二岁,有些事都不明白,你比我小了足足十岁,又长年生活在山上,生活中出现的我是你以前没有遇到的,所以你觉得新奇,你还太小了,分不清新奇和喜欢的差异。”
谢清絮还想再说,但裴枫又摇头:“别着急,说不定过些日子,你的感觉就有变化了。”
他把袋子塞在谢清絮手里:“其余都可能产生变化,但果子是真的,吃吧。”
河对面的烟花“砰”地一声炸上天,总算缓解了两个人之间的诡异气氛,旁边的姑娘笑着送给谢清絮一把果子,谢清絮的脸又红了。
裴枫小心翼翼地松口气。
谢清絮掰过裴枫的胳膊,把果子塞给他,他脸上带着被拒绝之后的羞恼,又有些伤心,但他还是坚持道:“那你等我再长大一些吧。”
裴枫没想到谢清絮会这么说,半晌才道:“那个时候我就老了,你肯定不会喜欢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
“这不重要。”谢清絮摇头,就不再说话了,也没解释到底不重要的是什么,又或者真的都不重要。
这场烟花看得人心里五味杂陈,繁丽绚烂的颜色落在裴枫眼里几乎成了黑白,他又想把谢清絮送回北境大雪山,可谢清絮是一定不会回去的。人多了感情就多了变数,两个人分开,对他对自己,明明都是更好的选择。
可看到谢清絮忧郁的脸,他又心软了,也许他就不该太尊重谢清絮的意见,直接捆了往道边一丢,他肯定找不到自己,也不会再去找,说到底,飞燕门才是他的家。
裴枫不悦地皱眉,明明只是两个人的事,却显得像团乱麻。他现在终于明白了翟叔宏的感受,也明白了夏笙为什么那么怕麻烦,因为果然很麻烦。
他们回了楚唯明给他们备下的宅子,左右这半年见不到霜雪碎星剑,就干脆在完玉城住下来,正好给楚唯明治病,楚唯明欣然应允,他现在急需一个振作的理由,裴枫的到来刚好成了这个理由。
谢清絮从隔壁探出头:“裴枫。”
他第一次不带敌意的,连名带姓地叫他,所以裴枫一愣:“怎么了?”
“你不要想着把我送回飞燕门去,”他似乎是看穿了裴枫的想法,“我也不会走的。”
“你为什么不走呢?”裴枫正在弯腰点灯,听完这话他直起身。
谢清絮却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银子花完没有。”
裴枫道:“没有。”
但他后面补充:“也许我就应该把你绑了丢在路边,等别人发现你的时候,我早就溜了,去到了你不知道的地方。”
谢清絮黯然:“我是瘟神吗,你原先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现在又想把我丢掉。”
裴枫这才发觉谢清絮想多了:“当然不是。”
“那你可以解释,”谢清絮道,仔细观察裴枫脸色后又道,“你也解释不出来。”
裴枫难得表情古怪,因为这件事确实不在他认知范围之内:“我……”
谢清絮摇头:“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你如果真的把我丢在路边我也反抗不了,只是有一个要求,不要让我知道,你悄悄地走就好了。”
说完他用力关上窗户,屋里一夜无声。
但谢清絮睡得并不安稳,因为他做了那个熟悉的梦,梦里山清水秀,看不见脸的女人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如微风温柔。他很久没犯过这种头痛,如今却疼得好像被刀斧劈开脑袋。
他“啊”地一声坐起来,看见床头站着一个人,吓出一身冷汗。但他又很快平静下来,因为面前的人是裴枫。
裴枫表情凝重:“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毛病?”
“很久了,”谢清絮看到熟悉的人才松口气,“以前总犯这头痛病,师父给药吃才好。”
“白砚荣给你的药?”
谢清絮点头,裴枫则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
“我在隔壁都听到你的声音了。”
谢清絮强压剧烈的心跳,轻声道:“吵醒你了?”
裴枫摇头:“本来也没睡。”
“那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裴枫眉眼间有显而易见的疲倦:“楚唯明的病情不太好,一大早就要去给他施针,我怕我误了时辰。”
“我看他哪里都不好。”
“那是自然,”裴枫低着头坐在床边,“但他还是在等着那人回来,为了等他回来,楚唯明也要尽力撑下去。”
“如果他撑不下去呢?”
裴枫看他一眼:“那就是没有等到他,等没等到都是个结果,如果那人真的对楚唯明忠心耿耿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在楚唯明死之前回来也说不定。”
谢清絮想也许楚唯明的生活远不如传闻中那么光鲜亮丽,反倒皆是痛苦,肌体病痛,外界又对碎璧山庄偌大家业虎视眈眈。
裴枫似是看出他所想:“家业不是问题,楚唯明早把他的财产做了万全的打算,一定会交给他信得过的人。他自己最大的问题啊……”
谢清絮突然明白过来:“他自己不想活了……”
裴枫微微诧异:“对。”
谢清絮长出口气:“我比他幸运多了。”
裴枫心想你也许比他更悲惨也说不定,但是现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确实幸运。
但他没说出来,谢清絮脸色极其难看,看来头痛比他形容得更严重。
“为什么之前不说你曾有旧疾。”
谢清絮摇头:“师父给的药,药到病除,所以我一直以为这头痛只是小病,从来没把它放在心上。”
“但是自从离开飞燕门,你就没有药了?”裴枫继续道,“你师父就没告诉过你药方?”
谢清絮诚实地摇头。
“你师父……”裴枫小心地斟酌措辞,“你师父是把你保护得很好。”
谢清絮懒得再虚与委蛇:“你直接说我师父包藏祸心好了。”
裴枫也就不再掩饰:“是。”
他侧头审视着谢清絮的眼睛:“你现在还相信他吗?”
谢清絮点头:“信。”
裴枫道:“你喜欢我,你信你师父?”
“这两者不冲突,我信师父大于信你,”谢清絮轻声道,“不过……”
裴枫站起身:“睡吧,等我给楚唯明施针回来,再看看你的头痛。”
“裴……”谢清絮叫住他,欲言又止。
他转过身摸摸谢清絮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别怕,我就在你隔壁,有事可以叫我。”
谢清絮额角的汗水滴到他手上,裴枫刚要开口,就觉得手上重重一沉,谢清絮牙关紧咬,双目上翻,倒了下去。
裴枫连忙接住他瘦削的身躯:“清絮,清絮!”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药瓶,单手剔除瓶塞,把药粉洒在谢清絮嘴上,然后掐住他下巴强迫他张开嘴,让他把药粉吞下去。
他坐回床上抱着谢清絮,左右轻轻摇晃身体,像哄小孩子睡觉。
这感觉让他似曾相识,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他可能也做过类似的动作,或者和谢清絮一般被人抱着。
天微微亮时谢清絮才醒来,他似乎是死过一次,抬眼看向裴枫的眼神像老了十岁:“我觉得我还是回飞燕门比较好。”
裴枫不明所以:“嗯?”
谢清絮嗓音沙哑:“我似乎就没身体好过,如果再跟着你,会不会死在半路上,又或者被你扔到不知名的地方,还不如回飞燕门,起码师父会给我治病,让我不再头疼。”
裴枫硬邦邦地道:“咱们现在在哪?”
谢清絮道:“完玉城。”
裴枫低头看着他煞白的脸,心有不忍:“咱们在东南直隶,往东北走一百里路,就是药师谷,最慢两天也到了。”
谢清絮眼里渐渐闪起光亮,裴枫的话宛如石头重重砸在他耳朵里。
“方青羽医术不在唐笑非之下,我们去找他,我陪你。”